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我等在琼州也是筚路蓝缕才有了琼州繁华富庶的今天。如今来了徐闻县,首要面对的就是赈济灾民和防备瘟疫。我希望诸位能够同舟共济、共度时艰”。
“我等替徐闻县内流离失所的生民谢过诸位了”。
沈游与周恪齐齐躬身一礼。
众人纷纷回礼。
他们性别不同,秉性不同,唯一相同的是身上那身官袍。在这个夜里,他们齐齐离开了县衙,共同奔入了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我在纠结要不要删去瘟疫(包括天花、鼠疫)这一情节,但是我觉得古代乱世如果不伴随着时疫就很假。光是万历、崇祯年间就发生了两次特大鼠疫。
所以思来想去我还是写了。
但是我还是要强调,文中出现的一切瘟疫不指代任何疫情,请大家千万不要带入现实。
本文任何情节都不影射任何现实。
第96章
“官府在城门口施粥了!官府在城门口施粥了!”,全部的琼州府军穿行在大街小巷里,敲锣打鼓、一遍一遍反复通知百姓,生怕他们听不见。
石瘸子左脚微跛,作为一个收尸人,官府不再发钱之后他没有收入来源只好等死。这年头,别说捡垃圾,死人身上的一块破布都有人要。石瘸子又老又瘸,哪里抢的过那些壮年汉子。
过长时间的饥饿让他原本就不好的身体越发颓败,四肢干巴巴,肚大如斗。石瘸子呆滞的目光远远看见这些官兵,他愣了愣,半晌才回过神来慌急慌忙的躲进茅草屋,哆嗦着看这些黑色衣服的人跑来跑去。
良久,他麻木的脑子好像才反应过来,粥。
他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不断的发抖,又等到那些黑衣服的人消失不见,才拖着自己年迈的身躯从茅草屋里挪了出来。
无数像石瘸子一样的饥民汇聚在一起,像游魂一样往城门口去。
“排队排队”,石瘸子去的施粥地点就在西城门口,维持秩序的几个安全科人员一面喊一面巡逻。
施粥点共计有八个,一个城门分配两个。每个队伍看上去都蜿蜒如长龙。
石瘸子体力不支,等他到的时候前面密密麻麻全是人头。石瘸子麻木的想,徐闻县原来有这么多人啊!
如、如果有这么多人,那粥、粥会不会不够?!
石瘸子脑子一个激灵,下意识拼了命的往前挤。汹涌的人潮顿时挤成了一团。
“排队!排队!”,维持秩序的几个将士们当即冲上来拽开了拥挤的数人,厉声呵斥道,“再敢挤,直接压去队伍末尾!”。
石瘸子打了个寒颤,焦躁无比的轮到了他。他混浊的双目迸射出亮光,胸口剧烈起伏起来,几乎以一种饿虎扑食的姿态往前冲。
香浓的米粥气息扑面而来,石瘸子大口大口的呼吸,像是要靠着这些气息熬过最难挨的时候。
打粥的几个将士见怪不怪,早已习惯了灾民们各异的样子。他们在漫长的饥饿和寒冬里被磨掉了所有的理智和人性。
施粥的将士们按照规矩,拿起一个放在旁边的破土碗,雪白的米粥顺顺当当的滑入了碗里。
石瘸子捧着碗,轻轻的凑近了碗口,紧接着疯狂的往嗓子眼里倒粥饭。石瘸子狼吞虎咽,尝不出味道,只记得粥饭是温热的,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吃着吃着眼泪珠子滚了下来,混杂着脸上的尘土和脏污,和着粥饭一块儿进了肚子。
他把碗舔的干干净净,又呆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该干什么。
周围全是人,挤挤挨挨,场面嘈杂无比。有几个疯狂的磕头,脑门全是血。领了粥饭的灾民又哭又叫,一身破衣烂衫,宛如疯子。
场面混乱嘈杂,绝望之后迎来希望,却又不知道这份希望能够持续多久。于是无数的灾民拥挤在一起,要不是守卫秩序的人得力,他们只会一遍一遍的去排队,好不断的领粥,不断的填饱自己的肚子。
“吃完粥的人请把碗放在此地,再去登记”,石瘸子回过神来,跟着这个声音往外走,他看到有好几个木盆子,里面堆满了碗。
他慌急慌忙的放下碗,手足无措的站在了户籍官面前。
拿到了一本小本子,石瘸子又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了,他呆愣了半天,忽然拖着残腿疯狂的往回跑。
他前来探路,可家里的婆娘和孩子还没吃呢!
