这位女文豪,还钱!——不语忍冬
时间:2021-07-19 09:48:51

  “那么你可否向我复述一下当时的情景?”
  陈小勺脸色白了一白,那些同窗们是来帮她的,要是出卖了他们,那她成什么人了?可她又知道自己是骗不了沈游的。
  两相为难之下,她抬眼去看沈游,沈游神色温和,看上去一点也不在意第一起官民冲突事件。
  “今日上午,石瘸子前来找我……这位刘五娘说话比较阴阳怪气”,等到陈小勺陈述到一半,刘五娘已经急了。
  “什么阴阳怪气,我也没说错,的确是这位陈管事在教训我们”,她大声嚷嚷起来,“后头你们那么多当官儿的来了,居然打我们!就知道欺负我们小老百姓!”
  她已经要躺倒在地撒泼了,沈游心知这位刘五娘是块滚刀肉,眼看着坐在上首的沈游面容温和,似乎并不想责备百姓,所以这才又抖擞起来了。
  “你,明明是你们先推的人!”,陈小勺已经要气到原地爆炸了,她初出茅庐就碰上刘五娘这种老油条,又急又气,又怕丢掉这份工作,整个人面色涨红,摆明了是气坏了。
  “你们仗势欺人!”
  “那是你们先骂人的!”
  两方吵吵嚷嚷,眼看着怒气上头,即刻就要争执起来了,
  “诸位想不想去安全科手里走一遭?”
  此话一出,陈小勺一方鸦雀无声。她们当然知道安全科负责主管境内安全,是刑讯的好手,年年刑狱专业毕业之后一大半都进了安全科和情搜科,号称没有他们撬不开嘴。
  陈小勺想起自己在琼州上学的时候,府衙门口总是张贴着一连串的处决名单,全是各类探子和境内反腐倡廉被查出来的贪官污吏。
  刑事类案件,经由情搜科查实后,会上报给刑科,由安全科按照琼州的律法处理。而贪污数额巨大的、情节恶劣的统统都死在了安全科手里。
  大概恐惧是可以传染的,陈小勺一方迅速安静下来,对面的人虽不知为什么这帮人一听见什么安全科就安静下来,但摆明了不是什么好事情,便也只好沉默下来。
  “诸位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否听我说两句?”
  沈游环顾四周,周围人尽数点头,表示您请您请。
  “今日这场事并无人受伤,说白了,是语言纷争致使推搡,紧接着升级为了打架斗殴,目前为止,我们的法条当中是有关于如何处理此类案件的相关律法的。这一点,诸位可有异议?”
  陈小勺等人摇摇头。他们都是琼州学院毕业的,又是同一年考进来,自然都学过律法课,甚至有好几个自己就是律法专业毕业的。
  这种什么伤都没有,只擦破了点油皮、掉了几根头发的打架斗殴,多数是被安全科逮住之后教育一通,双方互相道个歉就完事了。
  可她们说了那些话,这么恶心人,又推人又骂人,就这么被放过,陈小勺只觉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服。
  “相较于你们打架斗殴,我比较想问问”,沈游半偏着身体,转向陈小勺等人,“你们是不是对于百姓们有些不满?”
  陈小勺下意识就低下了头,遮掩住自己诧异的脸色。
  “对对!”
  “他们就是看不起我们!”
  “狗仗人势!”
  “青天大老爷,你得给我们做主啊!”
  刘五娘为首的一众人顿时就来劲儿了,恨不得数出陈小勺等人的八宗罪来。
  沈游微笑着安抚刘五娘等人,“今日我就在此地,诸位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就尽管说出来,我必定秉公执法。”
  陈小勺和她的同窗们面面相觑,简直委屈的不行。
  可刘五娘面对温和的沈游顿时就蹬鼻子上脸起来。
  “他们克扣我们的钱!”
  “让他们还钱!还钱!”
  陈小勺面对指责,委屈和愤怒交织,“是你先打破碗的,我是按照按照规矩扣的钱,我没有贪污!”
  “小娘皮!我什么时候摔破碗了!谁看见了!”,刘五娘趾高气扬嚷嚷起来,顿时就把陈小勺气了个仰倒。
  “还有呢?”,沈游不急不躁,继续询问刘五娘等人。
  “还有那个登记户籍的小娘子,我家那死鬼不过就是多领了一碗粥,那也是忘了规矩了,被这小娘子认出来之后竟然被饿了一天”,与刘五娘同行的另一位妇人孙二娘壮着胆子告状。
  官府的施粥是必须要本人在第一次领粥的时候登记户籍的,此后所有的领粥、找工作都需要本人携带着户籍本。
  可这样一来迅速造成了钻空子。有人每一次领粥都说自己是新来的,一天领个四五趟粥,登记个四五次户籍。
  官府对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够依靠登记户籍、绘制人像的户籍官。一旦被户籍官认出来,再跟官府的留档做对比,查实之后就会按照规矩处置,或挨饿或罚钱。
  沈游笑得更加温和了,“还有吗?”
