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声热切:“朕近来看了不少炼丹的秘法,真是有些迫不及待想试试了!”
沈青葙强忍着没有劝谏。近来神武帝越发沉迷道术,每天在罗公那里总要盘桓上几个时辰,而且对炼丹之事执念更深,只要有人敢劝,立刻就是大怒,就连苏延赏也为此吃了好几顿排头,差点又被贬官。
沈青葙满心想劝,但此时神武帝正在兴头上,时机并不合适,也只能咽下,转念一想,等到承露阁全部建成,最少还要三四个月,三四个月里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也许到那时候,罗公就已经失宠,神武帝已经不想再炼丹了呢?
回到尚宫局已经是日暮时分,沈青葙归拢了手头的事情,走到韩叶的公廨时,就见她手边摆着一盏调好的枇杷露,正涨红着脸连声咳嗽,沈青葙吓了一跳,连忙上前给她拍着背,担忧地问道:“尚宫的嗽疾又犯了?”
“唉,人老了,不中用啊!”韩叶咳嗽着说道,“前阵子都已经好了,结果昨天没留神被凉气冲了一下,半夜里就开始咳嗽,一直到现在。”
“尚宫喝点枇杷露润一润。”沈青葙拿起枇杷露喂着她喝了几口,忧心忡忡道,“老这么咳嗽着也不成,要么还是上报奚官局,请医师来看看吧?”
“已经让人去请了,”韩叶就着她的手又喝了几口水,断断续续说道,“我感觉这次病得比上次严重,马上就是元旦了,局里的事情这么多,万一我再病倒了,唉。”
年关的时候各项封赏文书比平时多出几倍,眼下尚宫局的人都已经是连轴转,沈青葙已经连着许多天只能睡一两个时辰了,知道韩叶的担忧也是实情,不免劝道:“再怎么忙也是身体要紧,尚宫先看病,其他的再想办法。”
韩叶又咳嗽了几声,抬头看她:“沈司言,若是我需要卧病的话,我手里的事你能不能接过去?”
韩叶是尚宫,接了她手里的活,事实上就是暂时代理尚宫之职,这却是要上报神武帝,命令分派的,她来的时日还短,又大受重用,已经招了许多人的眼,若是再代替韩叶的话,别的不说,资历比她深的叶轻素会不会有想法?
沈青葙犹豫了一下,还是推辞了:“我刚来不久,有许多事还不算熟练,不如请叶司言代劳?”
“不做一回,什么时候才能熟练呢?”韩叶咳嗽着,慢慢地笑了一下,“其实要你暂时代替我,也算是我的一点私心,你来的时间短,大约还不清楚,年下是事情最多、最容易被人挑麻烦的时候,哪怕你照着规矩一步也没出错,各处都要找茬挑刺,趁机讨要年礼,我一张老脸不怕丢人,也跟他们磨了多年,有我在,多少还能应付,但轻素毕竟年轻些,资历威望都不够,仆固尚宫又是个冷硬的性子,若是她们来办,就怕许多事都难顺畅,但你不一,谁都知道陛下看重你,有你顶上来,那些人不敢找我们的麻烦。”
沈青葙头一回听说这些内幕,又见她说得恳切,也只得说道:“尚宫先瞧病吧,等大夫看过了,我们再商量。”
韩叶见她口气松动,这才放下心来,两个人絮絮地商量着公事,谁也不曾留意到窗外面人影一闪,张玉儿轻手轻脚地走了。
天黑时大夫为韩叶诊了脉,却是不大不小的一个症候,需要卧床休养的,韩叶当时便去找仆固隽商议接替的人手,沈青葙正在整理文书,就见叶轻素打起帘子走进来,问道:“听说韩尚宫推举你暂时接替她?”
她问得直接,沈青葙便也没有隐瞒:“韩尚宫提了一句,不过我当时就跟韩尚宫说了,姐姐更加合适。”
叶轻素笑了一下,正要说话时,黄镜已经匆匆走来叫人:“沈司言,陛下要你赶紧过去仙居殿!”
沈青葙离开后,张玉儿走进来,低声道:“今日分明是叶司言当值,怎么又叫了沈司言?”
