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知非转回脸来,摇了摇头:“戴着面具,我没有看清楚。”
“我也没看清楚,”沈青葙道,“衣服好像跟潞王殿下之前穿的也不一样,也许是我看错了。”
话虽这么说,但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脑中一闪而过,待要仔细去抓,却又想不出是什么,正在沉吟时,忽地听见狄知非的声音,离得很近,似乎就在耳边,唤的是:“沈娘子。”
沈青葙一抬眼,正对上狄知非含笑的眸子,他果然离得很近,一双眼睛亮极了,脸颊上有点红,沈青葙想起他很久不曾这么叫她了,自从她进了尚宫局,他都是叫沈司言的,今天是怎么了,突然改了称呼?
疑惑之时,狄知非又已经开了口:“我走的时候说过,等我回来,有话要与你说。”
也许是错觉,这一刹那,周遭的声音好像突然消失了,沈青葙突然有些忐忑,微微张了嘴,觉得应该追问,却又本能地没问。
狄知非又凑近了些,心跳得厉害,正要开口时,一盏珠子灯忽地出现在他与她中间,沈白洛带笑的声音响了起来:“瞧瞧这个,好看吧!”
心里空落落的,狄知非隔着珠子灯柔和的光线,看见她笑得眉眼弯弯:“好看,谢谢哥哥!”
“不值什么,”沈白洛笑容灿烂,一双与沈青葙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也弯了起来,“你喜欢哪盏哥哥都给你买,把这整条街的灯全买下来都成!”
她的声音含着娇嗔,十足十对着哥哥撒娇的小娘子:“我若是全都买了,哥哥你拿得动吗?”
“这不是还有狄二郎吗?”沈白洛拍拍狄知非的肩膀,“我拿不动了,就让他拿,这么好的两个壮劳力,难道还拿不走几盏花灯?”
狄知非不由得也笑了:“是,还有我呢。”
没说成就没说成吧,今夜时间还长,总能找到机会。
沈青葙飞快地吃完了馄饨,提起那盏珠子灯正要走时,脚步突然顿住了。
她终于想起来方才那丝怪异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那个背影看着有些像应珏、戴兰陵王面具的男人买的兔子灯,也是兔子背上驮着一朵小小的莲花,跟徐莳在院子里堆的雪兔子几乎一模一样。
元宵之夜,金吾不禁,更鼓的声音掩在音乐声歌舞声里头,只能模模糊糊听见一点悠长的尾音,分辨出已经是二更天了。
沈青葙想着沈白洛这十几天里昼夜兼程赶路,白天里又在御前庆贺,也没有休息,有些担心:“哥哥,你累不累?”
“不累!”沈白洛低头弯腰,在她头发上揉了揉,“怎么,你累了?”
梳得好好的发髻被他怎么一揉,钗子弄得歪了,掉下来一绺长发,沈青葙瞪了沈白洛一眼:“真是的,你把我头发弄乱了!”
“唔,”沈白洛随手捏起那绺头发,想要往发髻里塞回去,“再塞进去不就成了?”
原本只有一绺掉下来,被他这么一弄,又新掉出来几绺,啪一下,沈青葙拍开了他的手:“这下更乱了!”
狄知非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兄妹,手有些痒痒,很想像沈白洛那样帮她把头发塞进去,然而不成的,总还有礼数拘束着,他还没有说,她也还没有答应,他们眼下,还没有到如此亲密的地步。
又见她抬着手,顺着发髻挽起的方向,仔细将掉出来的长发塞进去,然而到底比不得一开始就梳好的模样,总还是鼓出来一点,沈青葙由不得嗔道:“哥哥,都怪你,这可怎么见人?”
狄知非的笑容更开了些,今夜的她,完全摘掉了平日里端庄沉稳的假面,可爱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目光四下一扫,看见一辆卖面具的小车,一张踏摇娘的面具挂在最显眼处,美目翘鼻,红唇一点,狄知非心里一动,忙道:“你们等一下!”
他三两步跑了过去,伸手摘掉那个面具,想了想又拿了两个方相面具,一道会了钱钞,跑回来把那个踏摇娘的面具往沈青葙手里一递,笑道:“戴上这个,应该能遮住头发。”
沈青葙将信将疑,还没戴呢,沈白洛已经一把拿过,飞快地向她脸上一套,又伸手把后面的带子绑好了,拍手大笑起来:“好看呢,就戴着吧!”
