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传科呢?动作如何了?”
宣传科是最新确立的部门,他们主要负责舆情处理,不过目前为止他们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跟匠科、医科合作三下乡。
谁知道最先发声的是户科副郎中蒲良骏,“是属下之过,户科先恢复了城中的粮食供应,并且开始平抑粮价,近期刑狱之中关入了一波发战争财的粮商。结果,这帮粮商!”
蒲良骏咬牙切齿,“情搜科已经查明,这些人多数是当地的大户,眼看着当家人被抓,先是明面上给我们送钱。我等拒绝之后暗地里散播谣言,说我等屠戮百姓,反倒造成了百姓更大的恐慌。就在昨日,有几个百姓试图冲击城门,逃离徐闻县”。
沈游可算是明白了,琼州当地因为比较穷,所以并没有什么大户,以至于大家都忽视了这些富商大户们。
可到了徐闻县,士绅们一多,这帮没有经验的生瓜蛋子又都是副手,平日里主要的工作都被自己上司干了,于是他们眨眼之间就被大户们给了个下马威。
还是历练的不够啊!
沈游叹了口气,不过这一次出征除了是为攻打徐闻县,也是为了历练这些副手,因为到时候这些人都会被派往各地充当当地部门主官。
此时,距离他们进驻徐闻县也不过三天时间,百姓们的恐慌远远未散去。
沈游当即下令,“即刻诏令兵科和安全科,放开城门,允许百姓自由进出”。
“先生,这样一来,势必会有大量百姓为避战乱逃出城去”,蒲良骏眉头紧锁,“况且徐闻县内还有各类探子以及逃窜的官军没扫干净。一旦放开城门,我等只怕再也抓不住这些人了”。
“当务之急不是清扫各类残兵败将,而是快速平息百姓恐慌”,周恪补充道。
沈游继续跟进,“此外,商业司看看能不能给百姓们提供各类工作机会,尤其是缝制军服、造桥铺路这种活计,明明白白的写明招聘条件。最好能够以点带面,找到一两个勤快肯干的人,对方能够拿钱回家,势必会带动其周围人相信官府”。
“与此同时,户科下辖户籍司给前来应聘的人家重新做户籍登记,预计三四个月后开始缓慢推进徐闻县境内的户籍登记”。
“医科免费为百姓义诊,施医赠药,注意地点就放在府衙前面。既能磨砺医术,又能缓解百姓的敌对心理”。
“对于那帮在暗地里散播消息的大户,情搜科去挖一挖他们有没有各类血债血案,尤其是为了争夺良田,蓄意发放份子钱,恶意做局构陷百姓的”,周恪语调温和,眼底俱是凉意,“安全科举办一个公审,不要在县衙大堂,地方太窄。找一个宽阔的地方,记住,行刑之前先念罪行”。
沈游叹了口气,“如果可以,先找到苦主,由苦主向我们拦路告状,声势越大越好。宣传科木清注意跟进,最好能够排演成戏剧、话本子,流传于徐闻县”。
“还有,兵部别忘了严抓军纪,以上一切的前提是我等秋毫无犯”,周恪缓缓说道。只有时间,时间会让徐闻县百姓意识到被琼州府管辖总比被官军管辖强,至少日子好过多了。
“是”,众人齐齐应声。
沈游与周恪一来,众人像是有了主心骨,都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些人第一次独当一面,心里又想立功又有些害怕,有好几个人来之前激动地一宿没睡,来之后又焦躁到无法入睡。
“这是尔等第一次独自处理事务,是成是败,就在此次了”。
官吏们是需要历练的,沈游从不觉得人能够不犯错。只要不触碰法条,此错误尚且在她容忍范围内,尤其是因为没有经验第一次犯错,沈游更愿意容忍他们。
毕竟人都是成长起来的,即使是他们的上司,当年都被沈游包容过许多稀奇古怪,叫人啼笑皆非的错误。
“如无要事,散了吧”,周恪温声嘱咐道。
众人纷纷散去,周恪转身看着呼吸微微急促、细汗涔涔的沈游。很明显,一上午的处事沈游全在强撑。
“我请方柳给你来换药”,周恪冷着脸,起身就要往外走。
“不用了”,沈游摇摇头,“你早上刚刚给我换过药,这会子连中午都还没到呢,疼痛是无法避免的。我现在不能写字,你待在府衙处理公务,我上街上转转,实地考察一下徐闻县当地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周恪抿抿嘴,心知战后正是紧要关头的时候,让沈游停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况且她也需要干点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罢了,我派遣两个兵丁跟你去,小心一些”。
“放心吧”,沈游笑起来,“我到了晚饭时分,肯定回来,绝不错过食堂大厨的好手艺”。
周恪叹了口气,“食堂饭菜为了补充体力,素来重油重盐,你如今哪里吃得了这个”。
他抿抿嘴,稍微有些不好意思,“你若早些回来,我还能给你做一顿清淡些的饭菜”。
沈游下意识笑道,“我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周六首居然还学会做饭了?”
