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倭患之后,她知道李月缇给自己找的第一份工作,是观凭财报的记者与撰稿者时,言昳吃惊又不意外。
李月缇早几年为了跟着她的投资,一直在努力学习,在金陵女子当中,她绝对算得上懂经济与投资的。而之前,白旭宪死后,讨伐公主与韶骅的那篇震天撼地的檄文,也出自李月缇之手,她多年来文笔岂止成熟。
懂投资财经又懂书写文章,她做观凭财报的记者再合适不过了。
言昳:“你到了京师,也会给他们在京师的分刊有联络吗?”
李月缇迟疑的点了一下头:“其实,我算是要在京师的分刊社做管编……而、而分刊这边,第一个要调查的事,就是有人向晋商大量收购铁、炭有关。”
言昳拈着袖边,不避讳的笑起来:“跟我有关哦。你来京师这边做财经记者,那你是绕不开我的。不过我建议你还是先把最后一关殿试过了,等你去了户部,查我会更方便的。”
李月缇连忙摆手,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说我们只是要查探一些事实,也无所谓对错……”
言昳已经走到桌边,从袖中挂满铁钥匙的环镯上,拿了一把小钥匙,去打开红漆木匣,笑道:“你可以查,我当然也会对付你了,只是盼着咱俩都别急了眼。我不过是千万商贾中这几年发家快一些的那个而已。”
李月缇看她真的不生气,似乎也没必要生气的样子,松了口气。
言昳垂眼翻着手头的账册:“你也不是好多年前懵懂了,现在越懂行应该越明白,商贸与资本的模样,不是任何一个人促成造成的,良心与非良心都约束不住这个怪物本身的冷漠天性,你要是真查出什么,也别恨我就是了。”
当李月缇知道,这几年言昳一直在给观凭财报砸钱,却从来没干涉过他们,她就知道言昳是会不一样的。
她刚想岔开话题,言昳就重重放下账册,跌坐在圈椅上,伸着双脚瘫着,仰头蛮叫道:“轻竹不是说今日回来的吗?我受不了了!书房都没人整理,这帮傻子什么账册都不筛一筛就往我这儿扔!我要轻竹,我要轻竹!”
言昳话音刚落,就听着外头月洞窗有人影走过,那人朗声娇笑起来:“不知道是哪家主子,又在这儿撒泼呢。前些日子我可是不想出去灰头土脸的去察哈尔办事,还非逼我去十几天。”
李月缇转头,就瞧见轻竹走进来。
她是宽平瘦肩细柳腰,人侧面看削薄的跟张纸似的,脸上有些星点的雀斑,杏眼菱唇,不算太好看,可站在那儿,就有股让人不敢得罪的聪明通透劲儿。
轻竹穿着窄袖高领秋香色袄子,下头深翠大摆裙,利落的像个宫中女官,她手里拿着一沓报纸与信纸,笑道:“早知道没良心的主子,让我一回来就给她收拾书房,我就该装病半日!大奶奶,你好好说说她!”
李月缇在旁边小凳上坐着:“你笑我呢,我哪能说得动她。天王老子也说不动她。”
轻竹乜了一眼,笑起来:“那倒是,不过听说咱们二小姐,跟那位有可能说动她一丁点儿的爷,这不是最近碰上了吗?”
言昳瞪她:“说谁呢。”
轻竹如今主管言昳手底下几家实业,常伴在言昳身边的日子肯定没有以前多了,但言昳用惯了她,还是稍微有些依赖的。
轻竹天生勤快话多,嘴上抱怨不停,手上还是迅速的把言昳书桌上的账册分类扫视一遍。
她一边拾掇一边笑道:“瞧瞧奴婢多傻,当年还觉得把远护院留在二小姐身边,等长大了也算有个房里的伴儿。虽然地位低了些,但胜在咱们主子喜欢不是吗?”
言昳震惊的看着她:“……这话你跟他说过?!你又对我胡说八道的吧。”
轻竹脚步又碎又快,一会儿就把桌子收拾了大半,转头对李月缇做鬼脸:“我可不是胡说八道呢。我当时还觉得远护院心里太喜欢咱们二小姐,怕是会生出不切实际想当男主子的想法,还想敲打他呢。谁知道人家转头,成了赫赫有名的山家小爷,大明战将。”
轻竹倚着书架笑:“二小姐早当初要是别把他放走,套紧了多好。”
言昳跟山光远重逢后,本来就因为骑马事件,心里有点乱糟糟的找不准位置,让她这么说来,更是龇牙道:“我也没放走,也没必要套紧了吧!”
