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密道的出口是太湖石堆砌的花园景观,绕了几绕,复杂的太湖石通路中,他走了出来,几乎立刻就嗅到了烧焦的气味——
山光远猛地抬起头,就看到浓烟与血红色的光晕从东侧蔓延开来!
西侧也渐渐有些浓烟燎起,火从两侧烧起来,火舌吞掉整座白府不过是时间问题。
是那些围住白府的护城守卫和绛衣银铠的贵人侍卫,放火烧了白府?
他们不考虑到白旭宪死后的名声与群情激奋,就这样点一把火?
还是说她用了跟前世一样的计,自己放火烧了这白府!
山光远手扶在刀鞘上,几乎拔腿就要往西院奔去,他从来脚步没有这么焦急过,当他刚钻过一条回廊,就瞧见两个个头娇小的人从西边撞开浓烟跑过来。
个头更小的那个,拿帕子紧紧捂着嘴,跑出烟雾,就放下帕子扇了扇,咳了几声,骂道:“不知道是梁栩还是公主,这么早就跑来想翻个底朝天,真是坐不住!啊,我鞋面被火点子燎了个洞,不要吧——我好喜欢这双鞋的,俩月才订做出来!”
他一下子停住脚步,高高悬起的心,像是被戳开小洞的气球,飘然往下摇摆着落下来,没了沉甸甸的重量。
他刚刚紧绷的肩膀脊背塌软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好气又好笑:
那就别逃命的时候,穿自己最喜欢的鞋行不行?
轻竹连忙安慰她臭美的主子:“过了这风头,那还不是想订做多少就订多少。主子光这段时间摆弄股价,就赚出多少钱,还在乎这些——”
言昳忽然抬头看到门廊尽头的人影,一下站住脚。
她先是警觉的往后退了半步。
山光远心里一凉,怕她又转身要逃,他甚至都想自己后退开安全的距离,让她安心。
言昳眯着眼睛,似乎在昏暗的夜色中,终于看清他,惊喜抬手,挥着帕子,道:“山光远!”
她小跑了两步,松开抓着轻竹的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府里!”
前世她的戒备,此刻她的惊喜,两张面孔交叠在这廊下,简直像是岩浆入海,时隔十来年在他心里激起万涨浪头与滚滚蒸汽,他就站在那儿,嘴也张不开似的望着她。
言昳看得出来他风尘仆仆,衣裳都不大干净,她先是惊喜,但又想着自己前几日的那些……细微的怀疑,脑袋冷静了几分,慢下步子,道:“哎,你回来的真不是时候,到知道来这儿找我。其实也是巧了,我今日正是把最后一点该收拾的都收拾干净,准备走了,梁栩或者公主就派人要来府上翻个底儿朝天了。走吧走吧。”
山光远朝她一点头:“你安全就好。”
言昳心里一暖,拽他胳膊:“走。”
山光远拖着步子,被她拉着走,像是她放不下他。
他后知后觉,想憋却连一秒钟都没憋住,话就出口了:“你没告诉我怎么找你,就这么走了?是打算抛下我了?”
若不是赶巧,他根本就碰不到她了!
言昳回头,牙碜似的咧了下嘴角:“还抛下你,这话怎么说的?不过,我确实没指望你能回来。”
山光远很不高兴,反手拖住她手腕,皱眉:“为什么?”
言昳笑的过分懂事,理所应当般耸肩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在言实将军手底下崭露头角了吧,我估计消息都瞒不住的,很快就会有人提到你这样一个天才在战役中横空出世。就这样了,还有什么必要隐瞒山家孤子的身份?这是你平反的好时候。”
山光远当真恼起来:“我不隐瞒了,也不会不找你的!”
轻竹没见他生过几次气,惊了一下,转头去看二小姐。
言昳并不怕他,也不恼火,只囫囵一笑,捶他胳膊:“我只能说得准自己的事儿。一般只会做最坏的打算,你没回来,我的事儿也能办妥帖,你要是回来了,就当惊喜了。”
山光远低头看着她,心里泛起一丝悲凉和心疼。
这就是她的性格,她不会主动期待任何抓不住的东西,所有的事她都会做好最差的打算,只为了厄运到来时也不惊慌。
言昳拽着他,一直走到了假山深处的密道出口处,她吐了口气,竟也小声感慨道:“……此情此景。真是谁能想到。我都还记得呢……”
山光远真想开口问她,还记得什么?
到了密道口,她咦了一声:“我以为你是□□进来的,原来你走的这儿?你知道这条密道?”