  “还,还有,这位大人,他们还给人介绍工作,那叫什么……以权谋私!对对,以权谋私!”
  有几人七嘴八舌,恨不得出一个官吏檄文,专门讨伐这帮赈灾的官吏。
  沈游眉眼含笑,刘五娘一行十人,有四个人压根儿就没说过话,全是这六人叽叽喳喳,恨不得从这帮官吏身上刮下二两油来。
  “请诸位放心,你们说的事情我们都会去核实”,沈游微笑着安抚激动的六人,“查实之后如果真的是我的下属犯了错,我必定严惩他们”。
  “青天大老爷!”,刘五娘天性里的狡猾让她下意识的就想给沈游戴高帽,“您是青天大老爷啊!”
  不好意思了啊。
  沈游眉目含笑,“但假如核实过后,发现是诬告,诸位一样要为此负责”。
  话音刚落,陈小勺嘴角便忍不住泛起一丝丝笑意。
  看着刘五娘等人一脸茫然,胡岩强忍着笑意解释道,“也就是说,假如你们是在诬告的话,按照律法,该赔钱就赔钱,该坐牢就坐牢”。
  赔钱?!
  刘五娘下意识说道,“你们那都是官官相护!”
  “假如你发现有官吏贪污受贿渎职等情况发生,县衙门口就有大鼓。牛皮鼓一响,县衙就必须接你的诉状。假如你会写字的话,还可以投放信封到门口的信箱里,县衙一定会受理”。
  值此良机,沈游当然要抓住一切机会科普行政法。
  “就是说咱们也能民告官?”
  沈游点了点头,“简单来说,是这样的”。
  刘五娘反倒彻底呆住了。大齐也能民告官,但那得滚钉板,多半是彻底走投无路之人才会这么干的,更可怕的是,告官未必成功,自己的命反倒会没有。
  刘五娘呆愣愣的看向坐在上首的沈游。小娘子生的跟个神仙似的,眉目温和。就这么看着她们。
  刘五娘也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酸了酸。
  她不是不知道占小便宜不好,可日子太难了!一块破布头、一块牛粪都要抢,更别提一个铜板、一碗粥了。这乱世,你不泼辣、不凶狠就只能当别人的腹中餐。
  “几位娘子,我先领你们出去,若是有想申请行政诉讼的,请跟我来”,胡岩领着刘五娘等人离开了大堂。
  现在,整座大堂只有陈小勺等人了。
  满堂的寂静,沈游没说话,下面坐着的陈小勺等人也不敢说话。
  “假如没有问题的话,就出去跟刘五娘等人互相道歉。鉴于你们是公职人员,我记得入职知情书上写过,由于公职人员面对普通百姓具有权利的不对等性,所以凡是公职人员更应该遵从律法……”。
  “先生!”,沈游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坐在陈小勺侧后方的另一个小娘子苏珑打断了。
  “先生为何要放过这些人!我们与他们推搡争执固然是我们的错,可她们颠倒是非黑白,不停的钻空子!我们制定律法和规矩是为了保护她们,可她们却不断诬陷我们!先生明明知道她们说得那些话都是假的!为什么还要好言好语的送走她们!”
  苏珑一口气说完,胸膛大喘气,面色涨红。
  沈游反倒笑起来,“可算是说出来了?”
  陈小勺等人都呆住了。
  “不仅仅是你们,此次参与赈灾的官吏都有许多的怨言”,沈游神色格外平静。
  琼州一样遭遇了台风灾害。可那时候已经发展了四年多。百姓们未必愿信任官府,但至少也愿意配合。再加上强制要求读书,基础教育的普及让琼州府的基层力量大大增强。以至于他们在琼州府的赈灾过程相对顺利。
  可初来乍到徐闻县不过十几天,几乎每一天都在发生冲突。肢体上的,精神上的,乃至于观念上的。
  与其说,这是一场因为重男轻女引发的争执,倒不如说这是一场隐匿在性别之争下的官民冲突。
  或者说,是琼州日渐发展出来的意识形态与大齐格格不入,新旧两派争执起来了。
  “我问你们,她们钻了空子可有受到惩罚?”
  众人面面相觑,点了点头。
  刘五娘打碎了碗,被罚了钱。孙二娘的丈夫不断的重复领粥,挤占了别的百姓的生存机会,被发现后就被饿了一顿……诸如此类,凡是被查出来的都受到了惩罚。
  “第二问,这是什么年代?”