狄知非含笑看着,那面具不高不低,刚好能挡住她稍有些凌乱的发髻,只是可惜,也因此看不见她的容颜了。
他把手里的方相面具递了一个给沈白洛,笑道:“沈兄,要戴吗?”
此刻周遭来来往往,不少人都戴着面具,远处的五凤楼下的灯轮旁,更有许多戴着各色面具的人在随着音乐歌舞,大约也是因为戴着面具掩住了真容,更能随心所欲的缘故。沈白洛没有推辞,接过来戴好了,眼看着狄知非也戴了一个,不由得拍手大笑起来:“有趣!狄兄这个大高个子配着方相面具,果然是开路的巨人!”
沈青葙也打量着狄知非,这方相是开路驱邪的神道,传说中高大威猛的汉子,狄知非个头高,肩宽腰窄,戴上之后果然相得益彰,自有一种威风凛凛的气势,沈青葙笑着赞道:“这面具很衬狄将军的气派!”
他能有什么气派,莽汉子的气派么?狄知非笑着摇摇头,又见沈白洛一指远处歌舞喧天的五凤楼,道:“那边热闹的很,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他当先走了过去,沈青葙被他拉着往前,还是有些不放心:“哥哥真的不累吗?我在西门外赁了一处宅院,要么哥哥先过去歇一会儿,然后我们再逛?”
“你也赁了住处吗?”沈白洛笑道,“回来的路上潞王听说我在这边没有住处,就拨了一处私宅给我暂住,在玄光门外,离监门卫的驻地很近。”
应珏竟然给了哥哥住处?沈青葙下意识地问道:“哥哥跟潞王很熟吗?”
“在幽州时,多承潞王殿下照顾。”沈白洛回过头,想要捏捏她的鼻子,然而她戴着面具,并不能捏到,于是遗憾地缩回去,撩开大步继续往前走,“葙儿,那边人多得很,你拉紧我的手,千万可别走散了!”
狄知非跟在最后,笑着说道:“沈兄放心,我来殿后,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沈娘子走散!”
三个人说笑着离开,背光处人影一晃,裴寂戴着昆仑奴的面具慢慢地走了出来,一双凤目遥望着沈青葙远去的背影,沉默不语。
五凤楼下,几丈高的灯轮伸入幽蓝的夜空,无数盏制作精巧的宫灯与月色交相辉映,绚烂夺目,灯轮之下,无数人手牵着手围成圆圈踏歌而舞,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相识的,也有不相识的,笑声夹在歌声里,直上云霄。
沈青葙手里提着那盏珠子灯,站在十数步之外,含笑看着这热闹的一幕。
从前过元宵,都是一家人带着僮仆婢女一道出来,团团簇拥着,又怕走散,又怕被闲人冲撞,所以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自自在在地在街上闲逛,离得这么近看这热闹的人群。歌声唱的欢快,舞袖招展如云,在这个夜里,所有人都抛却了烦恼忧愁,笑着,唱着,跳着。
“要么我们也去跳吧?”沈白洛看得有些心痒痒,低头向她说道,“我还从来没跳过呢!”
沈青葙笑着举起手里的珠子灯:“哥哥去吧,我就不去了,还提着灯呢!”
狄知非伸手拿走了灯,笑道:“一道去吧。”
他张嘴咬住珠子灯,一只手拉着沈青葙,另一只手拉起沈白洛,很快汇进了舞蹈的人群。
歌声笑声一下子冲进耳朵里,舞蹈的圈子里一个同样戴着踏摇娘面具的少女含笑松开同伴,牵住了沈青葙的手,沈青葙身不由己,随着她摇摆的节奏,跟着跳了起来。
起初还有些拘束,然而很快,欢快的歌声和舞步让她忘记了一切,只跟随节拍舞蹈起来,拧腰、敛肩,穿着羊皮小靴的脚轻轻点地打着节拍,口中甚至还哼起了歌曲。
狄知非听见了她的歌声,很想和着她一起唱,然而牙齿间还咬着那盏珠子灯,也只得压下这个念头。她的手握在他的手里,又小又软,暖烘烘的让人舍不得松开,眼前的灯火和人群都模糊了,唯有她是清晰的,鲜活的,让他一时一刻也移不开眼睛。
踏歌的人们越来越多,灯轮底下渐渐汇成拥挤的一群,却在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戴竿的来了!”
