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的将领在一片炮火轰鸣里喊得声嘶力竭,跃跃欲试的态度肉眼可见。
沈游能说什么呢,不过是维持自己的微笑罢了。
这种重炮效果好吗?
当然好。
只是需要吞掉琼州府半年的收入罢了。
要知道,一个府衙每年的收入分配在各个领域各个部门,应该是有合适占比的。可现在军费占比都快要二分之一了,这原本就不正常。
所以战争除了是绞肉机,还是吞金兽。
此前周恪在云门帮海上剿匪那一次试用的炮弹是轻远程炮弹。而这种重炮还是研发出来之后第一次试验。
第一轮重炮弹洗地,第二轮就是轻远程炮弹。此类炮弹不求轰垮城墙,求得是有效杀伤敌人。
一枚铁炮弹发出去,落在城墙上,携带着万钧之力,被撞到的人即刻成了一团肉泥,紧接着就是炮弹炸裂后飞溅出来的各类碎弹片。高速移动的碎弹片可以轻而易举的夺走一个人的性命。
城墙上顿时哀鸿遍野,飞溅的炮弹碎片四散于地,到处都是凄厉的哀嚎声,求饶声,人马嘶鸣。
此情此景,如同鬼域。
“他们要攻进来了!”
程府尹躲在城墙之下,抱头厉声哀嚎,一旁的程夫人恨不得缝上他的嘴。这种时候,一府主官说出这样的话,岂不是扰乱军心!
果然,炮弹刚停,城墙上的士兵均有了退意。死了那么多的人,到处都是鲜血与哀嚎,耳边传来的俱是呼嚎救命之声,身边躺着的就是同袍死状凄惨的尸体,是个人都会心生畏惧。
再加上原本就是一帮兵油子,尚未准备好就被炮弹一通袭击,人都打懵了。还能保住命的,或是只受了些轻伤的,回过神来,即刻嚎叫着仓皇逃窜。
“谁若敢逃?有如此人!!”
话音刚落,人头落地!
鲜红的血液喷溅出来,黏着在程夫人麦色的肌肤上。她手持长刀,面染鲜血,如同森森恶鬼,露出了噬人的獠牙。
卫所指挥使赵明即刻反应过来,厉声呵斥道,“谁若敢当逃兵,即刻斩首!”
众士兵畏惧于这二位威信,不敢再有动作。可涣散的人心哪里是能够止得住的。
“诸位将士们,尔等今日若弃城而逃,先不说世人要如何戳你们的脊梁骨,单说现在,你们逃得了吗?”
程夫人放缓了语调,“外面不过千人,咱们城内有驻兵五千,便是已有人死伤,可一比三都打不了吗?!”
气氛分明放缓了许多。
“再者,如此之多的同袍都死在了琼州府军手下,尔等难道不愿为兄弟报仇吗?!”
程夫人环顾四周,以为自己能够激发周围人对于同袍的友谊,从而万众一心。可事实是,周围的气氛反倒紧绷了起来。
因为程夫人没有从过军,她根本不知道卫所里的兵丁没有什么同袍之谊。
普通士兵领到的月饷都要被上司刮掉一层。一层层剥下来,到手根本没多少。若是不能在军中找到一个靠山,就是个被欺凌的命。殴打,羞辱层出不穷。
所谓的袍泽之谊唯有世袭的军户父子间才有。
一想起惨死于身侧的老父,有个精瘦男子双目含泪,凄厉的嚎叫起来,其间的悲痛叫人心酸。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程夫人大声赞道,“好!众将士跟我一同杀出去!”
很不幸,应者如云,划水的却占了大多数。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亲人亡故,也不是每个人都想为国尽忠,更有许多人只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内心保不准还盼望着琼州府军能够攻进来。
毕竟灾民流动之间消息传递极快,他们都知道琼州过着好日子,要不是琼州府军太凶,他们早就从兵变匪,出去抢劫了。
现如今,连徐闻县都开始安居乐业了,一帮兵油子自然不肯卖力。
沈游站在城墙下,看着眼前那个在轻炮弹掩护下,被重炮打出来的半段坍塌城墙。她扬起手上的长刀。
“杀——”
第111章
两军相撞, 两股洪流汇聚在一起。周遭俱是杀戮之声,刀枪/刺入皮肉,壮胆的、哀泣的、求饶的……嘈杂的战场之声听的人心生烦躁。
沈游却像是屏蔽了所有的声音, 一马当先,直冲坍塌处。此刻沈游左手持缰绳, 右手捏着长/枪。
杀敌之时不过用□□挥舞了数下, 沈游的手腕就酸痛的不行。她先天体弱, 又数度受伤,无论经过多少训练,她的力道依然不够,擅长近身作战却不能长时间使用重体力兵刃。
方才杀敌之时, 两股骑兵对撞, 双方都在率先击杀对方的骑兵。此刻雷州府的骑兵基本都被冲散, 沈游当即换用了钢刀。
钢刀再沉, 也比精制过的□□轻。
沈游握着钢刀,双目沉凝,眼前这人就守在城墙坍塌口前, 以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站在那里,浑身俱是粘稠鲜血, 双目间都是蓬勃的战意。
沈游压低了身体,准备疾冲过去。胯/下马匹仿佛有灵,四蹄一动, 如同奔雷一般直冲程夫人而去。
程夫人看看眼前冲过来的这支队伍, 为首的应当就是那名女反贼——周沈氏。她捏紧了长/枪, 锋利的枪头闪烁出寒芒,亮的人心里发寒。
今日,便以你的头颅来做我儿平步青云的踏脚石!
