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就万寿宫那位有如此殊荣,能得康熙一个字,偏偏那位,还不一定会领情。
多数时候,他都见康熙兴致冲冲前去万寿宫,然后怒气冲冲离开。
回来后开始一言不发生闷气,后渐渐坐立难安,末了,自己找个台阶登登登下去了,又踏进了万寿宫。
梁九功不敢去深想,只觉着自从太宗皇帝起,到顺治帝,再到康熙身上,祖孙三代都是一脉相承。
康熙拿起笔,连写了几个福字,都觉着不满意。最后总算写了个勉强看得过眼的,拿起福字吹了吹,待墨干了,递给梁九功道:“你亲自给她送去。”
梁九功双手接过,小心翼翼拿好了,连着那副对子也一并亲自拿着,没走几步,康熙又唤住了他:“再选几只新鲜的佛手,还有去暖房,选几盆开得好的一并送去。
唔,她喜欢吃萝卜白菜,中午的时候,做一道鸡汤煨白菜心,羊肉炖萝卜送到万寿宫,慈宁宫也送上一份。”
小太监在外探头,梁九功见了,忙告退走出去,听他上前回禀道:“佟主子给皇上送来了亲自种的水仙,奴才不敢做主收下,让人先在外面等着。”
梁九功拧眉沉思了一会,转头进了屋,躬身道:“皇上,佟主子送了水仙来,说是佟主子亲手照看长大,现在她在外面等着,奴才这就去传她进来?”
康熙不耐烦瞪着他,说道:“没见我忙着吗,什么事都递上来,你如今这差使当得愈发回去了。让她回去吧,她自己养的,自己留着就好。”
梁九功忙跪下来请罪,然后退了出去,小太监小跑着上前,他沉下脸教训道:“以后那里再来了人,要瞧清楚轻重,不是生死大事,只送东西这些,就不要递进来了。”
小太监机灵,脸色变了变,弯着腰连声应下,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梁九功呼出口气,看着晴朗却冻得受不住的天,喃喃地道:“这天,只怕又要下雪喽。”
万寿宫里,万柳盘腿坐在罗汉塌上,面前的炕桌上摆着烤栗子,松子等干果吃食,靠墙的案几上摆着佛手,屋子里香气阵阵。
她边吃边偏头看着康熙写的福字,秋月掀帘走进屋,说道:“主子,外面对子挂好了。”
万柳点点头,拿帕子擦了擦手,说道:“秋月,你帮我掌着凳子,我去把福字帖起来。”
秋月忙说道:“还是让奴才来吧,主子你可别摔下来了。”
万柳笑,“哪能摔啊,我厉害得很。再说皇上的福都到了,托他的福,要是摔了,不就没福气了?”
秋月快被万柳绕晕,晕乎乎下去端了面糊进来,万柳已经选好了地,指着炕头上的墙说道:“就贴那儿吧。”
秋月好笑地道:“主子真是,福字都贴门上,哪有贴在炕头的。”
万柳淡笑不语,康熙的字太过显眼,宫里只要眼不瞎的都能认出来。要是她得了福字,贴到门上去,不知道又会碍了多少人的眼。
“福到福到,福到头上,多好的寓意,贴这里才是正处。”
秋月习惯了万柳的歪理,扶着凳子,胆颤心惊看着她贴好福字。
她跳下凳子拍了拍手,左右欣赏了一阵,笑着道:“好了,完工,咱们就只管等着福到。”
秋月忍俊不禁跟着笑了,拿着装面糊的碗拿出门,李进忠就领着人捧着食盒来了。
她忙迎上去准备接过来,李进忠笑得脸都成了一朵花,客气无比地道:“你拿不动,下面有热水保着温呢。”
秋月笑着侧身让开,顺手打起了帘子。李进忠领着小太监进屋,万柳闻声走过来,他忙福身道:“万主子,皇上让奴才给主子赐了菜。
皇上还说,主子虚火旺盛,不能再吃上火的东西,也不能多喝败火的药,败火的药寒凉,对主子身子不好,主子需得好好调理。”
万柳看了一眼小太监拿出来的萝卜白菜,快把白眼翻上了天。
她是因为吃多了各种烤栗子炒干货,才有些上火。死对头佟贵妃升职,她气了几天也就不气了。于事无补的事,她才不会一直给自己找不自在。
秋月去拿了荷包递给李进忠,他却怎么都不肯收,推迟了往外退,点头哈腰说道:“这都是奴才分内之事,万主子这般客气,倒显得与奴才生份了。”
万柳抬眉,李进忠这也热络客气得过头,以前他来送康熙赐下来的各种东西,没有一次不收钱,今天却不肯再收,难道真是福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宫里各种筵席,祭典,这些都与万柳无关,她照样过着自己清闲的日子。
转眼就过了年,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今年因为打了胜仗,京城有盛大的灯会,康熙赐宴群臣,亲自登上城楼,与民同乐赏灯赋诗。
万寿宫里,早两天康熙便差人送了各种新奇的花灯过来。万柳虽然不能出城去赏灯,见着花灯新奇好看,让张富他们把灯全部挂上,待到天色一暗就点亮了灯。
宫里灯火通明,虽然没有外面的热闹,她与秋月他们几人,说说笑笑在灯下走动了几圈,也权当赏了一回灯。
到了平时睡觉的时候,万柳照常洗漱后,准备上炕歇息,秋月急匆匆走进来,说道:“主子,皇上来了。”
万柳打了个呵欠,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康熙走进来,先打量着万柳的神色,见她神色寻常,心里松了口气,笑着道:“怎么这么早就歇息了?”
