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葙点点头,道:“我会与仆固尚宫再行商议,不过王典言,下次再有这种情形的话,要么就当作公务报上来,要么就等仆固尚宫和我都在的时候说,你现在这么办,不妥当。”
王秀脸上一红,她也知道这样不好,仆固隽婉拒之后再求沈青葙,如今沈青葙答应帮忙,倒好像跟仆固隽打擂台似的,只是她太担心韩叶,所以才硬着头皮求上来,如今被沈青葙当面点出来,便满怀羞惭地说道:“是,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不这么办事了。”
心里不由想到,也就是这种什么事都摆在明面上痛快说出来的人,心里才不藏奸,亏她以前还受了蒙蔽,百般妒忌不服。
眼看沈青葙要坐下办事,王秀连忙走到近前,低声道:“上次沈司言提醒我要听听别人在背后如何评论,我听了,才知道我竟是个傻子。”
她苦笑一声,又道:“沈司言,我不该在背后议论人的,不过也请沈司言留神,近来尚宫局中多有关于你的风言风语,人心险恶,我至今才明白了一点。”
沈青葙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她知道王秀说的是张玉儿,就连张玉儿在背后说了她什么坏话,她也知道不少,倒不是她特意去打听,而是王文收感谢在她几次三番帮忙,悄悄告诉她的。
王文收甚至还说过,若是她不方便出手,他就会出手替她惩治张玉儿。
不过沈青葙婉言谢绝了。张玉儿自恃有几分小聪明,想把她当成靶子,挑动众人的嫉妒不满,却不知道她背后那些行径,她早就心里有数,之所以没有动她,是想借此机会,弄清尚宫局里哪些人值得结交,那些人心术不正,以后需要远着。
至于那些风言风语,一多半是议论她为何独得神武帝宠信的,如今赵福来已经回来,绝不会坐视不管,根本不需要她出手。
她的反应太平静,王秀有些想不通,正想问时,外面有人敲门,却是司记司的女官拿着文书籍簿过来请沈青葙审核,这边还没审完,又有司簿司的女官来请审核赏赐名录,不多时司闱司的女官也来了,捧着文书等在边上,王秀看着沈青葙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各司事务,忽地豁然开朗,她才十几岁,暂代韩叶的职务也不过才半个多月,就能做到这种程度,张玉儿那些跳梁小丑般的伎俩,又如何能被她放在眼中?
这一忙就忙到了午饭时,女官的分例送过来时,仙居殿里的两个小宦官也提着食盒走来,笑着说道:“沈司言,陛下赐了一碗鲜黄瓜、一碗盐豉蒸鱼,还有一碗烧冬笋给沈司言下饭。”
冬笋鲜鱼已经难得,但隆冬时节的黄瓜更是稀罕,沈青葙知道这些不应季的菜蔬都是尚食局在暖房中培植,专供神武帝食用的,连忙谢了恩,又想到此时沈白洛应该也还没吃饭,他今日上值是在大业门,何不拿去一道吃?
沈青葙连忙唤了一个宫女提上饭食,出了尚宫局,一路往大业门走去,遥遥能望见时,就见裴寂与崔白边走边说,正从对面走来,沈青葙略一迟疑,裴寂已经撇下崔白走到近前,叉手行礼:“沈司言。”
他似乎有些着急,很快又低声道:“请借一步说话。”
沈青葙令宫女在原地等着,自己往道边走了两步,站在一棵女贞树下,裴寂很快跟过来,低声问道:“你哥哥借住了潞王的宅子?”
沈青葙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迟疑着点了点头,裴寂很快又问道:“你哥哥跟潞王来往很密切吗?”
沈青葙停顿片刻,反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裴寂的声音压得很低:“小心提防。”
沈青葙吃了一惊,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元宵夜里那个戴兰陵王面具、提着兔子灯的男人,还没说话时,大业门前人影一晃,沈白洛飞快地跑过来,一把扯开裴寂:“起开!”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发现我女道士的预收有封面了?好看吧好看吧~
第156章
监门卫上值时, 多在附近宫殿的后廊下用饭,此时沈白洛盘膝坐在廊下,沉着脸咬牙说道:“裴寂真是找死, 居然还敢来纠缠你!”
沈青葙无奈地摇了摇头:“哥哥,他并不是来纠缠我, 而且我昨天不是才跟你说过, 过去的事都算了吗?你下次别再这么鲁莽了。”
方才话说到一半, 沈白洛猝不及防地冲过来,扯开了裴寂, 裴寂并没有争执,也没说什么, 很快就离开了,只是沈青葙想要追问的话却也没来得及问。
此时沈白洛听着妹妹的语气似乎是替裴寂说话,鼻子里冷哼一声, 道:“谁让他又来纠缠你!下次再让我碰见他纠缠你,就不是这么轻易算了!”