周恪清了清嗓子,“当日你我八月十六定情,那一日我想给你的神秘礼物就是我自己做的一份月饼”。
他终于想明白了,什么话本子、秘籍宝典,一切的套路都比不上发乎自然。他喜欢沈游,便想对她好。精心学了饭食,做了月饼,他学了很久,想借此向沈游表白。
只是可惜了,刚刚回家就接到气象科的台风预警,事情接踵而至,那顿饭再也没了下文。
沈游一愣,才发现周恪的耳根子微微泛红,心里软成了一滩水,她没有再调笑周恪,而是郑重其事的道谢和期待,“多谢谨之。那我便等着享用大餐了”。
第95章
沈游走出徐闻县衙的时候就想叹气。
果然不出所料,她随意转了几条街道,街面上萧条得很。放眼望过去,鬼影子都没几个,偶有几个出来买粮食的也是半垂着头、行色匆匆。
不仅如此,当日攻入城门后,他们与官军在县内几条主要街道发生了巷战,现在这些地方残留的血迹擦洗不掉,变成了陈旧的红褐色,看上去寂静寥落还瘆得慌。
沈游一路走过来,发现徐闻县并没有什么南贫北贱、东富西贵的说法。相反的,富贵人家主要集中在城市中心偏东区域,也就是县衙周围的四五条街,越到县城外围越是贫穷。
一整个下午,沈游从县衙往城市外围走,只觉入目越来越繁华。
这个繁华不是指富裕,而是指人多。因为她已经来到了徐闻县的贫民区域。
绝大部分人聚集在一起。他们无瓦可遮,住的都是将塌未塌的茅草房。一间小小的茅草房要挤下七八个人。甚至许多人连茅草房都没有,只能披着一件脏污发臭的单衣,神色呆滞,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天爷收走自己的命。
更为惨烈的是,这还是初春,沈游随便一瞄,居然还能看见一两具被冻死的尸体。
沈游一路走来,一双双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她,有几个充斥着粘稠的恶意,要不是沈游身后两个精壮汉子跟着,她估计早就被这帮人扒皮拆骨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泥巴地上,有几个光屁股蛋的小孩大庭广众之下随地拉屎。污水横流,粪便散发出强烈的恶臭。妇人的叫骂声倒是中气十足。
整个贫民区似乎并没有遭遇战争的影响。
沈游一想就知道,对于这些人而言,朝不保夕的生活才是常态,打仗与否、城池换了谁做主其实没有任何区别。他们自觉已经是一条贱命,活在世界上也是受罪。
沈游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这种场面了,琼州被治理了五年多,不说家家户户衣暖食足,但也不至于凄惨到这种地步。
“贵人,赏口饭吃吧”。
“行行好啊”
一大波衣衫破烂的半大孩子挤上来,有几个七八岁的孩子甚至衣不蔽体。初春的寒风吹得他们脸色发紫。
“让开!”
沈游身后的两个护卫谷从、辛修齐手持钢刀,雪亮的刀锋丝毫没能吓住这些人。就算不被这位贵人的侍从砍死也要被饿死,还不如赌一赌呢。
沈游环视四周,当即问道:“这里有一个馒头,谁能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把这个馒头给谁”。
粘稠的目光附着在谷从手上雪白软和的馒头上,饿红了眼的几个乞儿蓄势待发,恨不得争个你死我活。
“第一个问题,你们这里冻死的人是怎么处理的?”
“有人来收”。
“陈阿大收!”
“石瘸子也收”。
“都、都扔去乱坟头了”
此起彼伏的回答帮助沈游迅速理清楚了,这里的人死亡之后一定会被人扒干净,身上的衣物财货半分不留,然后就会被收尸人扔去乱坟地。
“第二个问题,官府雇佣的收尸人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来了?”
