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游笑了笑,“是啊,算不上什么党争,那如果再加上王平、赵安之、木清皆出自琼州学院,而齐宣、黎诚、陈籍皆为非学院出身呢?”
众人沉寂无声。
周恪笑容温和,“如果再加上这几份公文呢?”
他从袖子里拿出了四份公文,顺手传阅下去。
蒲良骏是第一个拿到手的。
刚刚打开公文,他就暗骂一声,不要命了吗?!
那公文上赫然写着希望能够重开科举,再振八股,将徐闻县打造成人文荟萃之地,令天下文人咸服。
绝了,这是个什么猪脑子。王梁推荐过来的人是不是有毒。
蒲良骏顺手一翻,剩下的三份公文,基本都是这些。有一份甚至更为奇葩,明明白白指出沈游牝鸡司晨,不堪为良配,甚至还给她列举了七出之条。
这他娘也就算了,先生还不至于为这种傻逼话生气。那里面居然还写着合该去除琼州学院内的女子,男女七岁不同席,男女同校简直是秽乱学府。
蒲良骏都不敢去看上首沈游的脸色。
“巧了,我这里也有几份公文”,沈游笑起来。
蒲良骏感觉事情也不会更差了,干脆利落的打开了公文。
果然啊,蒲良骏欣慰的想,半斤等于八两,大哥不笑二哥。
公文共计四份,蒲良骏翻开了两份,两份都阐述了最近的此类事故。就算用语再怎么委婉,都表现出了希望能够减少非学院人士录取的人数。
这倒是个未来的趋势,毕竟将来学院必定会扩招扩建。可他们为何还开地图炮说这些非学院人士都不是什么好货色。
那这不就跟那帮说要恢复八股的二傻子一样吗?原来隔壁琼州学院也不都是精英啊,还是有许多二傻子的。
双方贡献公文的这几个人真是蠢得旗鼓相当啊!
蒲良骏继续往下看。这份公文里还条理清晰的罗列出了他们要求减少非学院人数的理由,蒲良骏看了看,他一个非学院派的,居然还觉得挺有道理。
什么轻视女性、地域歧视、动辄对着技术工种指手画脚……说实话,蒲良骏自己也挺烦的。
这帮人许多都是王梁、简弘旧日同僚,闽地乱后逃难来的南越。像简弘、王梁那样能够干事情的,偶尔有点臭毛病他还能忍。
可有些人浑身上下自带官油子气息,干一点活就恨不得在上司面前往自己的功劳上裱花。更有甚者,米粒大小的功劳上得裱出一朵脸盆大小的花。
除此之外,还有各类谄媚讨好上官的,要不是琼州法制严格,这帮人恨不能给上司当牛做马。
说实话,蒲良骏一点也不喜欢这种风气。大齐的吏治败坏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开始的。他来琼州不过五年,却已经觉得从前那些兢兢业业伺候上司、挖空心思讨好上官的日子都远去了。
在这里,他每天最发愁的是工作还没干完。至少不需要操心是不是哪句话得罪了上司,今日上官来我可有恭恭敬敬的打招呼?今年上官要的冰炭孝敬要去哪里找?
那时候,他从来不敢多说一个字,宁可当一个沉默寡言的锯嘴葫芦都别说话。更别提还要宛如土匪一样隐晦的拉帮结派拜山头,党同伐异、攻讦同僚。
那是真正的挪把椅子就要死人的时候。别说想革新吏治了,光是活着就极为艰难了。但凡说错一个字,就足够让你的政敌揪住小辫子。不仅仕途烟消云散,连性命都要转瞬成空。
可在沈游和周恪治下,他即使傻不愣登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就像上一次他问周恪、沈游要派谁去金陵说服刘子宜,他俩也不过岔开了这个话题,从不曾认为他没眼色,也不会给他穿小鞋。
王梁当年在中秋宴会上那般质疑沈先生,一样没有什么问题,还是好好管着他的刑狱。只要工作不犯原则性大错误,甚至许多没经验犯下的小错误都能被包容。
从前在琼州,闲暇的时候他与妻子就带着母亲和一双儿女前去逛夜市,一家五口开开心心回来。他的儿女今年都进学了,成绩很好,有望能够考进琼州学院。
在这里,他可以挺直了脊背做人、干活,他领到的每一份薪酬都是合法合理的,他下达的每一个决定都在帮助百姓们,让他们的日子变得更好。
蒲良骏很喜欢这种感觉,暂时也并不想改变。
他阖上了公文,等到公文传阅了一通后又传回了沈游、周恪手上。他站了起来,朗声道,“大人、先生,党锢之祸古已有之,只是我等如今尚且还不到达党争的地步。许多人是无意识的,不成体系的,也并无首脑指使。还望二位明鉴”。
这意思就是大家今日说一说、引以为戒就得了,千万别搞连坐扩散。别整出一个人搞了巫蛊娃娃,于是血洗整个皇宫的傻逼事。
“无意识的?”,木清冷笑一声,“我想调动的口供不过只是几个小偷小摸的犯人口供罢了,根本不在保密范畴之内,按理我是有权调动的。那为何刑狱副郎中吴兴刚拒绝了我的查看请求?”
