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先走上阶梯,回头见她没动,便站住了等她,沈青葙审视地看着他,裴寂笑了下,声音有点涩:“不是私事。”
沈青葙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下阙楼,走上长而平的宫道,放眼望去,前后左右都没有人,裴寂向她靠近一些,眼睛警惕着周围的动静,压低了声音:“青娘,陛下近来是不是每天都跟着罗公打坐练气?”
沈青葙脚步一顿,半晌没有说话。
前阵子徐莳回娘家住了两天,再回来时,偶尔说起近来城中的奇闻异事,道是黛眉山有个叫罗公的道人,能够呼风唤雨、点石成金,生得鹤发童颜,飘飘如仙,据说已经一百多岁的年纪,能知过去未来,若是遇见有缘之人还会赠药,徐乾便得了两颗金丹,服用后身轻体健,精神百倍。
神武帝听她说得活灵活现,不觉也有些心动,便命人传召罗公入宫相见,可那罗公见到使者,却笑着说自己是出世之人,并不肯奉诏入宫,神武帝越发觉得他是世外高人,于是亲自下诏,郑重盖上玉玺,命中书舍人拿着诏书到黛眉山迎接罗公进宫。
这一次罗公推辞不得,只得入宫,谁知与神武帝相见后谈得十分投机,不知不觉说了许多修仙访道的事,什么点石成金、神仙方药,乃至天地变化之类,说得玄之又玄,神武帝越听越觉得遇见了活神仙,怎么也不肯放他走,将他安置在紧挨着自己寝殿的集仙殿中,每天早晚请来说话,又跟着他一道练气打坐,一心想要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
自古以来,多有君主为了求长生折腾得国中上下不得安宁,更有为着服食丹药丧命的,因此群臣都有些惴惴不安,性子直的不免纷纷进谏,偏偏神武帝在这件事上极有主见,一句不听一句不信,只管每日里与罗公谈经论道,这两天更是渐渐连朝政都比从前荒疏了。
沈青葙想着这几次觐见神武帝的情形,不觉叹了口气,轻声道:“每天早晚各打坐练气一个时辰,这中间任何人都不能打扰。”
裴寂紧锁眉头,忧心忡忡:“从前赵骠骑在的时候还能劝上几句,如今赵骠骑不在,越发连个能劝动的人都没有了,昨天太子殿下劝了几句,被圣人斥退了。”
沈青葙沉吟着,道:“陛下虽然沉迷,但也十分谨慎,罗公提过几次炼丹的事,陛下都没答应,如今只是打坐练气,倒也还好。”
“你不知道其中的关窍,”裴寂道,“只要走了这条道,炼丹服食是早晚的事,那些铅汞之类都是剧毒,一旦服食,毒气累积在体内,对身体损伤极大,陛下已经有了些春秋,在这上头越发得小心防备才行。”
沈青葙心中发紧,半晌才又问道:“你来找我,是为了打听消息,还是为着别的事?”
“如今唯有你还能在陛下面前说上几句话,青娘,若是可以的话,劝劝陛下吧。”裴寂低着头看她,长而密的睫毛偶尔一动,掩住凤目中沉沉的情绪,“本来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的,但如今你是陛下宠信的臣子,一旦有什么变动,也不可能独善其身,如今最可行的,就是劝陛下及时回头。”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涩而低:“青娘,我是真不愿意你入宫,如今千头万绪,局势不明,处处都是危机暗涌,你又如此得陛下宠信,青娘,青娘……”
这一声一声低唤,饱含着无数无法言说的情绪,沈青葙觉得心地最深处仿佛有无数细小的丝弦随着他的呼唤微微颤动起来,鼻尖有点酸,连忙转过脸,压住声音里的酸涩:“我会找机会劝陛下,不过以我看来,陛下应该不会听。”
“但愿幽州那边早传捷报,等赵骠骑回来后,也许还有转机。”裴寂察觉到她的异样,转脸看着她不停眨动的眼睫,声音低下去,“青娘,你千万小心,若是陛下不愿意听,就不要再说了。”
沈青葙低了头,半晌才道:“我知道,我会量力而行,陛下素日里敬重裴相,裴相开口的话,陛下也许还是听的。”
“我家大人也进谏过几次,陛下一笑置之。”裴寂无奈地摇头,“我有些想不明白,陛下之前从不相信这些神仙方术,这个罗公也只是在洛阳知名,并非什么大有能耐的人,为什么陛下突然就转了性子呢?”
沈青葙心中一动,突然想起昨天打坐练气之后,神武帝忽地问她说:“一旦得道,是不是应该贯通阴阳?”