“他不是纠缠, 他是……”沈青葙话说到这里,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他是如何呢?
筷子停在半空中, 沈青葙微微皱了眉, 搜寻着自己的心事。他待她依旧如从前一般, 只不过现在, 他不怎么提起什么重头来过之类的话了, 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熟悉她,他渐渐与她建立起了一种既亲近又疏远的联系,他小心地守在她划下的警戒线之后,试探, 但又克制着没再越过一步。
也许,这就是他们相处的最好方式。
沈青葙笑了下,柔声道:“哥哥,这件事我自己处理,你别管了,好不好?”
沈白洛看着她,到底不舍得拂了她的意思,最后叹口气说道:“好。”
他夹起一筷黄瓜放进沈青葙碗里,闷闷地说道:“这个瓜很新鲜,你多吃点。”
沈青葙也夹起一筷给他:“哥哥也吃。”
沈白洛一口咬下去,小黄瓜又脆又嫩,清爽的汁液在舌尖散开,原本阴霾的心境也随着轻快了些,含笑说道:“哥哥沾了你的光了,大冬天里还有新鲜黄瓜吃。”
“这个黄瓜是温泉边搭的暖房里种出来的,”沈青葙有些担心他钻了牛角尖,有意说些轻松的事情逗他,“等将来我们也置办一处有温泉的宅子,我再向尚食局学学手艺,也在温泉边上搭个暖房种瓜果,怎么样?”
“葙儿这么厉害,肯定能办到!”沈白洛笑着去捏她的鼻子,“我就等着沾你的光吧!”
沈青葙一闪躲开了,嗔道:“哥哥,在家里就算了,在外头不许你再捏鼻子!”
沈白洛噗嗤一笑,向她拱了拱手:“是我错了,忘记了如今你是德高望重的沈司言,我冒犯了沈司言,在这里给沈司言赔不是了!”
沈青葙点点头,一脸严肃:“念在你诚心道歉,这次就饶你一回吧!”
沈白洛乐不可支,只觉得从前那个温柔中透着机敏的妹妹又回来了,而且比先前更加开朗,更加活泼,沈白洛心怀大慰,从鱼身上搛下一大块肉,先去掉沈青葙不爱吃的鱼肚子,又小心将脊背上的肉挑干净了刺,这才放进沈青葙碗里,柔声道:“吃点鱼,别总是吃得那么素淡。”
沈青葙把那块鱼肉分成两半,夹了一半给他:“哥哥也吃。”
此时天气寒冷,坐在廊下用饭并不算得上舒适,可沈白洛却觉得这一顿饭,比从前吃的任何一顿饭都更香,美味得简直如龙肝凤髓一般,只是他看着沈青葙被风吹得微红的脸颊,还是说道:“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吃饭了,来回跑着无益,你脾胃弱,呛了冷风又要难受了。”
“今天是哥哥头一天上值嘛,”沈青葙轻轻笑着,又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冬笋,“我怎么也得过来看看你,陪你一道吃顿饭。”
沈白洛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服,就着香稻米饭飞快地扒下鱼肉和冬笋,含糊说道:“明天别过来了,大冷的天,你这来回跑一趟尽喝冷风了,再说这里地上凉,你脾胃又弱,不敢大意的。”
“我知道,”沈青葙又往他碗里夹了一块黄瓜,“这一年多我的肠胃已经好多了,去年统共只犯过一次胃疼,想来应该是调养过来了。”
“那也不能大意,太凉的太热的,太硬的太酸的,还有辛辣的东西都不要吃,”沈白洛指了指那碗黄瓜,“比如这黄瓜,虽然新鲜,到底是生冷的东西,如今天气太凉,你吃几口尝尝鲜就行了,可不能多吃。”
沈青葙乖顺地点头,道:“好,我不多吃。”
沈白洛眼中含笑,又挑干净了一块鱼肉送到她碗里,轻声道:“真乖。”
他自己夹了一块黄瓜正要吃时,忽地听见沈青葙小声问他:“哥哥,我记得你说,在幽州时,潞王很关照你?”