“这……这”,吴兴刚也坐在这里,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木清见状冷笑道,“若真是一时意气,最多也不过是我俩大吵一架罢了,那好歹也不至于耽搁工作。都已经蓄意拒绝我、延误工作了,难不成这也叫一时意气吗?”
“你何必非要闹大,你我皆知这不过是两派人磕磕绊绊……”,蒲良骏一愣。
木清哈哈大笑起来,“你自己都说了,两、派、人”。
她沉声道,“今日,我若没能要到一个说法,我决不罢休!”
第104章
“诸位如何看待此事?”,沈游面色平静。
蒲良骏现在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个人尴尬得不行,毕竟是他先说错话,给了木清诘问的机会。
但他到底当官多年,皮厚了不少。
“先生,大人,我等入职府衙前尽数签署过知情同意书。按照规定,有性别歧视者第一次发表歧视言论,扣去三分之一的月俸以儆效尤。”
吴兴刚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只是扣点钱罢了。
蒲良骏微微垂下头,“此外,恶意延误工作,记过一次”。
吴兴刚面色煞白,府衙考评是年底评定,如果被记过一次,直接意味着今年年底考评极有可能会被降等。一旦三年考评都不合格,直接就会被解雇。
并且被记过的话,年终的的额外薪俸还会被扣去四分之一。
“你可服气?”,周恪看向他。
吴兴刚咬着牙,“大人,先生,是我之过”。
“去向木清道歉”,沈游淡淡道,“尔等皆是同僚,今后虽然不指望你们友爱同僚,但至少别蓄意耽误对方工作”。
吴兴刚涨红脸,牙齿死死咬住腮帮子,只觉满堂目光尽数聚焦在他身上。嘲讽的、同情的……今日,是他人生中最耻辱的一天。
“实在抱歉”,吴兴刚半低下头,对着木清行了一个大礼。
木清坦然受之。
蒲良骏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事儿好歹算是过去了。
“既然此事了结了,那就进入下一项议题吧”,周恪与沈游一起分发了纸张,人手一份。
“这是我与谨之草拟的关于缓解党争一事的方案,先请诸位看一看,稍后我等再做讨论”。
蒲良骏现在感觉头很痛。
他叹了口气,心知派系斗争这事儿算是过不去了,今儿要是不找出个解决方案来,只怕连午饭都别想吃了。
蒲良骏哪拿起纸,细细看了一遍。
纸上只写了三条建议。扩建各地学院,增设专业儒生试,减少儒生招录人数。
蒲良骏一愣,第一条还能够理解,后两条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第一条,兴修扩建各地学院。徐闻县当地的学院也该建立起来了,正好当地原本就有学宫”,沈游啜了口白开水,润润嗓子。
琼州学院的学生不是抱团吗?那就让更多的学院参与进来。干脆分而化之。等到一个府衙内各地学院都有,就算要抱团,那也是小团体之间,不至于形成影响巨大、人数众多的派系。
“先生,若是要建立徐闻县学院的话,那么一众老师从哪里来?”,吏科副郎中尹同和发问。
“目前预计小部分老师会从琼州学院中抽调,大部分会直接对外招收”。
那怎么成?!
蒲良骏脑子一懵,如果从琼州学院抽调的话,被抽走的那一批必定是最好的老师,可他孩子两年以后就要考琼州学院了。
“先生,让人远离故土,前来徐闻县,是不是不太好?况且一旦教师被抽走,教学质量一定会下跌。琼州学院的人才储备是我等根基所在”,蒲良骏试探道,“倒不如所有老师都从外招收,以优渥薪资招聘各类名师先生……”
反正话里话外都不希望琼州学院老师被抽调走。
蒲良骏还算好的,有几个官吏的子女已经考入琼州学院了,此时这帮人比蒲良骏更急迫。
沈游苦中作乐的想,好歹经过多年教育,这帮人说话终于不是挤挤挨挨、七嘴八舌了。能够有条不紊讲清楚,甚至敢在她面前表达出自己的看法,而不是欺瞒,然后私下搞小动作,就算是为了私利,沈游也算颇为欣慰了。
“假如要延请名师的话,诸位上哪儿找这么多老师?琼州学院的老师很多都是各类机构里人员兼任的”。
比如船厂里的匠人还会兼任琼州学院造船科的老师。
“既然要建立新的学校,以后有了别的地盘,也要按照此次经验,修筑新的学院。那就干脆趁此时机好生积累经验”,周恪又歪了楼。
沈游皱皱眉,人数过多的早会就是会有这个问题,人一多,话就多,歪楼的可能性也高。
“好啦,如何建立徐闻学院是这个破除山头、缓解党争议题内的子议题,等我们先把党争问题解决了,再行商讨”。
沈游发话了,众人也就众口一词,连连称是。
“那么,可还有人对‘兴修各地学院’这一条有异议?”
