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说不让殿下进谏, 只是得想个万全的法子,”崔睦连忙又拉住他,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殿下身后还有我, 有我们的孩子,长安那边还有姐姐和孩子也在等着殿下,此事千万要慎重,不能莽撞行事。”
应琏听她提起杨合昭和孩子,心里一软,回握了她的手,重重叹了口气:“若是有万全的法子,我也不至于这么着急了,朝中上下都在劝谏,可就连裴相的话陛下如今也听不进去,罗道士那边一直在炼丹,我真的很担心陛下哪天挡不住诱惑,开始服食……”
“还有两个人,”崔睦轻声道,“在他们身上或许还有转机。”
“你是说赵翁?”应琏道,“可他现在远在幽州,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另一个是谁?”
“沈青葙。”崔睦道,“如今这些近身的侍臣,没有一个比她更得陛下信任,她开口的话,陛下多少会听进去点。”
“她也劝过,陛下说得好好的,过后依旧我行我素。”应琏摇摇头,“况且无为也不想让她卷进来,她一个孤身女子在宫中毕竟艰难,这些事就不要再麻烦她了吧。”
崔睦笑了一下,道:“殿下不要因为她是女子就觉得她艰难孤弱,当初公主府那么多人,唯有她全身而退,如今又在陛下身边如鱼得水,此人不可小觑,殿下还是得上心些。为着裴舍人的事,她多少对殿下有些芥蒂,殿下不如趁这个机会与她修好,若是她能劝动陛下那就最好,即便不能劝动陛下,若是能因此消除隔阂,让她转而支持殿下,那就更好了。”
“这……”应琏犹豫着,“无为再三跟我说过,不想把她卷进来。”
“就算裴舍人不舍得她卷进来,她也身在其中,”崔睦轻声说道,“她如今的一切都是陛下赏识的结果,若是陛下有什么闪失,她的前途也极受影响,所以她心里肯定盼着陛下好,这一点,却与我们相同,正该早些与她通个气的。”
“可我也不好跟她走动,除非是无为去找她,可她又一向远着无为。”应琏虽然被她说动,但还是觉得有些为难。
“远着裴舍人吗?我看未必。”崔睦笑起来,摇了摇头,“罢了,这些女人们的小心思,你们男人也不懂。不过我猜度着,裴舍人肯定还是不舍得让她卷进来的,还是我来办吧,我们女人之间更方便说话。”
“好吧,你去试试。”应琏道。
他向前走了几步,看着远处的承露阁说道:“但愿能劝得陛下打消这个念头。”
“此事慢慢来安排,倒是另一件事更着急。”崔睦凑到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三次大捷,奚怒皆撑不了几天了,潞王很快就会班师还朝,到时候形势变化莫测,殿下千万不能没有防人之心。”
应琏目光沉沉,半晌才道:“我知道。”
尚宫局外。
积雪有三寸多厚,白白厚厚堆在宫道两侧,最上面的一层闪烁着晶莹的光亮,好像在引诱着路过的人来玩赏似的。
沈青葙停了步子,心里有些痒痒。
许久不曾玩雪了,从前在家里时,一到下雪沈白洛总是带着她各处疯玩,堆雪人,打雪仗,钻雪窝,时常还齐齐倒在雪地上印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如今难得下了这么厚的雪,正是该痛快玩一回的时候,偏偏如今进宫做了女官,又不能做出这种与身份不相符的事情。
只是眼下,女官们都在房里烤火取暖,这一路也没个行人,也许可以少少的玩一会儿呢?只要不被人发现,也就没事。
沈青葙又向四周打量了一回,忍不住提着裙摆走下宫道,试探着在雪地里踩了下。厚厚的雪面上立刻被踩出一个新鲜的脚印,靴子落下时,积雪被压紧,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雪片之间的空隙里似乎发散出一丝丝凉气,冷而清冽,引诱着她再来踩上一脚。
沈青葙没能抵挡住诱惑,嘴唇不由得翘起来,笑容浮上两靥,跟着提起裙摆,另一只脚也落下来。
又一个深深的脚印,与方才那个并列在一起,印着靴底连绵不绝的缠枝花,漂亮得像是精心雕琢的图画。沈青葙笑起来,弯腰伸手,在脚印旁边,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手掌印。
“娘子快上来走吧,下面雪深,冷得很,”夜儿守在宫道上,轻声说道,“当心冻坏了手脚。”
“难得有这么厚的雪呢。”小慈看着沈青葙站在雪地里玩耍,不免有些心痒,“反正这会子没人,就让娘子玩一会儿嘛。”
“我看是你想玩吧?”夜儿横她一眼,跟着却也忍不住笑了,“难得这么大雪,要是在家就好了,也能痛痛快快玩一场。”
沈青葙含笑听着她们说话,飞快地又在雪地上踩了几个脚印。要是这时候在家里,就能放开了痛痛快快玩一场,若是哥哥也在的话,还可以打一场雪仗。
一念至此,忽地起了玩心,抓起一团雪捏成雪团,轻轻朝着小慈一抛。
雪团落在小慈袖子上,小慈哎呀一声笑了起来:“娘子!”