李月缇听了这话,觉出几分不对味来,看向轻竹,只接收到轻竹一个含笑内涵的眼神。
而后轻竹将手里拿的报纸放在了言昳面前:“昨儿天津卫罢工的事儿,还没结束呢,说是开始抓人。一开始天津卫地方官和一些北直隶的官员下狠手要抓人,就是因为怕得罪梁栩。结果现在梁栩跳出来,宽宏大量地说要替这些工人们解决诉求。他这会儿出来当菩萨,也不看背后的人愿不愿意。还不知道后头要怎么闹得一地鸡毛呢。”
言昳哼了一声:“他也没辙,表态要狠抓,自己名声就要砸。表态说要帮工人,就会被商贾官员们记恨。然后呢——鞑靼出事了?”
轻竹这时候放在桌子上的就不是报纸,而是从信封中倒出一堆小纸条,拈起几个标了红的看:“一个多时辰前,言实将军进了西宫和皇帝细谈此事,山小爷也被留住了。目前能听到的消息,就是沙俄给鞑靼供枪又买马,鞑靼转头就下来打陕晋绥察几地。边防长城多少年没修了,更重要的是卞宏一并不主动回击鞑靼,反而是想让鞑靼往冀省打。”
她并不太吃惊。
毕竟前世也是这时候,鞑靼入侵,把言实将军调到西北去,才有言昳和山光远在西北的相逢,与后面一大堆破事。
西北是她前世曾经落难过的地儿。
只是现在,她的势力很早就伸到西北去,那里到处都有她的私兵、豢臣与产业,她怎么也不会再在那儿落难,说不定还能改一改前世的战局。
言昳轻敲着桌子:“卞宏一真是乌龟山西王,个把月前才见过,现在他那边就有了这种幺蛾子。”
轻竹拈着其他纸条,正要说别的内宫外朝的事儿,言昳却道:“等晚上我估计还要回言家吃顿饭,跟言实将军说说这事儿。而且我估计,山光远十有八九也会被派去。”
轻竹蹙眉:“能怎么说,说您跟卞宏一这些年做生意做的密切,他还想从咱们这儿买几百门大炮吗?您现在不是谁家小闺女了,是这浑水里搅得最欢实的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轻竹和李月缇都回到身边来了,感觉很暖很舒坦!
第95章 .留家
言昳老脸一点都不红:“怎么叫搅混水呢。谁做生意不这样啊。这年头出门打仗, 谁能靠那点军饷,皇帝都欠我钱呢。真要是西剿鞑靼的战线拖得太长,你说言实和山光远还能不来找我借钱?”
说起借钱, 轻竹满肚子气起来:“朝廷往那么多家银行借钱, 大三家里,安盛和晋商都按期还款了, 就苏女银行拖拖拉拉。”
轻竹会因为苏女银行的事情生气, 是因为言昳目前是苏女银行除创始控股的数位女富商以外, 最大的持股人。
言昳五年前在股市上搞垮了环渤船舶公司, 资金进出的账户都在苏女银行。做空环渤船舶, 需要极大数目的保证金, 她的频繁操作,大额进出账, 自然让苏女银行注意到了。
其实,她早早算是苏女银行在金陵的大客户, 而后做空环渤船舶成功后,难以想象的巨大资金被她授意存回了苏女银行, 言昳一跃成为苏女银行最大的金陵分行的活神仙。
之后没多久, 苏女银行也走上了上市的道路。当时苏女银行在江南股券交易所, 以六两三十二钱入市,连续跌了四个多月,一直跌到了三两出头的地步,苏女银行背后的大部分是实业家,只知道应该有早早就上市的晋商银行搞的把戏,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她们当时便考虑说找到言昳谈一谈,毕竟她在这领域也算是外界不知的奇人了。
言昳对苏女银行也算有感情,没要一点咨询费, 直接请人家到不知山云投资公司落座,跟苏女银行分析,晋商银行是如何利用她们业务的单薄性,并且在行业内放大他们的丙类贷款实际份额,来让苏女银行名声走下坡路的。
或许是言昳当时亲自出面,或许是她的言辞与分析折服了对方。
过了没几日,言昳见到了苏女银行实际控股的几位女富商们。
她们大多都有言昳姥姥或母亲的年纪,只有一个是刚接任的年轻女子。那年轻女子二十多岁,姓秦,估计也是女户出身,接任自己母亲或者姥姥的生意,坐到了这个位置。
秦老板模样寡淡,身材削瘦,人如纸一般轻轻坐在凳子前半截上,只在给言昳递上厚彩宣的名札时,才从指尖与名札上有一点梅花的香气。
这帮人是大明纺织业的魂,是出口制造业的中流砥柱,而且她们发家比男子难上百倍。上林书院当年也有她们的捐赠,才开始招收女生徒,言昳自然敬重她们。
苏女银行的这几位老板,以让言昳低价认购百分之八股份的条件,希望言昳出马帮她们摆平股市危机,击垮晋商银行。
言昳想来想去,摇头拒绝了:“我短期没有办法。我能帮苏女银行的股价稳定到四或者五两这个间隔内,也能现在以高价认购你们的股权。但现在你们斗不过晋商银行的。”
另外几个年长些的奶奶们,都是实业家出身,皱眉只觉得言昳不够懂行,不够有本事。只有那个秦老板轻声问道:“现在,那什么时候能斗过呢?”