众人纷纷摇头。
沈游微笑起来,“这一条的目的是为了普及教育,原本就是我们要做的。就算不是为了解决派系斗争,也是应该的。”
她顿了顿,沉声道,“所以这个议题延伸出去还有一条子议题——异地为官”。
蒲良骏倒吸一口冷气。
大齐的公职人员只有官,所有的吏基本都是当地人。
这帮人祖祖辈辈扎根乡里,有的时候一个吏员的位子能够父传子,子传孙。他们把持着整个衙门的基层,一旦这些人连接成势,架空一个县令不是问题。更别提盘剥百姓,鱼肉乡里了。
而琼州目前地盘尚小,官吏们由于逃难,多数来自于五湖四海,况且琼州的晋升通道比较透明,年度考核也是公开的。考进来统称官吏,以至于官与吏根本没有区别。
可一旦琼州地盘开始扩大后,各地自己的学院纷纷兴起,只会造成当地学院的学生们考当地官府,久而久之,即使没有了官吏之别,这些人都会在漫长的时间里开始垄断许多岗位。
大齐本身就有异地为官的条例,不过那只约束官,不约束吏。而琼州由于没有官吏之别,只要是府衙内人员,都必须遵守异地为官的规矩。
蒲良骏苦笑,沈先生果然是靠文字吃饭的人,轻描淡写,异地为官四个字,如刀如剑,刀刀催人命。
“只要是想考进官府的,就要做好异地为官的准备。与此同时,不允许三代以内亲属在同一个衙门工作”。
一直没有发声的周恪几乎斩钉截铁的下了定论,“还有其余种种,诸如,外地为一府主官者,不论男女,不允许嫁娶辖区内人口”。
“在座的诸位许多人本身就有在大齐为官为吏的经验,应该都知道这几则律法”,周恪环顾四周,“再过不久,这些官员管理办法草案就会以律法的形式正式录入立法司,希望诸位严守法条。”
“莫要寒窗苦读多年,最后却让诸位同僚道一声,可惜可惜”。
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就严肃了起来,沈游缓和了声音。“接下来是第二个议题,增设儒生试”。
整个党争分为两大派系,非学院和琼州学院派。兴建各地学校既普及了教育,又有利于将学院派分而化之。变成各大学院后,再加上异地为官,府衙内都不一定撞得上同一学院的毕业生。
这样一来,琼州学院派就变成了散沙。
与此同时,教育的不断普及只会使得非学院出身的专业人士越来越少。
届时,学院派被分化的七零八落,非学院派人都快要没了。
还争个球啊!
第一条计策,一箭四雕。
但这也引申出了另一个问题——老一代读四书五经,写八股的人的前路在哪里?
“既然要增设儒生试,为何又要减少儒生的招录人数?”,礼科副郎中宁元昌负责教育,增加考试与礼科息息相关,故而最先发问。
“今年府衙内为何忽然多了这么多前来考试的非学院出身的子弟?”,沈游问道。
“逃难啊,年前北方大地震、大爆炸,震感甚至可以到达闽地,白骨遍地,哀鸿遍野,冻死饿死了无数人,能跑的人拖家带口的逃难”。
真不是宁元昌吹牛,现在琼州的名气伴随着神应港的兴起也起来了,大家都知道来了琼州繁华富庶,来了就能有安生日子过。
近些日子以来,琼州户籍人口暴涨,甚至有人提议,希望徐闻县能够收容部分琼州溢出人口。
“除了这个原因呢?”,沈游笑起来,“你们口口相传,没少告诉之前的同僚们琼州府衙薪水优渥吧”。
他们或许是无意识的告诉了旧日同僚们,但至少开始有许多非学院派出身的人涌入了府衙招录考试中。
这些人都有读书功底,学习速度极快,通过府衙的考试并不难,甚至于能够在官场上挣扎下来的,许多都是人精子。
可他们来的时间尚短,只看到了琼州的繁华富庶,却还没有意识到这座城市的魅力就在于海纳百川。
以至于这批人与琼州学院出身的人在思想观念上有极大的不同,再加上这些人身上官僚作风极重,这才会与琼州学派起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