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么少,山光远也没打扫开辟几间院子出来,基本上只有自己空荡荡没有装饰的主堂,和一间只有桌椅和床铺的卧室,然后就是下人们住的长房了。
要是言昳见了他那连地毯、床帐和挂画都没有的屋子,估计要鬼叫一阵子“不是人住的地方”。
山光远回去只让人烧水擦洗一番,脑子里乱作一团,便滚到素面的被褥里睡下了。
一夜,梦里全是穿着喜服的言昳。但她不再像前些年似的,在他梦里满是奚落与厌恶,反而是揽着他臂膀,一副亲近的样子,跟他坐在山府的门槛上,贼眼看来来往往的男人。
她嫣红的手指,随便指向街上不知道什么歪瓜裂枣的张三李四,她便笑嘻嘻的问他:“你说我睡他好不好?”
山光远觉得自己嘴在梦里跟让人缝了似的,只知道摇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他哪个都不满意,而后言昳愈发不耐烦起来,蹬着腿耍赖道:“我就是要找个一次性的男人!”他又只摇头,言昳发起急,张牙舞爪的朝他扑过来:“谁你都不让,要不就你来给我当下酒菜吧!让我来给你那望远镜筒抻开了!”
她又跟软豆腐似的狠狠撞了个满怀,山光远慌乱起来,又不能去推拒她——
“山小爷!山小爷,醒醒了!”
他睡梦间挣扎着低喝了一声,猛地惊醒过来。
外头天色都没亮,老鬼在外头砸门:“少爷,您今儿怎么睡得这么沉。有大朝,该进宫了。”
山光远哑着嗓子应了一声,爬起来。屋里昏暗,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他却觉得身上都是热汗,山光远看了衣裤一眼,心里低叹,起身到装着冷水的铜盆前擦洗。
他换了身衣裤,却不见下去,只好拿了巾子去浸了冷水裹着压一下,结果连这招也不好使了。
山光远站在那儿,手撑在盆架上头,忍不住脑袋往手背上磕了一下:都梦了些什么玩意!
不一会儿,老鬼就瞧见山光远身姿若松柏,穿了一身深青色飞鱼通袖曳撒,官帽后头两片扁长的挂带捋到宽肩上来,他只有上朝的时候,为了稍微尊重一点世风,手指上会带个灰玉扳指,袖内拢一串香木珠子,粗粝的手指往往将扳指串珠衬出几分狂野中的压制。
这点装饰,是山光远穿衣的极限了。
老鬼看他出了屋门,还低头整理腰带下的重沓褶摆,以为他太久没穿过官服不习惯,安慰道:“爷这样挺俊的,您别再扯衣摆了。”
山光远低头觉得官服硬厚,估计迎着风也瞧不出来端倪,才暗舒一口气,走出门去了。
今日大朝开始之前,重中之重,便是梁栩回朝,倭地如今是大明对外最重要的飞地与殖民港口,皇帝哪怕是跟这个兄弟从来没有交好过,也要为了脸面与百官相迎。
而先行一步去京郊迎接衡王回朝的,便是当下最年轻的内阁阁员,李忻。
山光远位列神机营众武将之中,大部分神机营武将外派时都是一方提督或大将,回朝时便着官服只当襄护京师的武官。山光远虽然名声赫赫,可在神机营众多名臣老将中,他也要向后站几步。
这样的场合下,不允许他再用头发半垂着遮掩疤痕,梁栩将头发全都束髻至脑后,露出那道竖劈在脸上的刀疤。
站立候待的一些女官,遥遥看见他传闻中被毁了俊脸,毫不掩饰的露出可惜之色。
山光远只看着睿文皇帝和梁栩像是好兄弟一样关切一番,睿文皇帝非要扶着他胳膊一同过金水桥去,梁栩脸上惶恐称作不敢,与群臣一同从侧边行过。
睿文皇帝也是个能装的,竟然哀叹一口气,说什么:“你我兄弟二人不比从前了。”之类的假话。
也是,大明虽然已经富贾操政,动荡不堪,但紫禁城里必须是体面中的体面,这兄弟相亲相爱却又细分君臣的样子,是在所有人面前演绎王朝的深情脉脉与巍然不动。
一众臣子到殿前,山光远随前头几名老武将从燕道登入太和门。
太和门前的大朝不过是个仪式性质的听政,大事小事,舌战群儒,撕逼抓脸都不会在这儿显现,等大朝之后,到乾清门甚至西宫的时候,才是说真政务的时候。
等梁栩报喜,韶骅讲功,斗了将近十年的俩人和和气气。
等大朝退散,山光远受了司礼监的请,往乾清门去,估计要到西宫和皇帝私下谈事,就听到有人来报,说言将军刚刚还朝,也一路进宫来,鞑靼犯境一事突然生变,回朝是有要事商议。
另一边,言昳吃了早饭,便打算跟言夫人告别,言夫人没想到这么突然,几乎要觉得是跟山光远有关。
言昳却笑道:“我又不是要离开京师,只是我自个儿在京师也买了院子,有了住处。主要是我爹的第二任妻子,也是我后娘,也来了京师,我正要把她安顿着跟我同住去。”