山光远心里猛地一跳。
他着急来找她,却忘了这辈子他从来没跟她从这条密道溜出去玩过,不应该知道这条路!
她修缮密道的事情都没告诉他,可能也是有防范他这辈子知道这条密道。
言昳转过脸来,黑暗中一双莹透的眼望着他,皱起眉头:“你怎么会知道这条密道。”
山光远只能蒙道:“我刚来白府在马厩做活的时候,听说有些下人会从密道偷东西出去。”
言昳转脸又去看密道门,背过脸,轻笑道:“哎,当时白府确实挺乱的。你先走一步吧,在前头开路,我怕黑呀!”
她从密道门后摸出一个准备好的提灯,递给他。
山光远点头。
三人走入密道。言昳转头看了轻竹一眼。
轻竹断后,将密道门锁死,但锁头有些卡住了,她转头道:“小姐你们先走,我这儿还有蜡烛,反正就一条路,我一会儿就跟上你们。”
言昳点头,一只小手紧紧抓住山光远背后的衣料,缩在他背后,看着提灯亮起:“你抬高一点,我有点……”
山光远想笑:“怕黑?还是怕老鼠?”
言昳难得软气几分,嗯了一声:“都有吧。小心脚下滑呀。”
他没想过俩人会在白府大火漫天的时候,能够携手往外逃,这条窄窄的密道,让他觉得每一步都像是做梦。
山光远走的格外小心,他害怕自己猛地摔跤,醒来,却是在山坡上的小屋中。外头大雨磅礴,他年纪大了,周身除了一把刀,一把□□,就只剩下要送到她墓前的野花。
他空出一只手,很想往后伸,去牵住她的手。
但还是攥了攥,抬起来去扶住低矮的密道中的木方横梁,低声道:“你小心别撞到头。”
言昳笑:“我倒希望能长这么高。”
他在前头走,她在后面亦步亦趋踩着他脚印。
走出一半,他没听到轻竹追上来的脚步,皱眉道:“其实不着急这一时半刻,我们应该等轻竹一会儿的。”
言昳手抓着他衣裳,没有回答。
他有些担忧:“二小姐?”
山光远听到一点窸窣的声音,以为是有老鼠什么的,他正要伸手扶住腰间刀柄,让她别怕,却发现什么东西在他腰带上挂刀鞘的软皮带子那儿割了一下,刀鞘从腰上掉下来。
他拎着灯,刚要回手去捞,就瞧见一只莹白的小手抱住刀鞘,飞速的将他的刀拢到自己怀里去。
山光远有些吃惊,他正要拧身,忽然感觉到一把匕首的刀尖抵在了他后腰的棉衣上。
山光远身子一震。
言昳嗓音凉凉的笑起来:“我就总觉得该信你也不该信你。每次想要依赖你,我总心里提溜着一根线,觉得不能把事儿太靠在你身上。果不然,你就露了马脚。”
山光远满身凉血往指尖涌,因她话语中的怀疑与冷意,一下子手脚发麻。
来的时候,他就看到密道里有几处放着武器,但他当时怎么也没想着会被言昳抄起来,怼在他腰身上。
别把衣裳划破了。
说来身上这身,还是她叫人给订做的呢。当时快进了腊月,她托着腮,在看账的间隙抬起头,对他笑道:“好看。”
她也确实是她,自有枭雄的多疑与果决,察觉到他的一丝不对劲,说变脸就会变脸。
言昳胸口起伏,嘴上似乎胜券在握般冷笑,心头却像是被气得只打哆嗦:“你才十五岁,在上林书院才看过几本兵书,就能随随便便打赢这样的战役?我翻了多少报纸,越看越怀疑。我可知道之前你十五岁时候的样子,也是在战场上犯过蠢吃过亏的!”
她手都在发颤,仿佛蒙受了多大的欺骗与辜负似的,咬牙狠狠的道:“还有这密道,我打重新修缮的时候,纠结了会儿,还是防着你没与你说!我可不想等多年后的关键时候,你又冷不丁钻出来堵了我的退路!你的解释,你自己都知道说不通,四年前你在马厩做活,能接触到这种密道?”