戴竿乃是教坊中的绝技,伎人头上戴着数丈高的竹竿,竹竿顶上又装饰着木头做的瑶池仙山,更有技艺高超的伎人还会选些身体灵便的孩童在木山上翻腾跳跃,以壮视听,往往引得围观的人又惊又喜,随着孩童的动作惊呼连连。
此时一听说戴竿的来了,踏歌的人顿时散了一半,又有许多原本在边上闲逛看热闹的人也都一窝蜂地往前跑去看戴竿,沈青葙被人群一冲,摇摇晃晃地站不住,忽地手臂一紧,狄知非将她拉近身前护着,低了头说道:“跟着我,别松手。”
少年爽朗的气息顿时充盈了鼻端,身边的人还在跑,沈青葙模糊听见了沈白洛的呼唤声,急急扭头去寻时,万头攒动,怎么也看不见沈白洛被挤去了哪里。
“我方才为着把灯取下来好说话,就松开了你哥哥的手,”狄知非另一只手提着珠子灯,解释道,“没想到人群一冲,竟把他冲散了。”
人群越来越挤,不知被谁撞了一下,沈青葙身子晃了晃,耳边听见狄知非的声音:“沈娘子,恕我冒犯了。”
他长臂一舒,将她搂在怀中,瞅准人少的方向,一路分开人群,飞快地挤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青葙总觉得听见了他的心跳,又重又急,带着颤音,引得她的心跳不知不觉也乱了,还好他们很快挤出了人群,狄知非松开了她。
身后,喝彩声接连响起,果然是戴竿的伎人来了,高高的竹竿耸入云霄,杆顶上装饰着仙山,一个短发齐耳,头顶系着红绳的小女孩在山上翻腾跳跃,做出各种动作,沈青葙不由得赞道:“好厉害!”
狄知非正要答话,身前又一群人挤了过来,狄知非生怕冲撞了沈青葙,忙又把她护在怀里,待要带她去人少的地方,又见她似乎很喜欢看戴竿,若是这会子走了,岂不是让她遗憾?
四下一望,就见靠着的城墙拐角处,高高的青石台基伸出来一些,刚刚够站一个人,那位置既不会被人冲撞,又能看见戴竿,而且又高,沈白洛找过来时也能一眼看见,却是绝妙的所在。
狄知非一只手虚虚地搂着她的肩,轻声道:“走,我们去那边!”
他飞快地向前走去,边走边解释:“你就在那个台基上站着,又能看见戴竿,又不会被人撞到,沈兄找过来时,也能看见你。”
隔得很近,沈青葙又听见了他急促的心跳,咚,咚,咚,依旧带着颤音,清晰如同擂鼓——他到底在想什么,心跳得这样快?
耳朵上没来由得一热,沈青葙低了头没有说话,目光里瞧见那盏珠子灯,被他紧紧握在手中,攥得那样紧,手指的关节都有些发白。
他很紧张。现在,她也有些紧张了。
狄知非很快来到了城墙拐角处,顺手将珠子灯又咬在嘴里,跟着双手握了她的腰,轻轻一提,将人放在了台基上。那台基有他小腿那么高,她站在上面,比他高出了一截,只是那台基有点窄,刚好够她贴着城墙站住,她似乎有些害怕掉下来,紧紧贴着城墙,一动也不敢动。
她好轻啊,掂起来时像一片羽毛,一点儿力气也不费,狄知非心里生出难言的怜惜,抬头看着沈青葙,柔声说道:“怕的话就扶着我的肩膀吧。”
沈青葙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伸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能感觉到手底下的肌肉蓦地一紧,狄知非脸上那点浅淡的红色又深了一些,声音有些沙哑,问她:“能看见那边的戴竿吗?”
“能看见。”心里的异样那么明显,沈青葙不敢再看他,眼睛盯着前面,只做是在看戴竿。
狄狄知非什么也没看,只一眼不眨地看着她。也许是他的错觉,仿佛她的脸颊慢慢红了起来,眼睛不自在地眨着,站立的姿态也有点僵硬,狄知非话在嘴边,想要说时,她却一直不肯看他,也只得极力忍着,等待合适的机会。
却在这时,城墙拐角的另一端突然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狄知非下意识地看过去,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一对男女,两手交握,低低地说笑着,看模样像是一对相约出来观灯的恋人。
笑意不觉浮上两靥,狄知非心想,这应该算得是个好兆头吧?
沈青葙也听见了那对恋人的动静,而且由于她耳力极佳,更是连他们说的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那男子说:“冷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