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竹点头,踮着脚尖下了床,脸色还惨白:“估计这会儿进来的生徒,他们忙不过来,我尽量让他们赶紧来。”
言昳:“他们今日就能来的话,顺便给你们住的屋子也都除一除老鼠,否则你也睡不安生。”
轻竹想到了自己屋里没抓老鼠,又潮湿低洼,夜里估计老鼠更多,倒吸了一口冷气,攥紧拳头:“我死拽也把那管事的都给拽过来!”
山光远洗了手回来,她便要去参加考试了,正午也只是在屋里随便垫了两口。
其实山光远觉得她考试应该没问题的,但她似乎还有点紧张激动。
甚至连进门之前,还在疯狂翻书,喃喃背词,又自暴自弃似的道:“我本来也没有多好,真考了倒数就倒数。”
山光远难得看她如此紧张的模样,也有几分想笑。
她去考试要考一下午,山光远送她进去之后,就到处转一转,他挺喜欢上林书院的。这里有许多回忆,只是大多数回忆都不在书院里,而在附近的围墙下,杂院里,树林中。
她其实逃家过几次,但现实就是:一个小女孩,如果不想做流民难民,几乎是寸步难行的。言昳几次逃家后,最后还都回到了白府,但山光远看得出来,白旭宪有时候恨不得她悄无声息的死在了外面。
言昳后来被送给言家,她也巴不得离开白旭宪,欣然前往言家。
他想着,绕过了一处庭院,听见白墙那头有几个少年的说说笑笑,估计是要转角碰见,他提前顿住脚,垂下头,打算只当个路过的仆从。
几个少年搬着重重的书箱,就要擦肩而过,忽然其中一人开口:“你是那个白家二小姐的仆从吧!哎,韶哥儿,让他来帮我们搬就是了。”
韶星津轻声道:“别了吧,这是白家的人,你别随意使唤。”
山光远没想到又是韶星津。
他上辈子没在这个年纪跟韶星津打过交道,他长大后,韶家在山家平反案中出了不少力,他才跟韶星津来往过一阵子。但山光远话少性子淡,韶星津主动来跟他交好的成分多一些。
然而没过多久,在山光远想要彻底查明清算山家灭门一案的勾连时,才挖出旧事……为山家平反的是他们,毁了山家的也是他们。
上辈子,山光远在查明后,亲手杀了韶星津的亲爹。
韶星津的爹死态凄惨,山光远做事利落,没留下任何证据。但韶星津其实心里一清二楚,就是他干的。
但他当时不表,竟还能和山光远喝酒聊天,说说笑笑,内心却只等待报杀父之仇的那天。
之后的事且不说,山光远是不大愿意在这时候碰见他的。
山光远垂着脑袋,就听学子道:“没事儿,他主子考试呢,用不着他。你看他闲的在这儿乱溜达呢。哎,叫你呢,你来搬一下东西吧。”
山光远看躲不过去,就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学子手里几个摞起的箱子。另一个圆脸学子也笑起来:“把我这个箱子也让他搬。你看他胳膊,就知道他看着瘦,肯定有力气呢!”
韶星津看他们过分了,道:“你欺负奴仆,也不能不看主子。不都说那白家二小姐可不好惹了,万一她找你们算账呢?她或许年纪小,但说不定闹起来也吓人呢。”
圆脸学子也不知道是怕言昳还是怕韶星津,悻悻住嘴。
韶星津俨然是众学子之首,他和气道:“这位小哥,辛苦你帮我们一趟了。”
山光远摇头。
他搬着东西,韶星津和几位学子边走边聊着。
“说是你爹来江南了?这种时候还挺……”一学子看向韶星津:“就在金陵城内,离着也不远,你真不去见见你爹吗?自打那群黄巾开始作乱,你都有一两年没回京了吧。”
圆脸学子也附和:“是啊,他老人家来一趟金陵可真不容易呢。”
韶星津摇头:“不必了,他早来了,这都快走了,你们倒是也消息灵敏。他有自己的事要做,也忙呢。”
圆脸学子:“可不是吗。自从袁某人倒台之后,谁不知道韶阁老一人担下大明重任,如今皇上病重,若不是为了分忧,也不至于说亲自来——”
后面一个学子踹了他一脚,那圆脸学子自觉失语,连忙住了嘴。
韶星津只柔和的笑了笑,岔开了话题:“说来,分班也告知了吧。我在癸字班,你们呢。”
另几个学子只有一人成绩不错,跟韶星津同在癸字班,另外二人都在靠后的班里。圆脸学子找补自己刚刚的失语,道:“哦,衡王殿下也进了癸字班,他不是以前最不学无术的吗,这回倒是发愤图强了。”
“发愤图强?我看是他不藏拙了吧。”
圆脸学子:“你是说山东总兵和蒙循进京,是为了防——”他比划了一个五,却又道:“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公主的意思?可这时候,他不回京,在金陵等什么呢?”