眼看沈青葙又捏了一个雪团向她丢过来,小慈不敢还手,只咯咯笑着四处躲避,沈青葙压着笑声,招手叫她们:“你们也来玩吧,难得这么厚的雪!”
小慈到底心痒,连忙也提着裙子跑下去,来来回回踩着雪地取乐,夜儿虽然稳重,见她们玩得起劲,终于也忍不住走下来,团了一个雪球在雪地里滚着,含笑说道:“娘子,我们来堆个雪人吧!”
“好!”沈青葙也正想着这个,立刻赞同。
“我去找些石子来做眼睛!”小慈说道。
沈青葙蹲在雪地里,先团出一个小雪球,跟着在雪地里滚成一个小小的雪人脑袋,又用手一点点压实了,起初并不觉得冷,待到那圆滚滚的脑袋弄好时,突然觉得手指都僵硬了,一股子针扎般的感觉涌上来,沈青葙连忙停了手,双手对着搓了半天,又不停地往手上呵气,这才觉得缓过来一些,她自知这双手十分重要,万万不能弄伤的,虽然很是不舍得,也只好走出雪地,去宫道上站着,一边跺着脚掸掉靴子上的雪,一边拍打着衣裙下摆上的雪,向还在堆雪人的夜儿和小慈说道:“你们要么也上来吧,天太冷了,别冻坏了。”
“娘子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小慈正玩在兴头上,拿起沈青葙做好的雪人脑袋放到夜儿堆好的雪人身体上,笑着拍了拍手,“大小正合适!”
夜儿拿着她寻来的两个圆溜溜的黑石子嵌在雪人脑袋上,权作雪人的眼睛,小慈折了两根粗一点的树枝做胳膊,又蘸着腮上的胭脂给雪人描了一个小小的嘴巴,眼下就缺鼻子了,夜儿截了一段树枝安上,沈青葙摇摇头,笑道:“有点傻气,再换个鼻子才好。”
她四下里张望着,忽地看见尚宫局那一排房子的屋檐上都挂着长长的冰棱,挨着屋檐的地方是粗的,尖端是细的,晶莹剔透的一个小圆锥,若是安上了,岂不是调皮?连忙笑着吩咐道:“把那冰棱弄下来做鼻子,应该有趣。”
小慈连忙跑过去,那屋檐太高,她极力蹦了两下也丝毫没有够到,忍不住撅了嘴:“太高了,我够不到!”
沈青葙个子比她高些,便也走过去,踮起脚尖试了试,眼看还差着半人高的距离,也只得罢了:“算了,再找找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我来。”裴寂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沈青葙连忙回头,裴寂已经走了过来,皂靴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响,靴底上卷云的纹饰串成两串蜿蜒流丽的图案,他修长凤目的眼梢微微扬起,轮廓分明的嘴唇翘起着,分明是极温存的笑容:“是要那根吗?”
沈青葙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裴寂很快走到近前,他没再发问,只抬头寻找四周可借力的地方,跟着一脚踩着墙壁下端微微凸出的虎皮石,纵身一跃,抓住了从屋檐垂下的那根冰棱。
咔嚓一声响,连根掰断,裴寂跳下来,眼中含着笑,向着沈青葙弯了腰:“是要这根吧?”