万柳见他还一身明黄朝服,身上带着寒气,只怕刚从城楼上下来,福了福身道:“奴才平时也是这个点歇息,皇上怎么来了?”
康熙说道:“今儿个十五,外面还热闹着呢,哪有这么早歇息的,快穿好衣服,我带你出去走走。”
万柳笑眯眯地道:“皇上要带奴才出宫去呀?”
康熙瞪了她一眼,拿起外袍要往她身上套,说道:“今天大好的日子,我就不跟你计较。快穿上,我赶着回来带你去看灯,你可不许再气我啊。”
万柳心里一动,咦,城墙?她摸了摸鼻子,想了想后说道:“皇上这个时辰不歇息,要是被太皇太后得知,又该得心疼了。”
康熙斜了她一眼,说道:“早就安排好了,你放心,谁敢去多嘴,我砍了他的头。”
万柳见他上道,便没有多说,穿好衣服随他一起走了出去。
两人沿着月华门往外走,年底年后陆陆续续下了几场雪,晚上滴水成冰,靴子走在地上,咔嚓嚓乱响。
康熙从梁九功手里拿了只巴掌大的八角宫灯递给万柳,笑着道:“喜欢吗?”
万柳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接过来看了看,顺手又还给了康熙,说道:“喜欢。”
康熙侧头看着她,问道:“既然喜欢怎么不拿着玩?”
万柳言简意赅地道:“冷。”
康熙楞住,然后顺手将灯递给了梁九功。
万柳:“......”
康熙靠近她,牵着她的手藏在了袖子里,说道:“这样就不冷了。先前怎么没多穿一些?”
万柳抽回手,将手袖在袖子里,说道:“没有东珠能挡风寒,穿多了也没有用。”
康熙:“......”
“还在生气呢,气性怎么这么大,过了一年都没消下去。”
过一年佟皇贵妃又没有变回佟贵妃,万柳不见到康熙还好,见到了气就顺便上来了,只管走路不理会他。
康熙无耐摇摇头,两人一路沉默上了午门城楼,他斥退跟着来的奴才,掀开端罩替她挡着风,说道:“先前来看灯的时候,我就想着要带你来看看。现在也不算晚,外面的热闹要持续一整晚呢。”
万柳站在城楼上,远眺着远处依旧灯火阑珊的北京城,头顶月亮若隐若现,灯火月光,像是有一层纱笼罩着整个世界,寒意阵阵,犹如幻梦。
康熙见万柳依然不说话,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跟吴三桂他们打了多年,又马上要与郑经打仗,为君不易,到处都是难处。
大清江山不允许四分五裂,我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天下海晏河清,四海归顺,这以后,不知道还得面对多少为难之处。做皇帝的,照样得有气也只能忍着受着。”
万柳抿了抿嘴,微微笑着道:“皇上真是,奴才说话吧,皇上生气不爱听。奴才不说话吧,皇上又觉着奴才在生气,总是解释一大堆。皇上究竟是要奴才说话,还是不说话啊?”
康熙气闷,说道:“我哪有让你不说话,只让你不要一开口就来气我。”
万柳呲牙一笑,说道:“皇上,那奴才就说了啊,不过奴才先把丑话说到前面,你听了别又说奴才在气你。奴才老实得很......”
康熙差点儿没怪叫起来:“你还老实?”见万柳杏眼圆争,他怏怏闭上了嘴。
“奴才就好比那刚正不阿的御史,皇上听起来自然觉得忠言逆耳,真话难听。可奴才还是得说真话,主要是奴才太直,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奴才这个人吧,就是爱恨分明。佟皇贵妃为难陷害了奴才多少次,皇上可是知晓得一清二楚,奴才是不是该讨厌她?
奴才就打个比方,要是郑经或者吴三桂,突然有人帮他们,让他们一下厉害起来,皇上是不是也会生气?
奴才没有什么大志向,眼里能看到的,也只有皇上给奴才头顶上的一片天。奴才只不过是个小答应,皇上却让奴才操着皇上的心,这怎么都不合适啊!”
