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道,“两者并无分别,考进去统称官吏”。
马老三心下一喜。紧接着,他又问了一系列问题,包括但不限于考什么,怎么考之类的。沈游脾气也好,温声细语的回答了他。
马老三一通饭吃的心满意足,虽说菜色奇烂、状况频发,可今日获得的消息足够抵消这些了。同样定下心来的楼文墨自然扬起面皮,笑呵呵的拍了一顿马屁。
直到了酉时一刻,府衙快要散衙了,这顿饭才刚刚结束。楼、马二人请辞离去。
沈游笑呵呵道,“天色将晚,原本也不该多留二位。只是我与楼老尚有一事要谈,还请楼老稍候”。
楼文墨当即脸皮一抽,只觉不好。马老三只恨自己不能留在这里听墙角,生怕这两人达成什么协议,把他马家卖了。再不然就是让楼家得了更多的好处而他马家却没有。
“马老请放心,此事与马家无关”,沈游好声好气的允诺。
马老三连声称是。他再怎么想留也没那个胆子反驳沈游。
“请马老在外稍候”。
这他娘的竟然还要他等着,让两人一块儿离开府衙,好给楼文墨当挡箭牌!马老三愤愤不平,又只好点头。
楼文墨半低下头,脸皮抽搐的更厉害了。到底是什么事,竟然只留给楼家来做?
马老三一走,沈游看着低眉敛目的楼文墨,直接开口道,“我想请楼老帮一个忙”。
楼文墨抬头看了眼沈游,开口道,“先生请讲”。
等到楼文墨恍恍惚惚的从府衙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三刻了。回家的路上,马老三抓心挠肝,恨不能钻进楼文墨肚子里,知道他俩到底谈了什么。
可他怂,他怕沈游,也怕楼文墨。看楼文墨完全没有要说的意思,只好也当一个锯嘴的葫芦。两人一路无言的回了家。
——
散了衙,沈游还得点灯熬油的处理堆积的公务,直到忙活到月上中天,这才能够歇息。
入驻雷州城后,城内官吏由于没有可以居住的地方,绝大部分住去了程府尹的房子里。顺便还把程府尹的家抄了个遍。挖出了金银珠宝不稀奇,居然还挖出了几百石粮食。
最重要的是,此时才八月份,雷州府内收上来的粮税还没有押解进京,这极大地缓解了雷州当地普通百姓的粮荒。
已经八月份了,为了创造岗位,沈游连老太老丈都聘请来做市政卫生监督工作。不过短短半个月,雷州城内竟然开始有了几分复苏的迹象。
钱和粮哗哗如流水的撒出去,可依然还有大量的人口处于失地又失业中,只能够暂时倚靠沈游每日两碗清粥过日子。
这一日清晨。
“这是什么?”
早起等着去领粥饭的百姓正在城外排成了长龙。他们三三两两,毫无纪律可言,但好歹学会了别插队。
整个赈灾场面,依然颇为喧哗。这还是经过半个月规范之后的成功,之前号啕大哭的、随意抢劫的……到处都是。
几个将士们把告示贴在了昨晚刚刚扎起来的木牌子上。
一众灾民在相处多日后,好歹没有那么畏惧官府了,有几个小心翼翼的向将士们打探这告示上写了什么。
“各位父老乡亲们!”,管事陈小勺敲锣打鼓,恨不得把话塞进每个人耳朵里,“十天之后城中有公审,专门审查程家程远,欢迎大家前去府衙观看”。
百姓们窃窃私语,绝大部分百姓刚刚才从天灾和战乱中缓过来,根本不敢相信官府竟然真的能够处理掉程家。
所以他们先是沉默着,然后也不过是三三两两来私语起来,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陈小勺一挑眉,心知这是官府公信力还未建立起来。这不过是一个城门,就有七八千灾民。如此之多的人数里,要说没有一个受害者,打死陈小勺都不信。
“诸位,我等来到雷州,不拿百姓一针一线,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每日发放粮食,医治百姓,甚至给你们找了各式各样的工作好让大家缓过来”,陈小勺喘了一口气,继续用大家听得懂的大白话说。
“现在官府要清理雷州城内各种各样仗势欺人的、残杀无辜的人了,我们需要大家踊跃检举。那些受了害的,遭了殃的,都别怕!只要你说出来,官府就会去查证!”
