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请问可以走了吗?”,陈章礼貌询问。
程远暗恨,心说你留我们看这一出不就是杀鸡儆猴嘛!装什么装!
“敢问这位大人贵姓?”。
陈章谦虚笑道,“三位不必如此客气,蔽姓陈,三位唤我陈章即可,这边请”。
几人都没去管身后哭得涕泗横流的赵然,看上去有说有笑的赴宴去了。
陈章一走,卢景顺势收了人手,临行以前还笑呵呵的跟剩下的人打招呼,连声道歉,表示惊扰了他们。
紧接着,卢景格外的真诚。
“诸君高义啊!共计捐银两千一百二十七两,高风亮节,当为世人表率”,卢景赞叹完,还要摆着极为真挚的目光,“先生特意请人将诸位的义举写入了府志之中,流传于后世”。
邹明试图扯动自己的脸皮,挤一个笑容出来。但是他发现笑起来还不如哭呢。
这么一来,他们就被彻底钉死在了这帮反贼的大船上。除非真的结下生死大仇,割下这帮反贼的头颅,否则金陵城里的天子,哪儿肯信他们。
尤其是……这银两还是他们自己送上去的。
自绝后路!自绝后路啊!
这一边,邹明与余下众人,扯着僵硬的脸皮接受着卢景的表彰。另一边,楼文墨三人乖顺的跟着陈章进了府衙。
能不乖顺吗?身前戳着一尊大佛,身后跟着五个手拿钢刀的壮年汉子。楼文墨眼力好,那刀的刀刃雪亮,甚至在烈日下还能反射出寒芒,必定是极好的刀。
这样好的兵刃合该充做收藏,可偏偏刚才那些人人手一把。
楼文墨喘了口气,只觉这帮反贼极有可能实力极为强劲。这样一来,求援的计划就不能用了。
就在楼文墨疯狂头脑风暴的时候,他们三人终于跨进了府衙的门槛。
一进府衙,程远就是一愣。他当日贿赂程府尹,自然是来过府衙的。同样一个地方,氛围截然不同。
这里的人统一穿着皂色的衣袍。唯一的区别就是左侧衣袖上标志各不相同。几乎所有人都行色匆匆,不是埋首案牍就是快步前行。面对着他们这一行人,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最要命的是,这里为什么会有女子?难不成是沈娘子的侍女。可侍女为何会出现在府衙内。
是了,程远恍然大悟,这些怕是周恪的妾室吧。这位沈先生多年不下蛋,周恪能不急嘛!程远暗笑,看来这位沈先生也是格外羞愧,竟然能够容忍一帮妾室光明正大的在她面前晃悠。
倒是比那位程夫人强得多,不善妒。不善妒好啊!或许他们不用求援了,送两个美妾就够了。
不过这位周大人玩的可真够开的,办公都不忘捎上妾室,婵娟小星于一处,啧啧。
程远暗笑,跟着陈章进了二堂左侧的小花厅。
一进门,楼文墨当即看到了男装的沈游。沈游穿男装纯粹是因为办公方便,毕竟官服又不分男女,只分尺码,甚至丑到毫无花纹。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沈游笑呵呵的道歉,屁股就坐在椅子上,挪都不挪。
马老三和程远对视一眼,也不客气,当即坐了下来。唯有楼文墨,小心翼翼,连称“哪里哪里”。
沈游瞥了楼文墨一眼,毕竟像程远和马老三这样,一见此地唯她一个女子,下意识轻看沈游才是常态。
一张小圆桌,桌子上已经摆齐了菜色。好一桌健康食材。一人一碗野菜煮米饭,几碟子时蔬野菜。
程远心说老子家里的猪吃的都比这里好,但他还是连声恭维道,“先生简朴,堪为表率”。
沈游叹了口气,眉头紧锁,“倒也不是简朴,实在是没吃的了啊!”
程远眼角眉梢都在抽搐,这么直白的讨粮食吗?
“是啊,这年头,日子难过啊!”
程远哪肯顺着沈游的话头捐粮食。他干脆充分发挥出自己的优势,喋喋不休的开始陈述自己的辛苦,从粮食难种到灾民甚多,从灾害频发到官员索贿。
沈游频频应和,竟让程远谈性越高,很难说他是不是想堵住沈游要粮食的话头。
反正说的他口干舌燥,想低头喝口水,这才发现,沈游已经悠哉悠哉吃上了。
你他娘的!