贯通阴阳,阴阳相隔,应长乐。
前面宫道上突然出现黄衣宦官的身影,黄镜一路小跑着过来,急急说道:“沈司言,陛下要你立刻过去集仙殿一趟!”
徐莳的仙居院中,宫娥太监都已屏退,崔睦神色凝重,低声向徐莳说道:“阿妹,别的都还好说,这服食丹药的事情一旦开了头,几乎没有能戒断的,万万使不得!”
“我不明白,”徐莳皱了眉头,脸上都是疑惑,“我阿耶吃了罗公的金丹以后身体健旺的很,原本有些咳嗽的小毛病,后面竟也好了,我自己看着,这金丹挺好的呀!”
崔睦摇摇头,道:“丹药这种东西,初次服食大多会觉得大有改善,不然还如何骗人去吃它?但到后面上了瘾时,成把成把的吃下去也没用,还时常因为丹毒发作,后背乃至前心、手足,最严重的连嘴里都会长出毒疮,肌肤龟裂出血,极其折损寿元的,阿妹,你还年轻,如今圣人在,你诸事都有依靠,万一圣人……阿妹,别人都能袖手旁观,你却是万万不能的,一定要劝住圣人!”
徐莳将信将疑,思忖着说道:“陛下并没有吃丹药,我听着他素日里也就是跟罗公谈谈道法。”
“罗公是以炼丹出名的,便是陛下不吃,他为了更得宠信,多半也会诱着陛下吃,而且阿妹,”崔睦凑到近前,趴在徐莳耳朵边上低声说道,“我听说男子服食金丹,子嗣上多半会艰难,你年纪轻轻,要想立足还得尽快生下皇子,即便为了这一节,也万万不能让陛下服食丹药,无论如何你都要劝住陛下!”
“我,”徐莳迟疑着,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我试着劝劝吧。”
“才人,”侍婢在外头轻轻敲着窗户,回禀道,“罗公说要召唤陛下心中想念的魂魄,正在集仙殿做法呢!”
心中想念的人?崔睦迅速回忆着神武帝近来的举动,心下了然,跟着就见徐莳点点头,神色平静地问道:“有说让我过去吗?”
“没有。”侍婢道,“只叫了沈司言。”
徐莳笑了下,轻声向崔睦说道:“十一娘近来极得陛下宠信,还不如让她劝几句,比我说话管用多了。”
“她再受宠信也只是臣子,”崔睦窥探着她的神色,慢慢说道,“比不得你。”
集仙殿外。
裴寂未得传召,不能擅入,此时停住步子,看着沈青葙纤瘦的双肩,心中生出悔意。
做什么把她也卷进来呢?便是有天大的事,他也能扛起来,又何必让她去冒险?忍不住说道:“青娘,我仔细想过,方才我说的那些话并不妥当,你还是别劝陛下了,我来想办法。”
沈青葙思忖着,点了点头:“你放心,我进去之后会见机行事,若是行不通,我也不会硬来。”
“不,不要提起此事,”裴寂上前一步,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你如今深受宠信,大约也是你独来独往,不与各方势力掺杂的缘故,万一让陛下觉得你插手国事,难免要生出疑虑,还是不要劝了,青娘,你听我的。”
沈青葙退开一步看着他,片刻后,摆了摆手,转身走进集仙殿中。
重重轻纱帷幕遮挡住了神武帝的身形,沈青葙慢慢走着,打起一重又一重帘幕,最后一重帘幕后,神武帝盘膝坐在蒲团上,微微向前探着身子,一双龙目紧紧盯着不远处摆着的一架素纱屏风,
沈青葙一时摸不透他要做什么,试探着问道:“陛下?”
“青葙啊,”神武帝听出了她的声音,没有回头,依旧盯着空无一物的屏风,“坐吧。”
沈青葙在他身后跽坐下来,默默猜测着他的意图,片刻后,一身道袍的罗公走进来,一挥手中的拂尘,向神武帝打了个问讯:“陛下,等臣诵经后,就知分晓。”
他走去屏风背后坐下,殿中很快响起了他悠长舒缓的诵经声,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又过片刻后,一团团白雾从屏风后迅速蔓延生出来,原本什么也没有的素纱屏风上面,紧跟着出现了一个女子玲珑的身影。
红衣似火,长鞭在手,是应长乐。
集仙殿外。
裴寂守在廊下望着被帷幕遮挡严实的集仙殿,心神不宁。
方才不该叫她去劝的,连太子和父亲都因此落了埋怨,她一个势单力孤的女子,他怎么能让她劝劝,害她置身险地?