哪怕言昳只是搬出去几条街巷远的地方住,言夫人还是忍不住让人装了满车的咸肉烟笋、肠肚瓜果。
言昳是从来没想过,有这么多人愿意挂念她,笑道:“我也大了,总不好一直叨扰,但毕竟我还是该姓了言,别说逢年过节,只要是您家做点好吃的,我都要来蹭饭。”
拉了满满一车吃食回去,言昳到了自己的新府邸,周边也都是街市民居,她府邸规模虽不小,但隐匿在街巷中也算低调。
她车马一落进门去,刚下了车,就听见一声柔中带欢喜的呼唤。
作者有话要说: 事业感情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言总感情线是狂野型的,应该跟之前女主们的路线不太一样哈哈哈。
*
山老爷又高又硬。
第94章 .混水
言昳转脸, 李月缇穿着宽袖对襟褙子,她几乎跟几年前没有区别,明明都三十岁的人了, 还看起来跟刚出嫁似的。李月缇本来还顾着马面裙的裙幅, 碎步过来,看言昳对她笑了, 忍不住几分裙摆, 小跑过来, 展袖一把拥住了言昳。
言昳只感觉到她身上一股普洱茶香, 笑:“是我高了, 还是你矮了, 怎么感觉咱俩都能平视了,甚至可能我比你高了。”
李月缇松开手, 打量她:“不可能,你是不是穿了木跟鞋?让我瞧瞧?明明你这几年长起来的样子, 我都好好见着,觉得这一两年不可能再长了, 你怎么又高了一截!”
李月缇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母亲的模样, 有时候言昳又觉得她只不过是个长姐。
言昳在南方女孩中, 个子算不上矮的,她自己拿洋尺子量过,最近都已经过了一米六六。她自认绝对算不上娇小,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山光远面前,她就跟个被他揪着耳朵拎来拽去的兔子似的。
冬萱远远站在李月缇斜后方几步远的地方,对言昳略一颔首,道:“二小姐, 奴将夫人送到了。”
李冬萱穿着蓝染宽褂与马面裙,头发梳的油亮静婉,几个干练的弯髻绑了桃红细绳,银梳子与碎雪花钿扣在头顶,像个手巧又勤快的晋地女子。
因为李月缇北上,其实正迎着山光远南下平匪的地带,哪怕山光远剿匪成功,周边也不会太平。
言昳本来想让她坐汽船,但是李月缇晕船的厉害。
冬萱为了万无一失,找徐番头手下人,扮演成了中下层的晋商。晋商耕耘几百年,既在各地有镖局、银行,又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弄死你闻名。
晋商队伍还是有些威慑力,走陆路基本没怎么遇到事。
二人行到回廊下,李月缇见这宅子不像内院,更像对外的办事处,好奇快活中有几分含蓄。想挽着她胳膊走,却又不好意思,只拿肩膀跟言昳挤在一块,道:“你是不是知道我惦记冬萱了,特意让她来金陵接我的。本来说是给我找的堂妹,结果从几年前倭患前,你把她带走了,就没再还回来。”
言昳主动挽了她胳膊一下,李月缇悄悄的把手指攀上来,捏着言昳圆润白皙手臂下的软肉。言昳怕痒,躲着笑:“因为冬萱很好用啊。”
李冬萱不像轻竹那样伶俐聪明又善言,也没有山光远或者徐番头那样的身手,更不如李月缇识文断字会读书。看着她,总觉得她没有特别拿得出手的本事。但李冬萱做事就两个字:
可靠。
只要给她定下一个目标,她会用尽所有的办法,去达成去办妥。任何困难或凶险,也不会阻止她像个钻头似的直达目标。
五年前,言昳预备逃离金陵的时候,便是安排李冬萱与手下几名掌柜,到滁州去等她汇合,因为涉及要出手持股的环渤船舶的股份,所以李冬萱还带上了厚厚的账册。
当时言昳落水后,一路抱着箱子飘到滁州,被路边浣衣女与卖鱼船夫救起后,没想到几乎都没主动找人,就发现了在清流河入城河道边,早早等待的李冬萱。
言昳有些吃惊,李冬萱怎么会知道她会落水。
李冬萱轻声道:“因为城中来了很多金陵的达官贵人,打探便知道金陵是出事了。您要来滁州,如果顺利就会走官道或小路,自然能成功汇合。但如果不顺,您可能会不得不走水路,到时候就需要赶紧接应。只是我也没想到,您会是游过来的……”
言昳其实之前就想:李冬萱很好用,她有点舍不得把李冬萱留在金陵照顾李月缇了。
滁州时,言昳问她:“之前你说要跟着我做事,日后我要走南闯北,你也要跟?”