山光远沉默,他抬起两只手。一只手拎高提灯,照亮二人,让言昳能看清她自己手中的匕首;一只手则扶住木方横梁,让自己站稳身子。
这动作也像是一种举手投降,告诉她,他不打算反抗,也不打算伤害她。
山光远背对着她,抿紧嘴唇,忽然觉得有滔天的委屈。
他了解她甚于了解自己,他完全理解言昳遍体鳞伤后的多疑。
但一切都无法阻止他的委屈。
山光远用力眨着眼睛,想让自己酸涩的眼眶恢复原状,咽下委屈也会嗓子疼胀,他半晌压平声音,道:“所以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言昳也结舌。
她脑子里乱转,一时间解释不通,但就是满肚子怀疑。
除非、除非说是他也不是原装的。
确实,前世山光远也挺成熟沉稳的,但这辈子从他俩开始合作开始,他就展露出了能跟她比肩的一丝老练。
是被人穿越顶替了?
不可能。这个踹三脚放不出一个屁的家伙,只可能是山光远!她太了解他了!
难道是……他也有前世的记忆?!
言昳有些发懵,脚步都有些打滑。她虽然知道自己是《怂萌锦鲤小皇后》这本书里的恶毒女配,可她更知道自己是自己人生的女主角,就没想过这故事里也会有人会……重生。
不、不可能。
他要是重活一辈子,怎么会屈居在她身边四年,怎么会对她那样的态度,怎么会……
言昳刀尖忍不住一顶:“你——”
后头轻竹的脚步靠近过来,轻竹远远依稀听到她质问的语调,怕出事,试探般喊道:“二小姐?”
轻竹跟她有些默契,刚刚言昳一个眼神,她就知道多等一会儿再过来。
只是轻竹估计以为她在跟山光远安排一些秘密的行动,或者说一些紧要的话,并不知道他们这儿已经拉扯到了这种地步。
山光远手里的提灯高高举着。
照亮他的侧脸轮廓。
他不回头看她一眼,就跟路灯似的站着。
言昳有些为难。如果是别人引起她的怀疑,以她的性格估计会糊弄到逃出这里之后,找机会跟他分道扬镳,或干脆设计弄死他。
但现在是山光远!
这几年,言昳对他丝毫怀疑都没有过,跟他同处一个屋檐下,多少次她熟睡的夜晚,他都在外头守着,只一墙之隔。
这样的关系,突然崩裂出怀疑的缝隙,言昳就要按不住的发疯了。
如果山光远都一直诓骗她,欺瞒着她,那就是言昳重生后的头等奇耻大辱!
不,是所有人生加起来她最无法接受的耻辱!
她一想到这些,就坐立难安。
但现在,言昳有些后悔自己冲动了。
哪怕是夺了山光远的刀,他也有一只手就能掐死她的本事。这个男人是刀光剑雨、尸山尸海里爬出来的,有时候会迸发出排山倒海般令她惊骇的气场来。
她知道玩官场、商场上那些,长线钓大鱼,十个山光远也玩不过她,可这样近的距离下,没半点转圜的余地,没一个外人能插手,她就真要被他轻易弄死!
山光远忽然转身,言昳惊得咬着牙关,几乎要发出一点小小的尖叫。她心下一横,想着要不要真的将刀再上前一分,山光远的大手从天而降,捉住了她手腕!
他跟捻开含苞的月季花似的,两指一压,言昳手腕发麻,松开了手,眼见着又钝又锈的匕首要落地,他脚一垫,又一踢。
那匕首斜插进密道低处的泥墙里头。
他默不作声的在脏兮兮的刀柄上踩了一脚,匕首刀刃全没进软泥里,只剩下刀柄半截在外头露着。
山光远捏住她手腕翻过来。
言昳的手就跟她那脾气似的,紧紧戒备的攥着拳头。
山光远手往下挪,又跟有妖术似的在她掌根一捏,言昳吃痛酸麻,他轻易拨开了她细软的手指。
看掌心里没有擦伤,没有扎刺,只有满手的灰。
山光远看了她一眼。
言昳跟踩了耗子似的,缩肩瞪眼,毛都要炸起来似的,紧紧抱着刚刚的夺去的他的刀,仿佛能用眼神把他逼退。
山光远没想到时隔多年,又看到她如此戒备的眼神,真想狠狠的按她脑袋:养不熟的猫!
但又有一丝心虚:他明知她性子还欺瞒他,也早该料到这一天……
身后,轻竹已经追上来了。
山光远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道:“二小姐说等你。”
轻竹怔忪了一下,笑起来:“哦。奴婢在那边多看了几眼,那帮子衡王手底下的人,还真的冲进来了,后来觉得火太大受不了,又退了出去。他们还嚷嚷着,说金陵有人作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