韶星津转头看了他们一眼,轻声道:“火候总是很重要的。更何况现在不像以前了,紫禁城是一点火苗,那各省各地全都是围着它吹的阴风。”
一人感慨:“是,谁知道谁明天会倒戈呢。”
能来上林书院的学子,可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文人,反而因各自家世、出身地的复杂,这就像是朝堂甚至大明的沙盘缩影。有几代朝臣的孙子孙女,有顶级富商的侄子侄女,有的亲爹在朝堂战场上掐的你死我活,有的家族在官场与商场之间暗度陈仓。
特别是韶星津和他的这几个友人,从小便是高位权臣核心圈子,长大了也是这些人在朝堂上相互帮腔。他们也算得上上林书院里,消息最灵敏的孩子们了。
圆脸学子半晌道:“穿红穿紫的、披甲执刀的,那还是明面上的。就怕的是那些肚肥肠满的拿算盘戴金链子的,那才是乱吹风!”
到了地方,韶星津和几人在书库门口放下箱子,伴着韶星津的几个学子就打算离开了,似乎韶星津需要在书库继续整理。
山光远作了个深揖也打算离开,韶星津却忽然道:“请止步。”
他回头。
韶星津从袖中荷包里,拿出几枚铜板:“谢谢你帮忙。”
这要是不收,就显得假了。他垂眼上前,呵着腰要接过,韶星津将铜板放在他手心里,低头对他笑道:“我见过你吗?你眉眼让我觉得很熟悉。”
若是前世,他怕是紧张的后脖子都要冷汗涔涔了,此刻山光远却微微偏头不做表情。
韶星津也看他,模样生的不像奴仆的奴仆,也不是没有。但眼前这少年,眉宇中确实有种锦缎裹刀光,柔雪覆尸骨似的气质。
仿佛某种童年的熟悉,到了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山光远看他半天也没说,便紧紧握住铜板,往后站了一步,又作揖走了。
韶星津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想:他是不是一直连句话也没说。他是个哑巴?
绕过围墙,山光远有了今夜入城的想法,他抬手扔起一枚铜板,手背接住,瞥了一眼。
反面。
看来也是天意啊。
言昳考完了试,出来的时候都神采飞扬。山光远跟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似的等她了,她一下子从台阶上蹦下来,跳到山光远面前,跟他显摆:“我觉得我能拿前几!那些题我都会。”
山光远对她点点头。
而紧跟着言昳走出来的白瑶瑶,却蹙着眉头,有些忧虑的模样。
言昳一边跟他一起往回走,乐得腿乱颠,抱着一沓书册:“真的我都会!我可有好好努力了!当然,算你也有功,你提问我的几道题,还真的考到了。哎,今日晚上上林书院在西大堂设宴,我给你带回来一份肉菜。你看你瘦的,别回头不长个了。”
她本就模样娇丽讨喜,此刻笑容明艳,激动的乱转,引来不少同年入学的童生的侧目。
山光远不大喜欢他们注视她的目光,有意引她往另一条人少的路上走。
言昳也没注意到他的小心思,只对山光远道:“上林书院分班不按年岁,只按成绩,像是往上的癸字班、酉字班,班里小的才十三四岁,大的都三四十岁了。万一我进了个都没有同龄人的班里,你说会不会有人说我也是才女呀!哎呀小才女小才女~”
她得意的不得了。好像太久的心愿,终于得到了满足;太想证明的事,能够靠努力自证了。
上林书院设宴,毕竟是新的学年开始,各班各年的生徒都会共聚一堂,书院的院主与众先生也会参加。
言昳连换衣裳的时候,都乐呵呵的对着镜子,一边哼歌一边扭腰,一会儿抚着自己的胸口,小声感慨:“现在个子太矮了,我什么时候能长高长大呀!”
