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舍人, ”她望着寥廓的水面, 笑容清淡, “我说过, 从前的事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她揭开手炉的盖子,轻轻吹了吹里面的炭火,漫不经心说道:“你看这炭火,烧过了便是烧过了, 再吹也不会变成新炭,人也是一样。”
水边的风太凉了,吹得裴寂从头到脚,前心后背都是冰冷,好像结了冰一般,然而还是不死心,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同时看见了很多不曾发生过的事情,我看见你拿着匕首,刺向这里。”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声音苦涩:“那夜在破庙里,我再次做了这个梦,紧跟着心口上出现了一块红斑,之后又有很多次,我反反复复做同样的梦,青娘,我原是不信鬼神的,从那之后,却不得不相信,你我之间,大约是有许多纠葛的缘分。”
裴寂紧紧盯着沈青葙,他看见她的瞳孔骤然缩紧了,她脸色变得煞白,怔怔地看着他,裴寂怀着说不出的希望,又走近一些,轻声唤她:“青娘,从前都是我错……”
她却突然收起怔忪的神色,冷冷地摇了摇头:“裴舍人,人生从不能回头。”
她盖好手炉的盖子,转身向来路走去,越走越快。
裴寂突然恐慌起来,这种摸不到实地的感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可怕,她不在乎了,她是真的不在乎了!
“青娘!”裴寂高呼着,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
隔着几步的距离,沈青葙没有回头,只向身后摆了摆手:“裴舍人,不要再跟着我。”
裴寂停在原地,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满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她不在乎了,她是真的,再也不在乎他了!
沈青葙快步向前走着,手炉渐渐冷了,脸上已经习惯了波澜不惊,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愤怒、不甘、委屈,种种情绪交杂着,怎么也不能平静。
原来他一次次提起那个红斑,竟是这个意思!
她也曾做过那个梦,她知道他没有说谎,然而就因为这个梦,他就可以那样对她吗?她的人生,就是因为这么一个梦,被打破打碎,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吗?
多么可笑,多么不值得!
沈青葙觉得眼睛很热,鼻子很酸,却只是咬着牙飞快地向前走着,怎么也不肯掉眼泪。
她已经哭过了,哭够了,她如今过得很好,她不会回头。
她曾经那么盼望他给她一个解释,但如今得到这个解释,却只让她觉得可笑。
前世,抑或只是一个诡异的梦,都不能成为他这么做的理由,他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他曾带给她最深的羞辱,他也曾舍身救她,他不欠她,他们一笔勾销,他们一别两宽。
沈青葙越走越快,穿过夹道,走上宫道,薄薄的风声在耳边拂过,有宫女和宦官脚步匆忙地来回奔走,直到最后,黄镜笑嘻嘻地迎面走来,高声招呼她:“沈司言!”
沈青葙停住了步子,脸上的神色还不曾整理好,煞白的脸色让黄镜吃了一惊,脱口问道:“沈司言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沈青葙迅速调整了神色,唯有微微沙哑的声音透露着她心里激荡的情绪,“黄内侍是来找我的?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陛下在仙居殿,要沈司言过去呢,”黄镜笑道,“沈司言快跟我走吧!”
他当先在前面领路,沈青葙跟在身后,慢慢吐着气调整着情绪,走出几步时,神色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却在这时,从道旁仙居院半掩的大门里,看见了徐莳。
她披着大红羽纱的斗篷,蹲在院里的雪地上堆雪人,不过她堆的并不是常见的雪娃娃,而是个胖乎乎的雪兔子,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身体,白白的两只长耳朵,圆乎乎的短尾巴,眼睛是两颗火红的琉璃,嘴巴是一颗粉色的琉璃,此刻徐莳光着两只手正在兔子背上掏一个圆圆的洞,她脚边放着一盏精巧的莲花灯,似乎是要把这盏莲花灯放在白兔背上驮着。
徐莳一抬眼看见了她,连忙站起身,紧走几步来到近前,大红的斗篷将身后的雪兔子堵得严实:“你怎么来了?”
“我只是路过,”沈青葙停住步子,福身一礼,“这就要去仙居殿。”
徐莳笑道:“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呢。”
她说着话凑到近前向沈青葙脸上看着,问道:“你眼皮怎么红红的?”