“铛——”
钢刀与长/枪的对撞。
沈游右臂虎口处一麻, 心知此人力道极大,超过了从前死在沈游手上的那些敌人。其力道甚至可以与周恪相提并论。
双方你来我往又是数个回合,沈游不急,程夫人已经开始急了。
原本雷州军划水的就占据了大多数,眼见这帮琼州兵如此凶悍,三人一组,攻守皆备,打起来又跟不要命似的。于是当了逃兵的雷州军比奋勇拼杀的人还要多。
所谓的一比三的人数比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比一,琼州府军吃得好,训练刻苦,其战力自然远超乎雷州军。
程夫人眼看逃跑的人越来越多,心下焦灼不已。
人一急就有破绽,然而程夫人不仅没有破绽还越发凶戾。她知道唯一能够扭转败局的就是杀掉对方的主帅,以人头瓦解敌军战意,以振我军军心。
程夫人招招式式尽显凶狠。一杆银枪如同毒蛇,出枪极为凶猛,招式诡谲,力道又极为沉重。
沈游右臂酸麻至极,虎口撕裂,枪头划过沈游的脸颊、胸腹、甚至差点刺入眼睛。沈游几乎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可她眉目越发沉稳。
她从不畏惧对手的强大,沈游知道自己在战场上的作用就是定决心,提士气。让将士们看到,主帅也在奋勇拼杀,与尔等同生共死。
所以遇到极其难缠的对手,沈游拼杀之外,还要考虑整个战局。只要战局在稳步推进当中,沈游就只需要拖住极为难缠的对手。待到大局已定,这个对手自会被群起而攻之。
以上是周恪告诉她的。
他由衷地希望沈游不要再上战场,却又无法阻止。只好拐弯抹角的灌输保命的路子。甚至在临行以前与沈游约定,只需要沈游拖延时间,等他来即可。
可惜了,沈游笑了笑,她不愿意这么做呀!
我每杀掉一个敌人,就会有一个士兵免于受伤的风险。
所有人都在为了自己的命,同袍的命而拼杀,我有何颜面拖延着,就为了保住自己的命!
沈游捏紧了钢刀,上了战场,生死各安天命。
可那也不意味着她就得认命!
沈游的钢刀斜劈下去,不出意料被程夫人挡住。她右手持刀,反手压下对方的长/枪,左手已经蓄势待发的袖弩连发五箭。
破空的利箭直冲程夫人而去,箭啸声让程夫人下意识闪避。最后一箭实在是躲不过去了,她干脆只是轻微闪身,避开要害。
程夫人双腿一夹马腹,马匹载着人直冲沈游。与此同时,她右手发力,被钢刀短短压住一瞬的长/枪顿时腾空而起。
雪亮的枪头直直往沈游胸腹上刺入。
皮肉如同薄纸,顷刻之间就被刺破了,鲜血喷涌而出。
程夫人倒下了。
沈游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她放下左手上染血的长/枪,那是程夫人躲避袖箭的时候,沈游提起来的。
她以右手钢刀缠住程夫人的银枪一瞬,紧接着左手放弃缰绳,连发数箭,吸引程夫人的注意。对方必定会躲闪,同时程夫人必定会发力,提起被钢刀挡住的长/枪,意欲击杀沈游。
与此同时,沈游发完袖弩之后即刻提起悬挂于马匹左侧的长/枪。
终于,赶在程夫人的长/枪插进沈游胸口之前,沈游先把自己的长/枪捅进了对方的腹部。
一连串的动作,发生在转瞬之间。
于是程夫人倒在了沈游面前。
当年周恪在教学时曾经说过,沈游力道不够,就只能使用近身战。但若在无法接近敌人时,就只能伺机而动,一击必杀。
双手悬空,不捏缰绳才能空出手来使用两件兵刃。
但这也意味着,左手去提兵刃的沈游空门大开,敌人只要速度够快,当即就能将沈游从马匹上挑落,或者干脆把她捅个对穿。
所以,这样的招数不能用,因为这是迫于无奈的赌博式一招。比起使用这一招,周恪宁可她拖延、僵持。等到大局已定,或者等到有人来救援她。
沈游学会了这一招,但她没有听从周恪的建议。不仅没听,反而在意识到敌人力道极重,甚至可与周恪比肩的时候,沈游当机立断,决定试一试这招。因为这一招的精髓就在于“快”与出其不意上。
万幸,此人力道虽沉,却小觑了她。
沈游赌赢了。
“主帅已死,投降不杀!”