“招洗碗女工十五人,一日三文钱”。
“招修桥铺路的壮劳力,人数不限……”
“有没有有手艺的?要匠人,人数不限……”
各个项目负责人都站在施粥区域,直接现场招人。到处都是灾民的嘶吼声,沙哑的嗓音在这片土地上响起,格外的瘆人
这已经是施粥第十二天了,前来领粥饭的人数唯有零星几个增长了。
照例领粥的石瘸子跺了跺脚,盘算着领了粥饭之后还得去收尸体,送去城西那个焚烧炉子。
那炉子是昨天刚刚竖起来的,又高又大,里面的石炭烧起来浓烟滚滚,人一扔进去就被烧成焦炭了。
石瘸子打了个寒颤,他不明白为什么官府要烧掉那些死掉的尸体,他深切的畏惧那个灰扑扑、热烘烘的炉子,他把那些人都挫骨扬灰了,将来是要不得好死的。
但石瘸子还是当了一个丧了良心的收尸人,因为官府说找到五具尸体就能够领一件棉衣。他收尸极快,但还是比不上陈阿大,他已经挣到了一件棉衣。
石瘸子想到这里,又有点羡慕。他摸过那棉衣,极厚实,棉花就跟不要钱一样往里塞,裹在人身上,能当被子用。只要能挣一件,初春就不会被冻死了。
年景好的时候他收不到那么多的尸体,年景不好的时候官府发的钱也少了,石瘸子一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厚实的棉衣。
石瘸子想到了棉衣,又艳羡的看向那些穿着皂色衣服的人,他们面色红润,身上的衣服、鞋子一看就很厚实。全然不像是苟活于乱世的人。
大概是十几天来这些人没有呵斥打骂过他,又或者是石瘸子终于缓过来了,他喝完粥后壮着胆子问那个正在收集粥碗的人。
“这位大人,你们这儿还招人吗?”
石瘸子体力、脑力都不够,手又不够巧,干不了修桥补路的体力活、应聘工匠的脑力活、缝制棉衣的精细活。偏偏城中剩余的尸体越来越少,他得给自己找个活儿干。算来算去,竟然只有一众妇女们参与的洗碗这个活儿能干。
“不成不成,我认识他,他是干脏活儿的,可不能来洗碗”,正在寒冬里把碗放进大盆里的一位中年妇女顿时嚷嚷起来,生怕管事真让一个收尸人来这里洗碗。
更怕多一个人抢活儿干。要知道,洗碗是按件计费的,而碗的总数是一定的。多一个人就意味着她自己要少一分报酬。
中年女子刘五娘一嚷嚷,石瘸子涨红了脸,手足无措。他也知道自己的活计太脏,人人都鄙夷他。要不是瘸了一条腿,他也是不肯干这个活计的。
可他必须尽快找一个活儿了,石瘸子只好用哀求的眼神看向管事。
管事是一个幼弱的女子,看上去约莫也就十三四岁。今年是就读琼州学院额第三年了,已经开始在府衙的实习生涯了。正好被分配来管理洗碗工人。
她刚刚入读琼州学院的时候曾经被老师带领参观过解剖室,当然知道人死万事皆休。又自幼被教育职业无分高低贵贱,自然格外冷静。
再说了,洗碗这工作原本就是为了以工代赈搞得,否则让灾民自己把自己的碗洗了岂不是更省事。所以越多的灾民愿意来工作就越好。
“收尸的也无碍。按规矩,五十个碗一文钱,摔碎一个碗倒扣五文,能干吗?”,管事淡定异常。
石瘸子闻言疯狂点头,苍老褶皱的脸上露出了讨好的笑意。
管事一看,愣了愣,“等会儿,你是收尸人,有没有兴趣去做另外一份工作?”
石瘸子一脸茫然。
管事叹了口气,“县衙现在正好在做徐闻县境内的地理勘测工作,他们需要大量的当地人指路。你是收尸人,应该跑过许多地方。我觉得比起洗碗,你更适合向导这份工作”。
石瘸子就是再傻都知道这明显比洗碗拿的钱更多。
“是是,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石瘸子慌急慌忙跪下磕头不止,活生生把管事小娘子吓坏了。管事连忙死拽着将他搀扶起来,“不兴这个的,官府没有磕头礼的!”
“这位管事,他一干脏活儿的都能去,我能不能去?”
方才发言的刘五娘眼中俱是殷切的期盼。春季河水还凉着,洗碗的水极为冰冷,若能够找到一个更好的工作,谁要去洗碗。
“你若有旁的一技之长自然可以”,管事的眼看着周围女子俱是格外意动的样子,淡定补充道,“县衙招聘各类有一技之长的人,不限男女”。
刘五娘失望的低下了头,能够有一技之长的终究是少数,绝大部分全都是干农活儿的。
管事一看刘五娘关节粗大的手就知道她是一个劳动者,琼州敬重靠劳动吃饭的人,“一技之长的范围极广,你若是农活儿干的极其好,保不准还能去应聘将来徐闻学院的农科先生呢!”
“咱们地里刨食儿的,可不敢污了读书的清净地!再说了,咱们是女子,不能进书院的”,刘五娘连连摆手,素来泼辣的性子里难得的有几分不好意思。
管事极为不解的看向她,“我也是女子啊,我在琼州学院读完书之后就要进府衙工作了,现在就是在试用期啊!”