“行了,”叶轻素本来就有些发沉的脸色更难看了,“少说几句吧,我知道你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再等一章就放小狄回来~
第152章
和谈是当天夜里最终谈拢的, 奚怒皆割地四百里,并答应岁岁向天授朝进贡马匹,最终换来天授朝的撤军。
战事告捷, 谈判亦是圆满,神武帝欢喜之下连夜召见各位重臣, 一直商议到到四更近前, 终于确定了封赏的名单。
头一个便是应珏, 因为指挥有方,领幽州都督、河北道节度大使。第二个是赵福来, 因为督军有功,提升为神策军大将军, 封清源县公。其次便是康显通,先前因失察之罪被降爵一级,此时功过相抵, 恢复郡公爵位。石志宁先前一直是代任河东节度副使,这次因功得以正式任命, 并赏赐持节。齐云缙,因他才提拔为右卫将军,短期内职位不好再往上提, 便封为平昌县子。
其余参战诸将也各自得了封赏, 沈青葙因着誊抄圣旨, 所以赶在第一批里知道, 狄知非、窦季婴都被提升为中郎将, 沈白洛也因为奋勇杀敌,战功卓著,被编入右监门卫,担任胄曹参军。
“朕记得你说过, 你跟你哥哥有一年多没见过面了,”一切敲定后神武帝打着呵欠,扭头向跪坐在边上的沈青葙低声说道,“要他继续留在康显通那里也不稳妥,就把他调到京城来吧,这样你们兄妹两个时时能够相见,你也有人照应。”
沈青葙这才明白他的用意,欢喜无限,正要叩头谢恩时,神武帝先一步拦住了她:“别闹出来,让那帮老头子知道了,又该说朕徇私枉法了!”
沈青葙失笑,心中不由想到,若是神武帝想要对谁好,那还真是好得连一根头发丝儿都能给照顾到。
尚宫局的人事变动也赶在年前定了下来,由于韩叶极力推荐,沈青葙被指定在她告病期间暂代尚宫一职,处理韩叶名下的事务,消息传出之后,后宫中明里暗里,人人都在谈论这位年轻的沈司言,有羡慕有眼红,种种议论,不一而足。
沈青葙充耳不闻,全幅心思都只在即将返京的沈白洛身上。和谈的国书签署之后,连夜就以八百里加急传往幽州,天授朝大军得了消息后已经开始陆续撤军,应珏等人元旦是不可能赶回来了,最近的节令便是元宵,于是便都立刻动身,一路不停更换坐骑,昼夜兼程往回赶,想要在元宵之前赶回洛阳,一来庆贺得功,二来共度佳节。
由于神武帝事先打过招呼,因此沈白洛也被特许第一批返回,沈青葙腊月初就已派人去长安接杨剑琼一道来过年,此时既然沈白洛也要回来,原来赁下的房舍便觉得有些小了,于是这些天一直忙着在城中寻找合适的房舍,方便一家三口居住,只不过临近年关,又因为百官都跟来了洛阳,城中赁房子的人数激增,所以找来找去,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
眨眼已经到了除夕,宫宴从日哺之时开席,到二更近前,依旧热闹喜庆,众人陪着神武帝一道守岁,祝酒贺年的声音不绝于耳,丝竹管弦的声音响彻宫城,引得城中无数百姓也都围在天街附近,遥遥望着皇城里的灯火,心驰神往。
沈青葙坐在女官的行列里,悄悄揉了揉跪得有些麻木的膝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陪同天子饮宴,虽然是天大的荣耀,但宴席上规矩极多,礼节也十分麻烦,一句不能说错,一步不能行错的,不停地行礼祝酒,别说舒适,其实满桌子精美的菜肴都放冷了也没工夫去吃,此时又累又乏又饿,还要做出满脸笑脸来陪着,只觉得浑身酸疼,视线也有些模糊,只能强打精神硬撑着。
主座上,神武帝酒已半酣,搭着王文收的手起身去偏殿如厕,出来时冷风一吹,脚步有些踉跄,困意和酒劲儿泛上来,说不出的难受,忽地想起年轻时,别说喝这点酒熬这点夜了,便是再喝上三天熬上三天也不算什么,正在感叹时,忽地看见了罗公。
他站在殿外的空地上,一身单薄的道袍,在天寒地冻中负手遥望远处灯火,看上去异常潇洒自在,神武帝想到他也熬到现在,年纪又那么大,怎么会如此精神?不由得停住步子,问道:“这么晚了,道长不累不冷吗?”
罗公一回头看见是他,打着稽首说道:“贫道刚服过金丹,丹田中充盈得很,正是的时候,需要出来走走,发散发散。”
丹田充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这些天打坐练气,却始终没能找到这种感觉,而且此时他这么疲累,罗公却这么潇洒,真是让人羡慕啊!神武帝心里想着,不由问道:“道长服的什么丹?”
“太乙小还丹。”罗公手中托出一粒丹药,含笑说道。
神武帝定睛看着,那粒丹颜色朱红,滴溜溜圆圆的一颗,在灯光下似乎闪着光芒,看上去如此诱人。
殿中,沈青葙看看神武帝不在,便推说如厕,悄悄地出了大殿。
一路拣着人少的地方,躲躲闪闪走到殿后,四下里没人,沈青葙伸手将栏杆前的白石长凳拂了拂,正要坐下时,忽地听见裴寂的声音:“青娘!”