李冬萱死水沉沉的脸上,只因她的话语露出一点光彩来,用力点头。
言昳意识到,李冬萱是个没有个人生活,喜欢将自己的性命投进一场场生死未卜的冒险中的人。她道:“现在,再让你扮演李月缇的堂妹就不合适了,这么多年,我其实都没问过你的真名。你姓什么?”
李冬萱只垂着眼睛,道:“对二小姐来说,白姓是想要抹掉的耻辱。对我来说,我原本的姓就是一样的。当我被抹掉名字卖做奴婢,又起了小名再被抹掉发卖,我就不在乎名字了。”
言昳懂她的境遇:“那就给自己取一个吧。”
“那便去掉李姓,只叫我冬萱好了。”她抿了抿头发:“我喜欢夫人和您这么叫我,感觉像一家人。”
从那之后,言昳便不怎么叫她姨姨,也不说李姓,只叫她冬萱。
言昳不会把特别困难的事交给她,毕竟她只是个寻常女子;但言昳只要把任何事交给她,就可以完全不用管的放心了。
也包括安全低调的护送李月缇北上的事。
李月缇跟言昳一起往书房走,金色小扇般的银杏叶飘飘摇摇落在她们头顶的乌黑瓦当上,风凉日昇,言昳的书房虽然雅致空旷,但几乎是目及所处的一切书架、长凳上摆满了各种成盒的纸文、账册,她桌上更是有个高高的红漆雕燕木匣子,上头落着锁。
李月缇知道她府邸众多,早几年,她去言昳在青州的府邸时,就见过这样的木匣子。侧面有个能把纸张塞进去的狭口。
这里面都是各地产业、各公司的简报,还有一些来源不明的消息情报,言昳几乎每一两日都会开锁,扫看一遍。
只是这红漆匣子两年不见,越来越大了。
李月缇好奇的伸头想看她桌子,言昳忍不住笑道:“最称职的财政记者,这是把消息都打探到我头上来了!”
李月缇转身:“你又取笑我了是不是!”
言昳笑:“下个月殿试之后,你便是要正式出入做女官了,放心,我打点好了,李忻也会为你想路子,必然让你留在京中或金陵任官,不会被发到其他小府县去。那之后,你还要在观凭财报做事嘛?”
李月缇几年前开始供稿的“观凭财报”是一家以财与政为核心的报纸,因为这家报纸之前曾经详实报道过言昳手下重竹茶叶的“金茶谎言”,言昳关注过一阵子。
言昳作为商人,掌握报刊业很重要,她有些时候赚的就是信息差的结果。当时言昳自然不爽揭老底的观凭财报,想要去买下这家报社。
后来她发现里头很多记者、编者都是在各府县户部商科任职过的不得志却又懂行的士子,背景不深懂得多。甚至连扒她的重竹金茶的内幕,都是找几个记者,去做了炒茶工,在蒸汽机车旁烫的脸红皮裂的几个月,才写出来的真相。
这家报社规模不大,言昳想弄死也很轻易,但她又觉得观凭财报存在也很有价值。她还是投资了这家报刊。但这帮极其懂得商贾之道的士子主编们,只允许她购入少量股份,来保持他们自身的独立。
言昳觉得很有意思,就只偶尔投钱,放着不管。哪怕后来观凭财报揭了几次她的底儿,她也只让自己手底下的其他报业跟观凭财报对喷,但不再加大持股,也没宰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