“不知道哎”
“我知道,打仗的时候就不来了”。
“不是不是,打仗之前就不来了”。
果然,沈游叹了口气,战争仅仅发生在三天之前,他们的战斗也不过一天一夜。许多没有田地的百姓只要没有收入即刻无以为继,百姓们就算害怕也不太可能彻底放弃生存。
比如,人或许还能挨饿,但能不喝水吗?光是日常取水就必须要出门了。更别提战争已经结束至少三天了,他们进城秋毫无犯,正常情况下胆子大一点的,或者说已经无水无米无收入的老百姓们应该试探着开始出门活动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街道上连个鬼影子都不见,就算有人,也是行色匆匆。
沈游抿抿嘴,当她听王虎报告时就意识到,徐闻县当地极有可能已经民生凋敝,战乱不过是压垮百姓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秦承章初来乍到,当然要有自己的势力,大概是想学习赵高通过指鹿为马来测试官员对他是否忠心。
按照三年一任,还未到调任的时候,秦承章却调换了所辖区域内的一大半的主官。有些能耐的自然换掉原来的官员上位了,没能耐的扛不住原当地官员也就狗带了。
有点能耐的邱怀孟能够上位已经能够反映出前任县令是多么废物了。毕竟徐闻县地处雷州半岛,侵袭琼州的那场特大台风一样登陆了徐闻县。
在这种乱世里,前县令甚至不需要严苛压迫,只需要平庸无能,无法得力救灾就足够害死这些百姓了。再加上像是白沙洲那样因为神应港发展起来了,徐闻县也因此被带动的繁华起来。于是朝廷对于赋税的压迫更重了。
也就是说,根本不是因为战争导致的百姓不出门,而是赋税、天灾、寒冬加上无能的主官使得徐闻县当地已经没有多少百姓了,人口锐减,民不聊生。
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官府还会雇佣收尸人将尸体抛弃于荒野,那么当人口一少,赋税随之减少后,邱怀孟又必须抽调一切财力物力筹备来自琼州府的进攻之后,不仅对于百姓的压迫更重了,也意味着官府已经无力雇佣收尸人处理尸体了,他们只能任由这些人死在各地。
大量的人口死亡产生的尸体……沈游眉目沉凝。
她问了两个问题,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却又只好苦笑。
又要对不住周恪了,今晚的晚饭怕是吃不上了。
“除了这些馒头,我手上还有几个馒头”。
周围人的呼吸顿时一沉,沈游能够感觉到伴随着谷从闻言拿出了三个馒头,周围已经围堵了越来越多的人,不乏壮年男女,个个眼冒绿光,宛如饿狼。
假如不是谷从、辛修齐手上的钢刀震慑着这些人,估计他们早就冲上来把他们三个撕了。
“不过这些馒头不是白给的。你们拿了之后要告诉周围人,三日之后县衙会发动大家共同收尸,每收敛一具尸骨,就能去城门口多领一碗粥”。
沈游说完,即刻让谷从将身上的包袱解下来,里面有七八个大馒头。谷从一个一个递出馒头给那些回答问题的孩子,对方狼吞虎咽吃下去,生怕被周围眼冒绿光的成年人抢走。
沈游在护卫的小心护持之下离开,她当然知道这些人极大可能性不愿意告诉旁人,这时候自己能多喝一碗粥都是好的。
但是没关系,这种事情是瞒不住的。只需要一个人参与,就能够传遍全徐闻县。
沈游手下共计四千余人,这些人不熟悉徐闻县,不可能全境搜索被冻死饿死的尸体以及灾民。这时候,只好发动百姓们。
除此之外,调动物资、施粥、焚化尸体、消毒……一桩桩、一件件徘徊在沈游脑海中。
等到沈游回府衙的时候天色尚未黑,周恪却已经等在了大门口。
两人相视一笑,俱是苦意。
“你也发现了?”,沈游一面急匆匆的往二堂赶,一面询问周恪。
周恪无奈道,“本来王虎说的时候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结果方才户科的文书一交上来我就觉得不对,城中的粮店太少了。我派人清点了粮食,又查了今日去我们开的粮店里买粮的百姓人数,实在是太少了。”
城中居民就算能够提前囤积粮食,可粮店一般是固定的,粮店的数量不可能太少,这不符合常理。唯一的解释就是徐闻县当地的人口数量少。
两人一面走一面交换情报。等到了二堂的时候,即刻下令召集全部官员。
“怎么可能?”,王虎简直惊呆了,“灾民倒是可能有,可死这么多人啊,官府干什么吃的!”
“为今之计是快速赈济灾民,防止出现易子而食,此外,还要焚化尸体、做好消毒,防止出现瘟疫”,姚章反应极快。
“不”,沈游摇了摇头,“以上都是我与知府大人的猜测,我需要安全科先行提审邱怀孟以及徐闻县的各个吏员俘虏,了解徐闻县真实情况”。
“此外,情搜科的人搭档士兵,一同拿些米粮随机分散询问能够见到的百姓,具体问问徐闻县受灾情况、官府可有什么赈济、周围有没有人冻饿死、多久没有收尸人来过了等等”。
“除此之外,王虎,你注意派遣重兵把守粮库,防备饿极了的灾民冲击粮库”,周恪沉声,他是从不肯相信人性,宁可未雨绸缪先行防备。
“一整个晚上的时间,一方面验证调查真实情况,一方面也初步梳理出受灾程度”,沈游环视众人,目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