轻竹安慰她:“二小姐虚岁十岁了,再过三五年便要成大姑娘了,到时候必然艳绝金陵,没人能比得上。”
她很有自信:“这我是知道。我就是怕我长不高。”
山光远并未进屋,他立在门边,从半开的窗户能瞥见她梳头发的模样。
真好。真好。
他看她一边戴耳环一边与轻竹笑的前仰后合,心也跟打着秋千似的晃起来。
天色转暗之后,言昳换了身芍药般由淡转浓的红色衣裙去参宴,拿缀着玛瑙珠子的红绳绑了两个小髻,脖子上带了个嵌玉金锁项圈。后脑碎发绒绒,衬的她脖颈纤细。
她提着灯笼,打着小扇到院子里,扇子对山光远一指:“你就别跟着了,宴请的主堂也不让进,在门口瞎等多没劲。轻竹,你送我过去之后,就先回来歇着吧。我到时候让宝膺送我回来。”
她也是怕山光远碰到了韶星津。
据她所知,韶星津小时候是出入过山家,可能会见过山光远。这二人上辈子关系极其拧巴,灭门、杀父、背叛,层层仇恨叠加,如果这俩人提前认出彼此,说不定就会变成童年就引爆的炸弹。
虽说言昳……从某种角度上是想看书里男角色斗死彼此的,但她……
但她目前也不想让山光远输掉。
山光远点点头,垂手往长房那边去了。
言昳还特意让丫鬟叫了宝膺,说是在去主堂路上等宝膺一起去会堂。
她其实怪喜欢跟宝膺一起玩的,主要是他一直离政治颇远,又不是关键剧情人物,言昳结交着也舒心。
熹庆驸马人渣,宝膺也不知道长大会不会像爹,但若是当个男闺蜜,他可真是称职。言昳提着灯笼,与轻竹走到小园子旁的细道上,就瞧见宝膺手里拎了个细绸帕子做的小包袱,路边灯烛照的他面若银盆,珠光宝气,头顶一颗红绒球,跟个年画娃娃似的对她笑着挥手。
言昳提裙走过去,宝膺将小包袱放在她手上:“给你带的银丝红豆糕!我爹娘怕我总是饿,特意给我带的呢。你先吃点,到了主堂,就不用在人前吃太多东西了。”
瞧瞧,多懂女人。言昳当然不想在人多大吃特吃,怕唇脂掉了,怕牙上不好看。
言昳笑:“反正也不着急,先让我垫一垫。”
宝膺:“主堂旁边有好几个小园子呢,反正也不着急,咱们坐一会儿,你先吃两口便是。到时候我去给你讨点茶去。”
言昳掩唇笑起来:“好。”
宝膺虽然是新入的童生,但是似乎结识的人还挺多的,他一路上跟不少年纪或大或小的生徒们拱手打招呼,一个个名字都叫的上来。
其中有不少人,都是言昳前世打过照面的、结识过的名臣或势力。未来大明那混乱的戏台上,不少轮番唱戏的戏子,都曾在少年聚集在上林书院啊。
她看着宝膺拱着手,虽小小年纪,就跟旧友似的逗趣又熟稔的与那些大他几岁的少年聊天。言昳坐在园子里一石凳上吃糕点的时候,眼睛也在观察着这些人。
现在结交的人脉,既没用也有用。
没用是说,未来局势变化迅速,大家都是凭利益做事,一点童年的交情,就跟台风天里放屁一样,声和味都当没有。
有用则是说,局势再变化,总要有几个派系的区别,如果拉拢同一利益派系的人,童年时候的交情或许就能使得对方更信任自己,更容易牵线搭桥。
言昳就要甄选适合结交的人。
梁栩与韶星津是最先排除的。不仅仅因为这俩人是男主男二,而是因为这俩人代表了未来最大的两个派系。
韶星津是太子派的,坚持统一天下,文官治国的正统体系,致力于恢复洪武年间种种祖制,让大明重新成为井井有条的古老帝国。
如今的皇帝死后,太子继位,梁栩韬光养晦,韶家一度风头无两,位极人臣。
而后梁栩花了十几年夺取江山。
韶星津不但在爱情上,在事业上也惨败了。
梁栩代表他自己,他是改革派,想在改革中捏紧涣散的大明,让大明也进一步改革成为工业强国。但他背后借力太多,看似底气硬,但富商、军阀,没一个他完全招惹的起的。改革该有的强权与铁腕,他只学了个皮相,撕开一看,全都是“不敢得罪”。
言昳本来也是打算假死后,笼络协助一些熟悉的财阀,拆了梁栩这岌岌可危的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