刘五娘一愣,周围的女子们俱是呆愣愣的看向这个瘦弱的小娘子。他们还以为这个小娘子是家中没了父母兄弟才不得不出来谋生的,保不准还是现在县衙里某个大人物的亲戚,所以才能够来管着她们。
“我们琼州的最高领导者沈先生就是女子,她创办了琼州学院,允许男女一同上学”,管事小娘子唯有一个寡母,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故而极早就懂事了。
可再懂事这也是她第一次离开琼州,内心深处依然带着些许对未知世界的畏惧,提及沈游,像是给了她一种力量。
“我们琼州没有贱籍的,男女都是琼州良籍,只要是良籍,就都享受同样的权利,履行同样的义务”。
“小娘子,莫要胡说,女人生来就得伺候男人的”。刘五娘愣了愣,不以为然的笑起来,像是在听小孩子说些孩子话,于是满面都是不屑。
围观者纷纷应和,刘五娘像是获得了更大的力量,众人嚷嚷起来,言辞之间竟还隐隐觉得这位小娘子抛头露面,不守妇道。
管事初出茅庐,脸皮不够厚实,眼眶隐隐泛红,明显是要气哭了。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
不远处有巡逻的三名军士眼看着这帮人聚在一起,生怕酿成百姓啸聚,赶紧冲过来。
“没什么事,是我在嘱咐她们一些事情罢了”,管事赶紧压下泪意,生怕让人看出来。她刚刚出来办差使,还在试用期,就怕今日的事情闹大了,差使办的不好届时县衙把她给辞退了。
冲过来的一名将士面庞尚且还稚嫩,可充沛的营养带给了他精壮的体型。囿于对方是个精壮男子,再加上那身军服的威慑力,一众围观的妇人们不敢再说话了。
可泼辣的刘五娘哪儿肯罢休,这么一个小娘子就能压在她们头上,指东道西,三天之前不过是打碎了一个碗罢了,无论怎么哀求就不肯饶过她,一定要克扣她的钱。
刘五娘一想到这里,越发怒上心头,这口恶气非要在今儿出了不可!
“是啊是啊,管事小娘子在教训我们呢!”
说话阴阳怪气,简直是个老阴阳人了。
一众围观的妇人们闻言哄堂大笑,管事小娘子的眼眶顿时就红了。
第97章
“打、打起来了?”
沈游愣了愣,抬脚就往县衙大堂走。
“负责管事的官吏陈小勺是今年新考入县衙的,尚在试用期,分配到的任务是负责管理一组洗碗的灾民。但是今日与其中一名灾民刘五娘发生了言语冲突。紧接着,陈小勺的同窗加入,言语冲突迅速升级成了肢体冲突”。
前来汇报的吏科副郎中胡岩头都大了。
琼州的官吏考核是年终制的,现在不过是初春,这一年才开了个头就出了这么大一件事。往小了说,是陈小勺等人年轻气盛,往大了说,是他这个负责新人的上司管理不力。
胡岩一面跟着沈游往外走,一面暗搓搓的抬头想去看沈游的脸色。
沈游却没心思顾及胡岩,她来到大堂的时候,这地方密密麻麻挤了二十来个人。
还行,至少没有给她下跪的。
看来五年多的教育还是有用的,沈游端坐在主位上,苦中作乐、自我安慰。
堂下穿着官服的涉事官吏们与参与斗殴的一众妇人泾渭分明,两边都坐在椅子上,椅子不够板凳来凑。
“大、大人,是民妇不好”,刘五娘是从凳子上滑下来的,她双腿颤巍巍的跪在地上。
如果说,最开始她只是欺陈小勺年幼,可当越来越多的官吏参与进来,刘五娘的胆子迅速干瘪了下去。
她现在只求官府能放过她。
“快快起来,我们不兴跪礼”,胡岩虽然头秃,却也知道要是今儿刘五娘真的跪下去了,那么陈小勺等人的惩罚保不准会更严重。他不好上手拽刘五娘,只好疯狂给陈小勺打眼色。陈小勺心不甘情不愿的把刘五娘拽了起来。
“陈小勺是吗?”
沈游抬头看向这个小娘子。说实话,琼州的官服是奔着保暖和结实的去的,真的不漂亮,尤其是冬季官服,穿在人身上,活生生把人变成了一只灰扑扑的大狗熊。
当然,陈小勺比较瘦小,最多也就是一只小狗熊。
“回禀先生,我是陈小勺,琼州学院零三届学生,今年三月份刚刚入职徐闻县衙”,陈小勺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还得忍着害怕,有条不紊的介绍自己。
沈游温和的笑起来,“我记得你,陈小勺,你是这一次县衙入职考试中的第四名。成绩很不错”。
因为要抽调一部分官吏前来徐闻县,干脆就把上半年的衙门招聘提前了。
陈小勺大概也没想到沈游百忙之中居然还能够认识她,她素净的脸上明显带着些许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