沈白洛低头看她,牙齿咬住黄瓜,咔嚓一声带着水音的脆响:“对,在幽州的时候,潞王帮了我不少忙,尤其是检举康显通杀良冒功那件事,我只是个兵汉,就算看见了,也没能力上报,后面潞王去了以后,不知从哪里听见了风声,叫了我来问,我开始还以为他跟康显通是一伙的,没敢说实话,经过几件事我才发现,潞王跟康显通,跟京中那些权贵都不一样,他是个真汉子!”
沈青葙微微皱了眉头,竟然是应珏主动问的?
“再后面潞王说通了赵大将军,将此事密奏了陛下,康显通知道后几次为难我,也都被潞王挡了回去,”沈白洛叹道,“说起来,我欠了潞王极大的人情,可我连请他吃顿饭,都被他谢绝了,葙儿,我一直想着,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答谢潞王。”
沈青葙沉默着没有接话。方才裴寂说,小心提防,他虽然没有明说,然而照当时的语境来看,也只能是提防应珏。
只是,为什么要提防应珏呢?他不是一向跟应琏极其要好,也是东宫一派的人吗?
跟着又想起了那个戴兰陵王面具、提着兔子灯的男人,想到徐莳堆的雪兔子,想到应琏与应珏亲密无间的关系,只觉得眼前像是有一层浓雾在流动,真相乍然一闪,没等她看清楚,又被浓雾包裹得严实了。
吃完饭回到尚宫局时,各司的女官已经有好几个等在屋里,沈青葙手下不停,终于忙完时已是黄昏时分,黄镜匆匆走来,笑嘻嘻地说道:“陛下新做了曲子,要沈司言过去一道看看呢!”
神武帝已经小半年不曾亲自谱曲了,如今既然新做了曲子,还特地要她去看,想必是心情不坏,沈青葙匆匆收拾了跟着过去,进踏进仙居殿的大门,就见几个曹如一、雷江林这些梨园高手都在,各自带了拿手的乐器在殿下伺候,神武帝居中坐着,一看见她就眉开眼笑:“青葙快过来,朕给你看看新做的曲子!”
沈青葙快步走到近前,神武帝捧着曲谱,笑盈盈地说道:“你看,朕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就写出来了,真可谓一气呵成,朕很久都不曾像这样思如泉涌啦!”
沈青葙凑近了,在心里默默吟唱着曲谱,能感觉到这是首极轻快欢喜的曲子,神武帝在谱曲时心情必然十分愉悦,忙问道:“这曲子谱得真好,陛下可曾取了名字?”
“是那会子朕听见窗外的黄莺啼叫,突然灵光一闪,写出来的。”神武帝并不曾掩饰自己的得意,龙目中满都是笑,“还不曾取名,要么青葙你给取个名字?”
沈青葙并没有推辞,略略沉吟片刻,笑着说道:“陛下觉得《春莺啭》这个名字怎么样?”
“好!”神武帝对拍巴掌,“这个名字贴切,就叫《春莺啭》吧!”
他兴致极高,立刻向曹如一等人说道:“曲谱你们方才都看了,能记住吧?现在演示一遍给朕听听!”
曹如一几个连忙抱起乐器弹奏起来,神武帝微微闭了眼睛,右手微微扬起,跟着节拍舞动,仿佛指挥一般,沈青葙许久不曾见他兴致这么高了,心里也十分欢喜,又见赵福来站在边上,不由得向赵福来说道:“陛下今日兴致真好!”
“是呀,”赵福来附和着,脸上却没有笑容,“今天陛下兴致很好。”
这一听就是一个时辰,待到终于能告退时,一更鼓已经敲响,赵福来含笑向神武帝说道:“老奴正好要出一趟,顺道送送沈司言吧,天太晚了。”
“行,”神武帝正敲着羯鼓,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并没有抬头,“对了,青葙还没用晚食,福来你记得让尚食局给她单独备一份热的!”
“老奴知道了。”赵福来笑着说道,“沈司言,我们走吧!”
沈青葙跟在他身后出了门,边走边笑道:“许久没见陛下这么高兴了,赵大将军一回来,陛下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赵福来笑了下没有回答,直到走出仙居殿的大门,这才低声道:“沈司言。”
沈青葙听他声音有点怪,下意识地抬眼去看,赵福来低垂着眼皮,眉心中一左一右,显出两条细长的纹路,为这张和蔼可亲的白面上增加了几分冷肃:“陛下服食丹药了。”
沈青葙大吃一惊,脱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第一次是除夕,”赵福来警惕地看着四周,声音很轻,“今天是第二次,两次吃的都是太乙小还丹。沈司言,此事乃是机密,陛下眼下并不想让人知道,你不得传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