程远已经许久没有被人这样忽视过了,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不管他再怎么恭敬,一张风干橘皮脸,两颗黑眼珠子里浓稠的恶意不加掩饰。
再加上沈游的性别,程远几乎连废话都不想多说了。要不是她是周恪的正妻,程远自觉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不不不,这位小娘子生的美,走在路上他倒还是愿意多看几眼的。
沈游心里暗叹一声,程远的目光已经露骨到恨不得把她衣服都扒了。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碰到过这种心里没数的人了。
想着想着,沈游暗自将程远从人选里剔除了出去。还剩下两个。
她将目光转向楼文墨和马老三,发现这二人在主家开始动筷子之后,已经乖乖的开始吃菜了。
菜色不多,味道也不怎么的,但是沈游加上这二人还是将菜色吃了个干净。程远也回过神来,低头跟着一起吃饭。
饭桌上沉默异常。
沈游率先放下了筷子,三人即刻随之落筷,心知这是戏肉来了。
第119章
“粗茶淡饭的,让诸位见笑了”,沈游淡淡道。
“先生实在是客气了”,楼文墨客气了两句,死活不肯先打开话头。
沈游单刀直入,“近日全城戒严,我倒想问问诸位,为何还要聚集于程府?”
程远等人心一颤,程远心知这里头嫌疑最大的就是他,谁让这帮人哪里都不去,专门去了他家呢。
还没等程远解释,沈游似笑非笑的问道,“难不成是雷州大户均家贫,实在没有粮食了,所以才要去程府讨碗饭吃?”
好难缠的小娘子!
程远半低下头,疯狂思考自己到底认不认。
认了,说明程家的确有粮食,至少可比其他大户有粮,否则为什么全雷州大户都往你家跑。
可出头的椽子最先烂,万一官府先拿他家开刀可怎么办。摘出了别的大户,却把自己架在火上烤。程远哪里肯认?
可要是不认,那就得解释为什么这么多人不约而同聚在他家。
“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程远咽了口口水,试图平静下来,他慢慢开口道,“其实是……”
“是因为我等乍闻先生率军亲临雷州,我等实在是惶恐无措”,楼文墨截断了程远未出口的话。
这位小娘子的问话就是想把程家单独挑出来,可此时他们利益一致,三人合该同进共退,决不可有任何龃龉。
他还没等沈游问“为何惶恐无措”,直接解释道,“战乱频频,天灾人祸永无止休。这年头,过日子难啊!乍然听闻有一支军队进雷州,惶惶之下便想着聚集在一起,也好商讨出一条生路来”。
程远长舒了一口气,这已经是把话彻底说死了。我们就是聚集了,但除非你去拷问与会人员,否则你根本不知道我们聚集是为了什么。你要是真的要撕破脸皮去拷问,今天就不会请我们坐在这里吃饭了。
既然如此,那就干脆承认自己聚集,但要把话往轻了里说。我们没有说什么反对言论,只是惶惶无措,抱团取暖罢了。
楼文墨刚刚来了个软钉子,生怕惹怒了沈游,当即拉下面皮拍马屁。
“我等不过是蕞尔小民,素日里耳目闭塞,也不知道是令行禁止的琼州军进驻雷州,才会惶恐之下失态了。现如今得知是琼州军,自然心安了”。
“是是是”,程远连连点头,乃至于甚至还颇为感激的看了眼楼文墨。
沈游笑起来,她应该找到了一个相当不错的人选啊。
“我不过是随意问问罢了,三位不必如此紧张”,沈游笑笑,轻声细语的说话。
程远面上颇为和蔼,心里苦笑一通,这一句问话之后,他怕是再也不敢小觑沈游了。真是见鬼,那反贼周恪到底是怎么容忍这么厉害的小娘子的!
沈游抿嘴笑笑,笑得程远心下一凉。
果然,她接着开口道,“看来三位是都知道我琼州军纪律严明,琼州府治下物阜民丰啊!既然如此,那么三位大可放心,只要三位遵纪守法,自然能够过得安乐”。
言下之意,要是不守规矩,那就别怪沈游动手了。
楼文墨深吸了一口气,心知沈游只要手上有兵,她爱怎么开话头都行。今日就是一场鸿门宴,不放点血是别想走了。
“敢问先生,不知我等要守得是哪门子的法?”
沈游笑起来,轻轻的扣了一下桌面,沉闷的声音宛如一道催命符。
“我呢,唯有四个字要送给诸位”,她似笑非笑的看了程远一眼,平静的说了一句。
“血债血偿”
程远一惊,差点打翻了手侧的茶杯。他强颜欢笑,“先生说什么血债血偿,我等俱是清白人家,素日里并未不法之处”。
“一个大户人家,要想获得田产,基本唯有三条路子可以走。第一条,努力赚钱经营,正规购置田产。这一条,我暂时不会动手”。
马老三当即松了一口气,他家在雷州发家早,经营着许多铺子,目前为止绝大部分新增的田产都是通过正常流转所获得的。
与之成为对比的程远和楼文墨,两人额间已经是冷汗涔涔,下意识的就觉得不好。
果然,沈游笑着转过头,对他二人说道,“第二条,百姓主动投献,成为你家中佃户,一般情况下是十租五,凶恶一些的就是十租八。”
“这一条,诸位放心,我不会动”。
放心?放你个头啊!