沈青葙不由自主点点头,待要伸手去接,裴寂却又缩回手,轻声道:“太冷了,还是我来吧。”
他径直走到雪人跟前,将这根圆锥形的漂亮冰棱安了上去。
这尖尖的透明鼻子装在圆圆的脑袋上,俏皮中透着傻气,沈青葙笑起来,轻声道:“有点傻。”
裴寂痴痴地看着她,她笑起来时大大的眼睛弯着,尖尖的眼角翘着,小巧的鼻子微微皱着,有一种近似孩童的天真,分明还是个小小的小娘子呢,分明还需要宠着爱着,一丁点儿委屈也不能让她受着。
目光溜下来,裴寂看见了她冻得泛红的手,情不自禁伸手握住,正要替她搓热时,那双小手却很快从他手中挣脱,沈青葙接过夜儿递上的手炉,轻声向他道了谢,转头往女官的住处走去。
裴寂连忙跟上,正要说话时,远处接连传来几声响亮的敲击声,却是承露阁那边正在上房梁,将人们拿着重锤,敲打梁上的楔钉。
两个人的神色不觉都是一变,半晌,裴寂低声道:“昨天太子为着金丹的事劝谏,陛下几乎翻脸。”
沈青葙不觉叹了口气。这些天里她也看出来了,无论神武帝如何相待,应琏对这个父亲却还是十分放在心上的,为了阻止他服食金丹,已经接连劝谏多次,所谓忠言逆耳,所以神武帝这几天对应琏,也是越来越看不顺眼。
她心里想着,不觉向裴寂靠近了些,裴寂下意识地俯身低头,沈青葙便微微踮了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陛下因为公主的事,对殿下有些芥蒂。”
裴寂吃了一惊,本该想正事的,然而她柔软的面颊就在近前,她充满梨花香的气息就在鼻端,一时心绪飘忽,那些刀光剑影的谋划都被甩在了脑后,满眼里满心里也都只是她。
呼吸停住了,手缩在袖子里,难耐地攥了一下再又松开,喉结滑动着,裴寂在头脑的片刻空白后又向沈青葙低下头去,可沈青葙说完了话,立刻便退开,迈步往前走去了。
满怀的希望顿时落空,空荡得让人无法忍受,裴寂紧追着上前几步,低声唤她:“青娘。”
声音哑得厉害,还带着点不自觉的颤抖,沈青葙抬眼看他,他眼睛瞪得很大,黑黑的瞳仁里藏着她的影子,小小的一个:“青娘。”
沈青葙微微皱了眉,警惕和抗拒不由自主地生出来,然而他没有再提旧事,只是低声说道:“你诸事小心。”
心中有千言万语,然而此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裴寂缓缓地吐着气,最后只留下一句平淡的话:“千万不要被人知道你跟我说这些。”
“我明白。”沈青葙迈步向前走去,“我会小心。”
裴寂连忙跟上,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到最后只是默默地陪在她身边,一同向前走去。
他想他的本意是不愿她卷进来的,可这些天里他渐渐发现,她智慧敏锐,见事分明,与她讨论时常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这让他不知不觉间与她说了许多事,也让她不知不觉间,涉足得越来越深——他原该更谨慎些的。
穿过夹道,一望无际的九洲池顿时出现在眼前,承露阁正修到第三层楼台,孤零零耸立在南岸,比池中央巍峨的瑶光殿还要高出许多,裴寂原以为她是要回住处,没成想她却走到了这里,此时近岸的水面结了薄薄的一层冰,中间的水还没有冻上,风吹过来时,带着凛冽的寒气,裴寂连忙解下自己的雪氅,想要给她披上时,沈青葙摆手止住,眼睛望着远处的承露阁,轻声道:“陛下的心结一直不曾解开。”
心结?裴寂拿着雪氅停在她身侧,见她柳眉微皱,低声道:“一日不解开心结,陛下一日不能解脱。”
心结。她也有心结不曾解开吧,所以无论他怎么努力,她都不会回头。一颗心嗵嗵地跳了起来,裴寂上前一步,低声道:“青娘,你相信有来生……你相信有前世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怎么感觉阿裴当战友更好,哈哈
第149章
寒冷的风吹起鬓边的碎发, 沈青葙抬眼看着裴寂,心里突然有了一点预感:“什么?”
“你相信有前世吗?”裴寂低头看着她,说话时呼出的白汽散在风里, “也许有的人,记得自己的前世。”
裴寂看见沈青葙的瞳孔缩了一下, 清凌凌的眸子里倒映着他的身影, 这给了他一种错觉, 就好像他依旧在她眼中,在她心上, 这让他有了坦白的勇气,低下头轻声道:“青娘,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我之前便已经见过你, 仿佛我们之前,有过很多纠葛。”
然后他看见, 她轻轻笑了一下,转开了脸。
裴寂心中一凉。她不信?
声音不由得紧张起来,裴寂急急说道:“青娘, 我没有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