言昳看着她笑起来:“五年吧。有时候神仙并不是做大事的人,而是关键节点不犯错的人。现在晋商银行算是犯了点错误,但我们需要让这错误酝酿到能把他们炸死的地步,少说需要五年。”
秦老板看模样寡淡单纯,但或许是其中众多大股东中,最有胆色的。她淡淡点头:“苏女银行近百年了。五年不算长。若是五年后,您有本事办这件事吗?”
言昳想了想:“或许。但我要先看苏女银行的账,我要确认你们是没犯错的人。不过,既然来都来了,我做不成你们现在要我做的事,但是以九两的高价认购百分之八股份,你们愿不愿意?”
秦老板有些吃惊,以当下股价的三倍。她亏了不是一星半点啊。
苏女银行刚刚上市遭遇寒霜,言昳以高价购股,确实是能够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苏女银行想来想去,哪怕不想五年之后,现在有言昳的雄厚资金入股,也不是坏事。
她们同意了。
从那之后,言昳包括通过交易所加持,对苏女银行持股迅速增长到百分之十三出头。不知山云对苏女银行的收购,似乎悄悄走漏了声响,让很多信奉不知山云的投资公司或个人,也纷纷买入了苏女银行。
她对苏女银行的长期持有,虽然没有让苏女银行大涨一波,但很快也达到了她预计的四两多每股。
另一边,随着持股的增加,言昳在苏女银行也越来越有话语权。
前几年睿文皇帝向各大银行借款,言昳使出浑身解数游说包括秦老板在内的各大股东,说服他们做出借款给朝廷这个赔本买卖。
所以现在来说,皇帝欠苏女银行钱,也就是欠言昳钱。她是大明的大债主之一绝不为过。
言昳如今实业以[东岸实业]这个集团为核心,其下收拢了报业、茶业、采矿采煤、冶金制造、造船军工等多个主产业,但如果算上子公司,那从铁路、盐业、垦业到水泥、毛纺、造纸、卷烟,几乎无不涵盖。
东岸实业旗下各个产业,在所在领域都很有名气,但东岸实业本身却是透明隐形的操线人。绝大多数的行内人士都不知道,重竹茶业和九州煤矿是同在东岸实业旗下的。
这些各行各业的公司产业,有大半都不是言昳自己经营干起来的,而是买出来的。她就是喜欢大浪淘沙捡烟头,动荡时代中满地捡的公司里,哪怕能救活一半,对她来说都是赚的。
而且这个复杂的实业集团下乱七八糟的各种公司会替她进行一些买进卖出,她通过子公司进行控股,也能掩盖她在金融上的动作。
而[不知山云]扩充为了纯粹的资产托管与金融操作为主的公司。言昳在这边走的就是胡乱吹逼路线,有一点成果,就利用报业疯狂吹嘘不知山云为股神公司、业内顶尖等等。
利用不知山云越发嘹亮的名号,她割韭菜割的让人不知道她在第几层。在境内闹出名堂后,她现在主营去割欧洲煤铁的期货韭菜,这些细说起来就复杂了。
现在的言昳到底渗透的有多深,连轻竹其实都很难完全判断。轻竹也只能用想着“不过五年,言老板不至于太夸张”来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