“方才往九洲池边走了走,风太大,迷了眼睛。”沈青葙不动声色地编着理由。
徐莳嗯了一声,向她摆摆手:“本来想跟你说说话呢,既然是陛下找你,那就快过去吧!”
沈青葙走出几步,偶一回头,徐莳依旧站在门内望着这边,神色莫测。
仙居殿中。
沈青葙踏进门内,一股道观里常见的檀香气扑面而来,神武帝坐在蒲团上,手边放着一支麈尾,手里拿着一本《道德经》正在看着,听见动静时一抬头,笑得得意:“青葙,朕刚收到奚怒皆的国书,他们要议和!”
议和,哥哥就要回来了!沈青葙停住步子,靥边浮现出灿烂的笑容:“臣恭贺陛下!”
神武帝笑声朗朗,放下了手中的《道德经》:“朕叫你来,是还有件事要跟你说。”
那书半卷着,露出里面秀美的手书字,沈青葙认出来了,是徐莳的字迹,这书,竟是她亲笔抄写的。一点疑惑从心底生出,徐莳也曾几次劝阻神武帝服食丹药,可她为什么又亲手抄写《道德经》给神武帝?这举动,分明又像是在鼓励。
沈青葙思忖着问道:“陛下要跟臣说什么事?”
“青葙,你一直都不信罗公,你可知道今天一早,罗公就告诉朕,幽州必定会传来好消息?”神武帝满脸得意,“朕收到捷报时,还以为罗公说的就是捷报,罗公却说不是,除了捷报,还有更大的喜事,果然方才,朕就收到了奚怒皆求和的国书!”
他哈哈大笑起来:“青葙,如今你还有什么理由不信?”
竟然有这么准?沈青葙半信半疑。
神武帝瞧着她惊讶的神色,笑得越来越欢畅:“罗公的神力可见一斑,等朕入道之后,一定能得偿所愿!走吧,陪朕去看看承露阁建得怎么样了,朕都有点等不及了!”
宦官们抬来肩舆,扶着神武帝稳稳坐好,又放下帘幕,沈青葙走在边上陪伴,只听神武帝说道:“这些天朕看了许多道家经典,感悟颇多,青葙啊,那些书讲得都很有道理,你得了空时,也要看看才好。”
“臣愚钝,先前也曾读过,但始终不是很能领悟。”沈青葙道。
“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朕,或者问罗公,”神武帝想着入道以后可能的神迹,心情畅快到了极点,“以朕的智慧,应该早些悟道的,可惜先前朕从不在这上头留意,硬生生错过了,好在现在也不算晚,只要诚心供奉,朕一定能得偿所愿!”
沈青葙低头不语,这求和的国书赶在这时候送到,是凑巧,还是罗公真有预知将来的能耐?
说话时已经走到仙居院附近,院门虚掩着,沈青葙从门缝里望过去时,院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徐莳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个刚搭好的雪兔子也不见了。
肩舆抬到九州池畔时,裴适之、吉宁、苏延赏等人也陆续赶到,神武帝被沈青葙搀着,站在一丈之外抬头仰望承露阁初露形状的三层楼台,含笑说道:“接连三次大捷,奚怒皆又送来国书求和,必定是天尊护佑,等这承露阁建成之后,朕要日夜在此供奉,请天尊护佑我天授朝恩泽八方,威加四海!”
几个朝臣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有些不以为然,苏延赏便道:“能接连取得三次大捷,一是陛下运筹有方,三是六军健儿拼死搏杀,三是赵骠骑和潞王殿下监督得当,众节度使奋勇当先的缘故,天尊神佛都是泥胎木塑,自身尚且难保,如何能护佑别人?”
“你懂什么!”神武帝沉着脸说道,“今日一大早罗公占了一卦,当时就告诉朕,今天会有幽州的好消息,说的就是求和的事!”
几个人都是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神武帝又已经说了下去:“除了罗公,你们哪些人能算到这一步?这不是神迹又是什么?”
他望着拔地而起的承露阁,沉声说道:“朕已经决定了,挑选黄道吉日,朕要献身入道,做天尊座下弟子!”