人群中忽然爆发了一阵巨大的哀嚎声,伴随着椎心泣血的痛哭。
一位母亲半跪在地上,额头一声一声叩在地上,“砰砰”的声音绵绵不绝,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痛苦都发泄出来。
周围百姓一慌,赶紧上手去拽她。这个瘦小的女子整个人浑身瘫软,口中只会发出一阵阵哀泣,宛如杜鹃啼血。
陈小勺已经在徐闻县赈过灾,甚至还与灾民们发生过冲突闹腾到了沈游面前。如今的她已经有了充分的应对此类突发事故的经验,能够顺利处理这些事情了。
她没有选择冲过去扶起这名妇人,而是示意两位下属前去照料此人。
与此同时,她敲响了手里的锣鼓,再度重复。
“诸位,诸位,方才这位妇人多半是程家的苦主。程家家主强行谋夺百姓田产,卖儿鬻女。若有程家的受害者,苦主,要状告程家的,别怕,直接前去府衙,或者干脆现在就告诉这三位官吏。”
陈小勺指着旁边专门负责搜集苦主的三位情搜科人员,向百姓示意。
“别怕程家报复,只要有一个人去告状。杀人者死,伤人者刑!一命抵一命!”
众人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有几个甚至面色涨红。这么多人里面,遭遇过程家欺压的,根本不止那一个女子。更别提还有各类浑水摸鱼的,整个场面顿时沸反盈天。
陈小勺嗓子都要哑了,但她还是很声嘶力竭的喊出最后一句——“告状不收钱!”
这下好了,三个情搜科人员顿时被围堵的水泄不通。
三人竭力喊道,“排队!排队!”
这么多日子下来,大家已经有了排队这个概念。在领粥饭的队伍旁边,顿时架起了另一条诉状长龙。
甚至还时不时有百姓挤过来问,能不能接别的状纸。陈小勺心知今日不过是个开始罢了,等到公审过后才是真正的大头。
只有当百姓们真切的见识到了程远真的死了,官府愿意为民做主,愿意将庶民的命与大户们的命一视同仁的时候,他们才有勇气前来告状,那些隐匿在黑暗里的陈年血迹才会被彻底扫除。
这会是一场风靡雷州全境的告状活动,用以打击各类豪强大族,科普律法,聚拢民心,重塑破产多年的官府公信力。
第122章
十天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可是囿于必须要尽快平稳民心,整个情搜科加班加点工作。他们甚至去安全科和刑狱司抽调人手,专门用于归纳整理百姓们递交上来的各类状纸。
整理完毕后,陈章都惊呆了。程家从主子到仆婢涉及血案三十八件,包括但不限于强抢良家子为妾室,蓄意做局诱使人赌博,打死无辜百姓,抢夺私人田产,乃至于还有为了谋夺孤儿寡母家产,将族内女眷以不守妇道为名义,强行沉塘的。
这还只是作案三年之内,完整的,有物证人证,受害者家属尚且存活于世并且愿意来告状的案件。
假如算上各类证据有残缺的、受害者本人及其家属无法来告状或不愿意告状的、犯案时间太长无法追溯的。林林总总,加在一块儿,案件数额甚至可以高达到一百七十余件。
陈章在学院里也是学过一些基础律法的,这帮程家人所犯的法条就不知道有多少条了。他数了数这些罪名,非法拘禁、□□既遂、故意杀人……深感大开眼界。
整个程家从程远到十七八岁的小子,几乎个个身上都不干净。内宅女眷打死仆婢更是普遍。除了五六个七八岁的小儿无辜之外,真要查起来,人人都是一头的罪名。
公审来得极快,府衙地方太小,最后干脆在菜市口搭了木质高台。一整排椅子,两侧均是安全科人员站岗。
“诸位父老乡亲,我是雷州目前的掌事人沈游”,沈游站在高台上,台下是挤挤挨挨的人流。
台下人声鼎沸,议论纷纷。沈游穿着官服,可身量一看就是个女子。毕竟人群中有苦主,有看热闹的,还有各类二流子,他们原本以为负责管理灾民的管事中有女子也就罢了,那保不准是主家的婢女。
可当沈游站在高台之上,说她是雷州级别最高的上峰的时候,台下彻底炸锅了。
“女的?怎么是个女的?”
“哪里来的小娘子?傍上了哪个男人进的府衙?”
……
从连声质疑到污言秽语,人群唾沫横飞,乱像纷纷。
沈游格外冷静,这是她面向百姓时必定会遭遇的质疑。大齐根本就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骤然见到沈游,台下自然惊疑不断。
沈游完全没有搭理底下口出秽言的混混们,雷州的妇女解放还没开始,这地方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根本不会因为沈游此刻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改变。
所以她只是按照流程继续下一项议题,“今日公审程家,目前程家三代人共计涉案三十八件,涉及人命五十七条。接下来带犯罪嫌疑人”。
沈游宣布完了,即刻将主位让给了刑狱司王梁。
程远被拖拽上来的时候穿着囚衣,右臂已经包扎过,然而失血过多和剧烈疼痛依然让他格外颓丧,身体佝偻着,橘子皮的老脸看上去是彻底风干了。
王梁按照惯例,先由情搜科人员提交苦主们的证词。厚厚一大叠纸张被呈上来,光是念给台下人听就要不少时间了。
台下的百姓已经顾不上沈游是男是女了。那一叠状纸念来字字皆是血泪,强抢而来的良家子被玩弄致残乃至于死亡,打手横行无忌追债打杀家中老父,谋夺家产强将侄媳沉塘……一字一句一条人命。
听得围观百姓从看热闹到愤怒不已,他们面色潮红,看着坐在椅子上受审的程远,恨不得生啖其肉。
不知道是谁开始喊起来的——
“一命抵一命!”