“主帅已死,投降不杀!”
战场上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刺激得尚未逃跑的顽固派雷州军惶惶无措,几欲溃散。
“帅旗在此——”
赵将军手握帅旗,烈日之下,格外耀目,指引着溃散的雷州军残部向他靠拢,拼命试图破除谣言。
沈游右臂已经麻木,左臂用力过度,双手虎口尽数撕裂,根本无法再拿起兵刃。她额间已然大汗淋漓,死死咬着牙,试图再去拿刀。
“诸将听令!随我一同,斩杀这帮乱臣贼……”
利箭呼啸而来,赵将军并没能说完最后一句话,他遗留在人间的最后几个字是几声“嗬嗬”的气音。紧接着,他雄伟健硕的身躯就倒下了。
一只通体乌黑的羽箭赫然穿透铠甲,贯穿了赵将军的心脏。
沈游慢慢的放下刀,看着烈日下挽弓搭箭、骑马赶来的周恪,轻轻的笑了笑。
两名领头人物都倒下了,未逃跑的雷州军残部彻底崩溃了。终于,第一个人放下了手里的武器。
战争结束了。
亲眼见到尚且活蹦乱跳的沈游,周恪狠松了一口气。
“沈游”,周恪翻身下马,下意识打量她,却看见沈游两臂僵直,两手虎口全是血,是极为明显的撕裂伤。
周恪面色一沉,当即怒上心头。这种伤口极有可能是两手使力过度造成的。能够让沈游两手施力的多半是用了赌命的那一招。
周恪抿嘴,越发恼恨自己,为何要答应让沈游来打先锋战。
“好了,别气了,没什么大事”,沈游故作轻松的笑笑。
“假如统帅大军,充当烟雾/弹的是我,你觉得雷州府军会信吗?”
说白了,所有人都觉得周恪是叛军头领,出自于对于女子的惯性歧视,他们忽视了并未出现在主力军里的沈游。
所以周恪率领大军前来的时候雷州府军一直在探查主力部队的行进路线,从而忽视了从海上来的侧翼部队。
周恪顾不上跟沈游闲谈,打开随身配发的小药袋,从中抽出一小瓶高度酒精,以及一卷干净的纱布和消炎药物。这是所有士兵都会分发到的一个小型随身药包,专门用于初步止血。
大家都接受过医科的基础战场急救培训,受了轻伤的士兵已经自发开始包扎起来,甚至没受伤的已经有条不紊的开始处理重伤员身上的伤口。
“嘶——”,沈游吸了口气,周恪下意识放轻了动作。
然后下一瞬,周恪极凶残的将棉花按压在了沈游伤口上。
“疼疼疼!”
沈游眼泪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她贯来能屈能伸,二话不说赶紧赔礼道歉一条龙服务。
“我错了,我错了!”
认错认得太快,周恪更气了,“你明明当日答应过我!只需要拖住对方等我来即可,为何要以命搏命?!”
沈游尽力解释道,“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就能够保住更多人的命!”
“别人的命是命!你自己的命不是命吗?!”,周恪沉着脸警告她,“以后不许再用这一招!”
“是是是”,沈游连连点头。她珍惜生命,别人的,也包括自己的。如无必要,她也不愿意拿命做赌注。
可今日实在是太险,如果不当机立断,顽固的敌方势必会被程夫人的气势鼓舞起来,会对琼州府军造成更大的伤害。
沈游这才不得不选择击杀程夫人。
双手好不容易被包扎好,周恪站在沈游面前,面色一点也没有好看起来。沈游所谓的点头摆明了只是在糊弄他。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在战争中负伤了。一双纤纤玉手至今还残留着一小块烧伤的疤痕,如今倒好,又添新伤。
即使虎口只是轻微撕裂,痛感远远比不上烧伤。可这种没能好好保护她,再度让沈游负伤的无力感,令周恪极为焦躁。
他眉目沉凝,直勾勾的盯着她,非要沈游郑重的下一个保证。保证以后以自己的性命为先、为重!
沈游抿抿嘴,她并不愿意欺骗周恪,也不能向周恪保证以后都不会负伤了,只好保持沉默。
周恪贯来温和的脸色再也维持不住了,他气得咬牙切齿。一天的路他一个时辰就赶到了,满心满眼都是焦灼,生怕沈游出事。
她竟然还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周恪怒气直愣愣的往上飙,张口就想刺她两句!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沈游眼看周恪要爆炸,急匆匆的催促周恪,“快快快,晋安府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