康熙被她喷得身子后仰,干笑道:“御史可不敢像你这样,你这张嘴比御史都还要厉害。你是小答应,赫舍里氏却什么封号都没有呢。以后我又不是不升你,你着急做什么?”
万柳怒道:“死道友不死贫道,奴才根本不在意自己是什么份位,只是死对头不能比奴才过得好,她过得好,奴才就不会开心!
皇上每次说得比唱得都好听,什么让佟氏在屋里好好学习《女戒》,不要再出来管事,要是抄写《女戒》,不出门就能升官发财,这等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奴才也想要啊!”
康熙被她骂得额头青筋都冒了起来,想着念了一整晚,要带她来看灯,她不领情不说,还嚣张得很,就差点儿没指着他鼻子骂了。
他忍无可忍,厉声道:“万氏,你的规矩呢!”
万柳吸了吸鼻子,抬着手指着他的胸口道:“皇上都不讲规矩,奴才一直仰慕皇上,对皇上一心一意,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皇上做什么,奴才自然有样学样。”
康熙的怒气,一下被她的话戳散了,他无奈地握着她的手放在胸口,温声安慰道:“你摸摸看,我这里可有别的想法,一直都把你放在了这里。”
万柳都想鄙视自己,她敢说,他也真敢听。
城楼静谧安宁,城里偶有丝竹声传过来。月亮又从云里露出半边脸,淡白月光洒在四周,何似在人间。
万柳微微闭了闭眼,一颗心砰砰开始乱跳。她眼里亮闪闪,握着他的手也按在了自己胸前,说道:“奴才这里何尝不是如此?”
康熙手碰触到柔软的一片,声音暗哑:“错了地方。”
万柳噘着嘴,甩开了他的手。他抬手覆上去,一本正经地道:“我得再看看,好似又没有错。”
万柳背靠在墙上,上身后仰躲开,下面与他更贴近了些。他眼神沉了沉,俯身压下来,她手撑着他的胸,然后缓缓往下滑了下去。
远处还有人家在放烟火,嘭的一声之后,星星点点在空中散开。
万柳身子几乎大半快仰到了城楼下,她脸上带着迷蒙的笑意,轻轻起伏晃悠,朝天空伸出手,不知道是想去触摸烟火,还是摘下月亮。
康熙始终低着头凝视着她,紧紧揽住她的腰,几乎想要把她嵌进身体里,骨血里。
光影闪过他的脸,映着他的眼睛,里面灼灼的亮光,刹那间炙热燃烧,他低下头,想要去亲吻她,被她冰凉的手挡住了。
万柳直起身,飞快收拾整理着衣衫。康熙心中余韵未消,久久不能平息。
他微喘着气,软声道:“别急,我帮你。”
“屁股会涨冻疮,快点儿,冷死了,回去吧。”
康熙闷笑出声,也加快手脚收拾了一下,上前追上她,手臂一伸夹着她下楼,笑问道:“以后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好不好?”
万柳头也不抬地道:“那得看你表现了。”
康熙气得做势要把她往回拖:“那回去再来一次,你有本事说,有本事别躲啊……”
第四十二章
出来混, 迟早要还的。
万柳只管着刺激享乐的结果,到了半夜开始头疼发热,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浑身酸痛无力。
秋月早上去伺候万柳起床,就觉得她不对劲, 上前一探她的额头, 触手滚烫。
她吓了一跳, 忙叫来张富让他去请太医,与素兰一同搀扶着万柳, 关心地道:“主子你下床小心些,洗漱完再回来躺着吧。”
万柳还没有到走不动路的地步, 推开秋月的手说道:“不用搀扶,我又不是病入膏肓了,哪有那么严重。”
她手撑在炕上, 扭头看着头顶的福字,看了一会恨恨地道:“秋月, 你与素兰等下记得把这个字揭下来扔了。”
秋月抬头看了一下,素兰啧啧道:“这字多好看啊,又是皇上亲自写的, 虽说出了年, 可贴着总归喜气些。”
喜个屁!
万柳觉得很倒霉, 她已经很久没有生病, 全身上下好似被打破重组, 哪里都不得劲,一生病她的耐心就等于零。
她皱起眉头,满脸的不耐烦,秋月忙给素兰递了个眼色让她闭嘴, 小心翼翼地道:“主子,要不要奴才前去乾清宫递个信?”
万柳板着脸说道:“怎么,乾清宫什么时候改为太医院了吗?”
她趿拉着鞋子往净房走去,秋月与素兰都不敢再多说,各自去忙碌。
万柳洗簌完出来,喝了小半碗牛乳,啃了小半个奶饽饽就吃不下了。
她躺在塌上又眯眼睡了一会,醒来后听到秋月压低声音着急地道:“你快去看看,张富去请太医,都去大半天了,怎么还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