裴寂忍不住又往前一步,隔着重重的帷幕,却突然看见另一幅画面:神武帝躺在龙床上,双目深陷,满脸上长满了毒疮,奄奄一息。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我已经提示了蛮多前世的情形啦~
第147章
素纱屏风上红衣如火, 人影朦胧,那举手投足的模样像足了应长乐,沈青葙情不自禁瞪大眼睛向前探身, 想要看清楚屏风背后的奥秘,神武帝喑哑了声音, 带着哽咽低声唤道:“长乐……”
似是听见了他的呼唤, 人影侧身回头, 虽然只是一个影子,但那张望徘徊的模样却像是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正在四下寻找,神武帝再也忍耐不住, 一骨碌从蒲团上爬起来,踉跄着往屏风前跑去,口中叫道:“长乐!”
动静一出, 那正在徘徊寻找的人影霎时化成一团白烟,从屏风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罗公一挥拂尘从屏风后站起,叹息着摇了摇头:“陛下,阴阳殊途, 一旦以生人之气冲破境界, 就再也看不见心中所想的人了!”
神武帝失望了啊了一声, 脱口问道:“那要怎样才能时时相见?”
“道法玄妙, 只要陛下专心向道, 也许还有契机。”罗公一脸高深莫测,慢慢说道,“不过,此乃我道家最隐秘之法门, 若想窥见天机,陛下必须献身入道。”
神武帝不假思索,立刻说道:“那朕……”
“陛下,”沈青葙上前一步,挽住了神武帝的胳膊,“不如坐下来再与罗公细说。”
神武帝满腔沸腾的情绪突然被打断,那句差点说出的承诺下意识地便咽了回去,他回头看着她,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才点了点头:“好。”
他任由沈青葙搀扶着走向御榻,怔怔地问她:“青葙,你也看见了吧?”
“看见了。”沈青葙轻声说道。
“是她,对不对?”神武帝的双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是她,是朕的长乐!”
“臣只看见了一个人影,至于是不是公主,臣,”沈青葙犹豫着,摇了摇头,“看不清面目,不敢断言。”
神武帝低低地啊了一声,满腔欢喜突然被拉扯进现实,双手渐渐停止了抖动,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跟在身后的罗公抬手慢慢捋着胡子,看着前面沈青葙浅淡黄色的裙摆,若有似无地笑了下。
沈青葙扶着神武帝慢慢在榻上落座,又摆好凭几让他扶着,跟着退后一步,在旁侍立,神武帝一只胳膊抬起来,虚虚笼着眼睛靠着凭几,肩膀耷拉下来,姿态里透露着难以言说的疲惫和哀伤,半晌才放下手,泛红的眼睛看着面前的罗公,道:“道长也坐吧。”
王文收连忙上前,在榻边放了个蒲团,罗公慢慢坐下,神情依旧是世外高人那种看不清虚实的玄妙:“陛下对故人思念甚深,一念哀思经过贫道施法,这才直达幽冥,引得故人回首,不过陛下,方才境界被打破,残魂承受不住陛下的真龙之气,下次再想招魂,怕是难了。”
神武帝神色一紧,追问道:“那朕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凭借外人之力,怕是有些难,但若是陛下献身入道,修炼到一定境界,必定比外人施法要容易得多。”罗公淡淡一笑,神色悠远,“不过陛下乃是天子,比起道门来说,天下万民更需要陛下,便是陛下想要入道,贫道也不能答应。”
沈青葙低头站着,心中暗自感慨。这罗公口口声声说不能让神武帝入道,话里的意思却又勾着他入道,端的是手段高明。入道也许没什么,但一旦入道,与罗公的关系必定越来越亲密,罗公又是个极善于蛊惑人心的,万一引着神武帝踏上炼丹服食的路,损害身体,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神武帝靠着凭几,许久不曾说话,罗公便也不说话,神色平静,仿佛入定了一般。
噼啪一声响,却是火盆中的银霜炭爆了一下,火星一闪,微微扬起的炭灰冲的边上的帘幕轻轻一动,神武帝回过神来,慢慢说道:“朕想看到脸,你办不办得到?”
方才屏风上的只是一个红色的身影,只有轮廓,没有五官,沈青葙心中一凛,听神武帝话里的意思,是不是说只要看到了脸,确定招来的魂魄是应长乐,他就会入道?
罗公一甩拂尘,低低念了一声无量天尊,脸上极是为难:“残魂能返回人世已经是逆天而为,若想窥见全貌,除非,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