回头一看,裴寂紧走几步来到近前,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厚厚的帕子铺在石头上,低声道:“石头上凉,垫着点坐吧。”
他大约也是一直留心着她,所以才这么快就跟了过来。沈青葙此时疲惫之极,也无心深究,道了谢坐下时,突然一放松,才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酸疼,忍不住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累坏了?”裴寂轻声问道。
“嗯。”沈青葙已经累到不想说话,只点了点头。
裴寂看着她,她微微闭着眼睛,长睫毛低垂着,眼下有两片淡淡的青灰色,看上去既脆弱又疲惫,裴寂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怜惜和爱意,他是了解她的,若不是实在撑不住,绝不会半路里溜出来躲懒,方才在殿中他一直留神看她,既要随着众朝臣不停地起身祝酒,又要应付内六局各女官之间的礼节走动,忙到连饭食都没吃几口,此时肯定是又累又饿。
才十六岁,还是个小娘子呢,这样熬夜又要守着繁琐的礼节,委实是难为她。
裴寂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打开了托在手心里轻声道:“我拿了些吃食,你吃点吧。”
沈青葙垂目一看,是两块软香糕,两块肉脯,还有几个栗子、几颗蜜枣,此时肚子里的确饿得很,又有些泛凉,沈青葙伸手捏了一个软香糕吃了一口,是热的,蒸得软糯,甜淡适口,紧着几口吃下去,肚子里那种又冷又沉的感觉缓和了不少,不由得说道:“多谢你了。”
“喝点水吧,”裴寂解下蹀躞带上小银壶递过来,道,“别噎着。”
沈青葙接过来喝了一口,是枇杷蜜水,也是温热的,一口下去从喉咙到独自都暖烘烘起来,许是极度疲惫过后突然放松,只觉得头脑里昏沉沉的,睡意涌上来,满耳朵的音乐声一时远一时近,飘飘忽忽的,就好像在云端似的。
却突然听见裴寂轻声问道:“我听说近来你忙得厉害,是不是好些天都没睡好觉了?”
睡意被暂时驱散,沈青葙微微抬起眼皮看他,笑了一下:“已经连着快一个月了,每天最多能睡两个时辰。”
每天最多两个时辰,也怪不得她累成这样。裴寂心底又疼又怜,柔声说道:“要么你眯一会儿吧,我给你看着时间,待会儿叫醒你。”
“那怎么行呢?”沈青葙摇摇头,声音有些含糊,“我已经出来好一阵子了,该回去了。”
裴寂低头看着她,她长长的睫毛慢慢地眨了一下,跟着又眨第二下,水濛濛的眼睛带着点朦胧恍惚,眼皮有极浅淡的红,鼻尖上也有,说话时口中呼出薄薄的白雾,她的脸便掩在白雾后面,干净朦胧,好像无辜的孩童一般。裴寂知道她是在犯困,然而这犯困的模样如此可爱,让他的心软到了极点,声音也下意识地温柔到了极点:“没事的,这种场合人多,况且这会子夜已深了,凡是能躲懒的都出来躲懒了,你睡一会儿吧,我帮你看着。”
“那怎么行呢?”沈青葙强打精神,恍恍惚惚地说着话,“等吃完这块糕我就回……”
眼前的裴寂越来越模糊,像是隔了一层雾,就连声音也越来越远,越来越恍惚:“青娘,我听说你在找房子?我恰好有处干净宅子……”
沈青葙已经听不见了,手里的软香糕掉下来,落在衣裙上,头一歪,正要倒在栏杆上时,裴寂眼疾手快,伸手托住了她的头。
暖暖软软的一团落进手心,她睡着了,眼睛闭着,嘴唇抿着,安静乖巧得像一只猫,裴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只手托着她,一只手飞快地解下公服给她披在身上,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垂头去看她的睡颜。
她清艳的容颜就在手中,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她与他挨得这么近,这么毫无防备地睡在身边,一刹那间,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从前。
可裴寂心里,却苦涩到了极点。她已经不怎么抗拒他了,可他知道,她之所以不抗拒他,是因为已经放下了过去。她不恨他了,却也不会爱他,她只把他当成一个熟悉的人,也许比别的人要稍稍亲近些,稍稍可信赖些,可依旧是只是不相干的人。
她已经离开了,他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青娘这种困到一切都变形的感觉,像极了每天夜里眼都睁不开了还得码字的我……
第153章
正月十五一大早, 应珏等人赶回洛阳。
沈青葙陪着神武帝一道,站在皇城高高的阙楼上,从无数鲜明的旗帜和无数张意气风发的面孔中, 一眼就认出了沈白洛。
哥哥黑了好些,个子高了, 体格健壮了, 骑在马上比周围几个同袍都要高出一截, 黑色的甲胄衬得他腰背挺拔,目光对上她时, 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泪水顿时盈湿了眼睛,哥哥回来了, 阿娘再过几天也会赶来洛阳,他们一家人时隔两年,终于可以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