  “战乱,灾荒”
  陈小勺沉着嗓音回答。她已经隐隐明白了先生的意思。
  “乱世里,易子而食才是常态,人饿疯了什么事情都干的出来。这时候,人已经丧失了理智,成为了异化的动物。道德、律法对于人而言已经不管用了。我们无法要求一个尚未脱离饥饿,仅仅只是短暂离开战乱十二天的人学会律法、恪守道德。”
  “人只有仓廪足才能知礼节,否则一切都是虚的。剥开所有的法律、道德,填不饱肚子,人就得饿死,这才是真理”。
  “所以先生是觉得我们应该宽恕她们吗?”
  “不是”,沈游摇摇头,“假如她们没有签下行政诉讼书,没有诬告你们,那么截至目前为止,她们已经被罚钱,被饿一顿。假如她们真的诬告你们,查明之后自然也会有相应的惩罚措施。”
  “无论如何,他们都接受了惩罚,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这就已经够了。琼州用了五年发展,才堪堪走到今天。即使是琼州,尚且还残留着大量的不完善。更别提是我们刚刚进入十二天的徐闻县了。我们得给他们时间”。
  “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让他们有一日能够吃饱饭,能够读上书。为了这个理想,所有人都在前仆后继,我们希望能够安全的活着,能够挺直脊背行走在阳光下,能够填饱肚子,能够接受教育。所以势必要有人为此而奋斗,甚至于为此……丧命”。
  沈游没有再说下去,她笑了笑,“她们已经获得了应有的惩罚,现在你们得去接受你们的惩罚了”。
 
 
第98章 
  第二天,徐闻县内所有官吏忽然收到了通知,要求他们分批次轮班回县衙接受再教育。主要是如何应对赈灾过程中发生的种种冲突,如何消除心理上的不适,以及针对目前赈灾流程中出现的问题和漏洞查漏补缺,尽可能的从制度上堵死这些空子。
  例如关于多领粥的事,商议过后决定多添加一条百姓们检举揭发以及通告百姓若是赈灾结束后核查户籍却发现一个人有多份户籍,罚钱!
  不过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施粥已经接近尾声,目前灾民手上靠着自己的奋斗基本有了棉衣、铜钱,更勤快的,连下一份工作都找好了。
  施粥结束后就是正式清点登记好的户籍。
  “所以实际上,徐闻县只剩下了九千余户?”
  “是的”,蒲良骏面色沉重,“我们为每一个来领粥的人做了户籍登记,又查阅了县衙内的黄册。徐闻县虽不算大县,但由于所辖地域比较广,原有一万七千余户,人口粗略估计约有四五万”。
  蒲良骏叹了口气,“还没算隐户呢,也就是说原本人口更多”。
  周恪面不改色,这已经比他想象中的好多了,“少掉的八千余户中有逃去琼州的,有正常死亡的,还有因为台风亡故的”。
  事实上,直接被台风杀死的人是不多的,真正麻烦的是因为台风遭遇财物损失,无家可归直接被冻死饿死的。
  “尸体处理怎么样了?可还有剩余?”
  陈章颤抖着脸,感觉自己又有点想吐了。收敛乱坟头上的尸体是种什么感受?尸臭遍布,尸体随意丢弃,毫无人生尊严。要不是大人和先生身先士卒,大家都要干不下去了。
  陈章想了想,觉得他们把人火化似乎看上去也挺没有尊严的。
  “能够收敛的尸体基本已经处理完毕。而且为了焚烧尸体,琼州府能够抽调的煤都已经调运过来了”。
  沈游当日择定琼州为发展基地,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其地理位置偏远,还因为琼州府内有大量珍惜矿物。
  其中一种,就是琼山县的长常煤矿。
  非常可惜,他们的技术发展不够,迄今为止多数只能开采地表浅层煤,甚至许多都是煤化程度低的褐煤。烧起来,大片大片的黑烟。
  而这些褐煤由于燃点较低,运输过程中极易自燃。为了突破运输技术的限制,这些年砸进去不知道多少钱。即使是这样,迄今为止运输的费用也极为高昂。光是为了运达徐闻县花费的运费保不准比褐煤本身还值钱。
  要不是为了防止瘟疫必须要大量烧毁尸体和衣物,沈游宁可在徐闻县内就地探矿都不会调集褐煤。
  蒲良骏皱皱眉,“大人,琼州那边对于我们抽走这么多煤颇有些不愉”,怨言和拖拉倒也说不上,就是摆了点脸色给户科的人看。
  周恪心知这种不满纯粹是大齐遗留下来的老毛病了。皇帝都要搞地域歧视,你能有什么办法呢?
  “回去之后,加强思想教育”,周恪反应过来,本想问县学课本上有没有注明请勿地域歧视,但一想,蒲良骏不负责教育,只好又咽了下去。
  琼州的赈灾很快就结束了,为期不过一个月。但在这一个月里,他们撒出去的米粮足有千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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