“杀了他!”
直到千万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剧烈的咆哮声令台上的程远面色发白,他浑浊的眼珠子看向台下众生。台下众人各个咬牙切齿,只恨自己手中无刀,竟不能砍杀此贼。
程远大笑起来,他从一个外室子做到程家家主,靠的就是比谁都狠,比谁都放得下身段。台下这帮人,自己无用,天天等着别人救济。一帮废物罢了。
若不是他在灾荒年间放了印子钱,这帮人别说现在站在台下,连荒年都熬不过去。
恩将仇报!恩将仇报!
“我不认罪”,程远声嘶力竭的喊道。
台下顿时舆情更汹。
王梁惊堂木一拍,喊了两声“肃静”,台下这才缓缓安静下来。
他看向程远,“第一件,赵王氏状告你指使打手,打死她公公,强行将她女儿卖进了花楼,这一点你认不认?”
程远冷笑道,“当日,我放钱给他们的时候,便说好了,若是无法还钱就得拿田地或是子女来还,这些人也认了。怎么?如今还不上钱了,又不肯拿田产抵债,就要来告官不成?”
“就算是照着大齐律,放印子钱本身就是违法的”,王梁继续道,“更别提你指使打手打死百姓,这又作何解释?”
程远振振有词,“那是他们自己上赶着,既然不肯将田产给我,当日为何要来问我借银钱?”
“你说好了借给赵铁柱十两银子,却只给对方九两,要求他来年还钱十三两。结果赵铁柱如约还钱十三两,你却说契约上记载分明要还四十三两。如此高额的利息,哪个农户还的起?”
强行涂改契约,如此低劣的手段,分明就是仗着程府尹的势,欺压小门小户。
程远煞白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鄙夷,“还不起就别借”。
王梁并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既然程远坚定的认为,还不上钱,就得拿一切抵债,从土地到生命,恨不能连灵魂都贩卖给他这个债主。那么,多说无益。打死人的事实不会因为任何动机而改变。
“我只问你,你承不承认你利用打手,打死了赵王氏的公公?并且将其女卖进了花楼?”
程远牙关紧咬,心知认了就是死罪。他必须不断的纠缠在欠债还钱这个问题上。
“他们欠了我的钱,那就得还钱!还不上钱,就得遵守契约,听我吩咐”。
“啊啊!你还我女儿!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凄厉的哀嚎声,是双目赤红的赵王氏恨不得冲上去乱刀砍死狡辩的程远。
“肃静!肃静!”
王梁拍惊堂木拍的手都红了。
台下唾沫横飞,不是在怒骂程远就是在可怜赵王氏。
当然,与程远类似处境的豪强大户们一样在观看这场公审。人群里或者是菜市口两侧高高的建筑物上,站着的一帮锦衣华服的郎君,他们一样在热议此事。
“不过就是几条贱命罢了,用得着兴师动众吗?”
“若是照这么个做法,简直自绝于世家大族!难不成他们还想依靠庶民们谋夺天下吗?”
邹二郎颇为鄙夷的看向台子上的沈游,“一个女子,抛头露面,不知廉耻!”
“你可别说,保不准这小娘子给那位周六首戴了不知道多少绿帽子了!”
一群素日里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说到兴头上,恨不得给沈游编排出十个八个奸夫来,以发泄这段时间以来受到的惊吓以及被家人拘在家里的痛苦。
“哎?楼兄,我听闻这位沈游当日独自宴请你爹和马家家主……”,邹二郎嘿嘿的笑两声,言语之间俱是下流。
楼九郎虽说跟他爹楼文墨关系不好,但也不愿意被一个外人嘲讽,当即冷笑一声,“我看,诸位还是管好自己吧!”
此话一出,诸多郎君们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如果沈游拿程家开刀,那下一步,死在刀下的又会是哪一家?
果不其然,下一刻王梁说道,“传人证物证”。
紧接着,安全科带着四个瘦小的男子上了台。
“这是你们关于打死赵王氏公公的供词,案发当日,你们听从程远的吩咐上门讨要四十三两债务。赵铁柱在田里干活,家中仅剩下老父和妻女,你们打死其老父,抢夺其女,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