“陛下不可!”裴适之极力阻拦,“自古及今,从不曾有君主献身入道的……”
“那朕就做这天下第一个。”神武帝看他一眼,淡淡说道。
沈青葙心中一凛,罗公这一卦,难道真是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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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奚怒皆求和的事情很快敲定下来, 幽州边境暂时停战,由奚人大王子率领的议和使团昼夜兼程赶往洛阳,准备面见神武帝, 共同敲定和谈的细节。
徐莳册封贵妃的事几经波折后最终落定,挑选了腊月二十六举行册封大典, 阖宫上下顿时开始忙着筹备, 又因为临近年关, 筹备过年的各项事宜也极多,因此更是忙乱得不堪。
这天沈青葙到仙居院给徐莳送册封典礼所需的各项文书, 刚一进门,就见崔睦正跟徐莳坐在一处说话, 看见她时崔睦含笑招招手,道:“沈司言来了呀,快过来坐吧。”
沈青葙连忙近前行礼, 崔睦坐在榻上,笑着说道:“好阵子没看见沈司言了, 一向可好?”
沈青葙与她并没有太多来往,此时见她主动招呼,便道:“我很好, 多承良娣挂念。”
她把手里的文书递给仙居院的掌事宫女, 又一样样说明了文书的内容用处, 崔睦在旁边听着, 笑道:“这么多文书, 真难为沈司言年纪轻轻的,一样样都打理得清清楚楚。”
徐莳笑着说道:“可不是嘛,要不怎么是出名能干的沈司言呢!”
沈青葙谦逊了几句,正在闲话时, 尚服局送来了典礼上徐莳要穿的礼服花钗,徐莳不免要到里间去试衣,崔睦送到门前便没有进去,瞅瞅婢女们站得都有一段距离,便一边佯作向里头张望,一边压低声音向沈青葙说道:“殿下托我向沈司言道谢。”
沈青葙怔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是上次告诉裴寂,神武帝对应琏心有芥蒂的事,忙道:“殿下客气了。”
“沈司言请放心,此事除了裴舍人、我和殿下,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就连才人我也没提起过,”崔睦警惕着四周的动静,“殿下还一直有些疑惑为什么陛下近来脾气古怪,原来是这个缘故,多谢沈司言提醒。”
“不敢当,”沈青葙与她不算熟稔,并不想多生事端,只顺着口气敷衍道,“我也是偶尔得知。”
“沈司言深得陛下宠信,应该知道殿下的处境。”崔睦神色诚恳,“殿下对陛下是一片孺慕之心,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有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让殿下一片真心无法上达天听。”
她说着话,一双明亮的杏眼恳切地看着沈青葙,沈青葙猜测她是想要探听更多消息,然而以她的立场来说,上次提醒只是出于公义,并非有意投靠应琏,此时便不肯接话茬,只含糊说道:“殿下一片真心,陛下必然会了解。”
崔睦笑着叹了一口气:“便是心再真,假如不能让人知道,也是无用,可惜呀,殿下一向孤直,从不懂藏什么私心,做了什么事也不懂得说出来让人知道,结果现在,父子之间反而不能通达顺畅,也找不到一个可靠的人代为传达心意,若是能有这么一个人就好了,若是有这么一个人,殿下和我必定感激涕零,加倍地敬重。”
沈青葙微微含笑,只当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陛下英明神武,假以时日,必定能体会殿下的真心。”
崔睦见她不肯接茬,便也没再勉强,随便又说了几句闲话,就见徐莳慢慢地从内室中走了出来,深色翟衣衬得她年轻娇媚的容颜显出几分超越实际年龄的深沉,耀眼夺目的花钗又给她增添了许多华贵雍容,崔睦眼睛一亮,拍手赞道:“哎呀,这身礼服果然很衬你!”
沈青葙也附和道:“风度气派,十分令人向往。”
徐莳莞尔一笑,一双猫儿眼朦胧悠远,轻声道:“当初在洛阳时,怎么也没想到能有这么一天,真像是做梦一样啊。”
仙居殿中。
应琏侍立在神武帝旁边,看着他手中的《道德经》,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神武帝只道他是又想劝阻入道的事,沉着脸放下书,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要说就快说,吞吞吐吐的,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