楼文墨呼吸都要急促起来,他家许多田产都是投献来的。靠着家中子弟的举人功名,获得了大额的田产免税资格。
这也是为什么在程家之前,楼家会成为雷州当地最大的一个世家大族,就是因为有功名的子弟多。甚至于让半农半商的马老三唯他马首是瞻。
现在沈游说她不会对这一部分田产动手,楼文墨哪里肯信?
是,她绝不可能强制要求百姓们脱离隐户、佃户身份。她只会降低农税,吸引百姓们主动潜逃,脱离隐户身份。
至于投献来的佃户,那就更简单了,她甚至只需要出个政策,表示佃户当年是主动投献的,如今也可以主动脱离。
一旦投献而来的佃户纷纷回归官府,那他楼家的田产要丢失一大半。
更毒辣一些,直接废弃掉有功名的举子名下的免税额度,那就再也不会有投献之风了。
这是要釜底抽薪!挖了他们楼家的根啊!
楼文墨能够听得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太阳穴突突的疼,他转头看向这个风淡云轻、尚且端坐着的小娘子,只恨不得一刀捅死她。
沈游把两个人都刺激完了,活像是嫌弃刺激还不够大,转头笑盈盈的看向程远。
程远一抖,橘子皮的老脸面沉如水,眼神格外阴鸷。他畏惧于沈游手上的兵,愿意卑躬屈膝拍马屁,但那不代表他不憎恶沈游。
假如有机会,他恨不得把沈游大卸八块,扔去喂狗!
沈游佯装没看见程远憎恶的眼神,淡淡道,“第三条,借助权力或是财势强逼百姓低价贩卖田产或是借助印子钱等等商业手段恶意构陷百姓,逼的人贩卖田产乃至于卖儿鬻女,家破人亡”。
这些,程远都干过。他巴上了程府尹,狐假虎威,收来的田产四六分。大头被程府尹拿走了,只拿了四成的程远势必要收获更多才能够弥补自己出力动手的损失。
事态开始演变的更为剧烈。
他私放印子钱、春苗钱,等到百姓无力偿还,即刻破门而入,侵占田产,收获少男少女。
雷州城内最大的花楼背后运营的主人就是程远。那里面,绝大部分女子全是被家人贩卖的良家子。甚至于皮肉长相过于优异的会被他好生□□,送往金陵乃至于京都用以贿赂各级官吏。
这也是为什么程远一看到沈游下意识的评估她一身皮肉长相,甚至隐隐动过极龌龊的心思。
如果说,程远充当了下游供应链,那么程府尹就充当了中间商,紧接着通过程夫人搭上了刘子宜,成功将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和美女进献给了上级。将这条贿赂链铺开到了泰半的大齐。
刘子宜敢左右朝局当权臣,因为满朝文武至少有一大半都或多或少的收过几个美人,收过几笔孝敬。
所以刘子宜在老家荆州那么有底气,就是依靠程夫人孝敬上去的钱财所豢养出来的兵马。
这些军队兵强马壮,甚至于连周恪势弱之时都试图避开荆州兵马。
周恪原本以为刘子宜的钱财是刘家世代积累所得的,可刘家不做海贸,又人丁兴旺,行事奢靡,哪儿来的这么多钱豢养大批兵马?这个问题困扰了周恪许久。
可地理的距离过于遥远,周恪又听闻荆州投献成风,自然以为刘家的钱是压榨乡里乡亲来的。他万万没料到,的确是民脂民膏,只不过是雷州城的民脂民膏罢了。
程远并不知道程府尹的上家是谁,可即使如此,也足够他在雷州作威作福,挤掉了楼家,成了当地第一大族。甚至胆敢邀请各家当家人,说出要请外援,做内应的话,当然是因为他自觉有这个底气。
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高勇毅当日搜遍全城,却忘了搜花楼。军中禁止出入烟花之地,高勇毅这样刻板的性格,下意识的就忽视了花楼。
而就在高勇毅向沈游请完罪后的那个傍晚,决定做最后一次全城搜捕,如果这一次都没有搜到逃跑的程府尹,那么雷州城就必须解封了。
这一次,他们穿行过每一条大街小巷,陈章和高勇毅一同搜捕。陈章可不会在意什么烟花之地,他甚至还说服了高勇毅,“反正琼州是没有花楼的,咱们早查晚查都要查封嘛!”
高勇毅被说服了,他们顺手查封了花楼。当然,这也是程远急着邀请大家聚集的原因之一。最大的产业链被打破,他怕沈游查到什么,自然慌急慌忙。
紧接着,在被关押的妓子堆里搜捕到了程夫人的两个孩子和及其婢女青雀。
两个孩子惊慌之下,被陈章顺藤摸瓜,摸到了程府尹的所在地。
两个孩子还活着,程府尹只有一具尸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