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牛哎了一声,说道:“今天恰好出了年,在过年时有点儿病痛,忌讳着不好去请太医,都集积着赶在出年后的第一天去看病,只怕今天也是这样。你别急,我先去瞧瞧究竟怎么回事。”
秋月恍然大悟道:“瞧我这一急,竟忘了这一茬。你先去吧,记着别吵起来跟人急,省得别人怪罪到咱们主子头上,没得让人说她张狂。”
李大牛应下之后离开了,秋月掀开帘子走进屋,见万柳睁开眼睛已经醒着,忙笑着上前倒了杯水递给她:“主子先喝些水,今天太医院最忙,你再忍着一会。”
万柳嘴唇干得发白,她接过水杯一口气喝了完,缓过了气,说道:“我知道,没事,秋月,你坐吧,咱们说会话。”
秋月又重新换了个汤婆子来放到万柳脚下,侧身坐在塌下的小杌子上,仔细打量着万柳的脸色,见她精神还好,总算放了些心。
万柳直接开口问道:“秋月,你想出宫吗?”
秋月呆了呆,没能理解万柳话里的意思,进了宫之后,岂是想出去就能出去的。她不解地问道:“主子,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万柳笑了笑,耐心地道:“我也是生病了才想起来,宫女要是生了重病,就可以出宫去。
我想着你以后总归要出宫,出宫之后还得嫁人,早出去总比晚出去好。”
宫女太监生病出宫,说得好听的是出宫养病,其实就是生了重病被赶出去,生死自负。
一般人也不敢称病,小点儿的病先挪到一旁饿着养着,随便抓几剂药让你吃,能好起来的,算你走运,继续回去当差。
好不起来的,怕把病气过给了主子,就被挪到皇城外宫女子养病的吉房,与年老病弱的宫女关在一起,那才是真正的凄惨,能好起来的也没有几个了。
万柳看秋月一脸害怕,笑着道:“你放心,不会真让你生了重病再把你赶出去。现在我在皇上面前还有几分脸面,想想法子把你放出去,估计能成。”
秋月想明白过来,激动得差点儿没跳起来,窜到一半又坐了回去,脸上的喜悦也渐渐淡了,低声说道:“奴才也不知道,出宫以后能嫁什么样的人。
以前进宫的时候,奴才也做着要做人上人的梦,后来看多了也就不敢再想,宫里这么多主子娘娘,有些主子还没有我们这些奴才过得好呢。
可是奴心里又没底了,出宫去了肯定得嫁人,奴才又怕所嫁非人,娘家又靠不住,以后才真是没了活路。
主子,奴才斗胆问一句,嫁人了以后的日子,究竟过得好不好?”
万柳失笑,“这怎么比,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好不好得你自己试试才知道。我觉着好的,你不一定觉着好。有过得幸福的,也有遇人不淑的。
你不能总把别人的人生全部往自己身上套,把自己代入别人的生活里,傻不傻呀!
你有闲心想那么多,还是想想你眼前实际的事,比如你的年纪。
咱们都是小女子,不能与整个世道抗衡,只能在缝隙里,找个最舒适的出路。
世情如此,你回避不了,只咬牙迎面而上。等你再大一些,能嫁的能相看的,选择就那么点儿,不是鳏夫就是填房。
唉,其实你现在出宫都已经晚了,在你这个年纪没有成亲的男人少之又少,旗人家的女儿,又没有嫁进不在旗人家去的先例,这些都是你要面对的问题。
你得仔细想清楚了,我可以尽量帮你出宫,但是出宫以后,我就帮不了啦。”
秋月神色变换不停,喃喃地道:“主子,我还想着伺候主子一辈子呢,以后都不出去了。”
万柳翻了个白眼,“说什么傻话,我这一辈子能到哪里,自己都不知道呢。外面还有更广阔的天地,这个宫里,你所见之处都四四方方的,到处都是墙,一不小心就犯迷糊,困在里面出不去了。”
秋月眼眶渐渐通红,说道:“奴才知道主子一片好心,主子,奴才得要好好想想,等奴才想明白了,再来跟主子说可以吗?”
万柳点点头道:“也不急,待你想清楚了再说。不管哪种生活都不容易,把事情想到最坏,若是你能承担起那样的结果,就可以去放手一搏。
还有素兰,我倒不担心她,她与你不一样。她的心思没有你细腻,大大咧咧的,人又长得好看,难得糊涂,她会过得很好。
不过我总不能一下弄两个人出去,这也太显眼了。人有亲疏远近,我先想着了你,等你的事情落定了,我再去考虑素兰的事。”
秋月哽咽着,起身要下跪,万柳忙抬手哎了声:“年都过完了,跪了也没红包拿了啊。”
秋月知道万柳不在乎这些虚礼,拿帕子悄然擦去眼泪,迟疑着问道:“主子,奴才斗胆说一句,皇上待主子那样好,主子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万柳摊摊手,抬了抬眉笑道:“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呀,你看我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
今天恰好遇到了,就多说多感慨了几句。我现在全身总是不得劲,咱们说说话也能转移下注意力,不然我真就得去骂街,大喊大叫了。”
秋月忍俊不禁笑了起来,见到万柳脸色潮红,人憔悴不堪,又忙去倒了水过来,伺候着她喝了,张富与李大牛两人都还没音信。
她皱了皱眉头,正要出去看看,素兰掀帘走了进屋,说道:“主子,李大牛回来了,要不要奴才把他叫进来?”
万柳点了点头,素兰忙走出去唤了李大牛进屋,他上前打了个千,恭敬地道:“主子,奴才去太医院的路上见到了张富,他现在去了承乾宫,还在外面候着太医。
原本太医院的太医,都被各宫的主子叫走了。张富说他去得早,本来还有太医空着,
只承乾宫与永和宫的两位主子急,太医被他们宫里的人带走了,他只得先等着太医给两位主子诊治完,再来给主子诊治。”
秋月脸已经沉下来,这也欺人太甚。素兰没想那么多,则直接嚷道:“这也该有个先来后到,又不是等着太医去救命,怎么能直接就抢了人去。”
万柳在康熙面前不客气,也只是限于在两人私下相处时,打他一巴掌还得记着给个甜枣,从来不会在人多时当面让他没脸。
素兰是伺候人的奴才,她口无遮拦就是一个死字。万柳平时不大管她们,由着她她的性子,现在觉着这样下去不行。
她脸色一沉,厉声训斥道:“大胆!说话也不经过脑子,就屋子里咱们几人,知道你没有什么坏心,听了也就过去了。
要是你在外面也急,这样说就是大不敬,你是在诚心诅咒主子。永和宫的主子有了身孕,龙子龙孙自然比天大,承乾宫又是皇贵妃,你有几个脑袋能被拿来砍的!”
素兰吓白了脸,忙缩着脖子不敢再吭声。万柳烦躁得闭上眼,挥挥手说道:“素兰扣两个月月例,自己下去好好反省。
要是下次再犯,这个宫里就容不下你这尊菩萨了。你们都出去吧,我想歇一歇。”
屋子里的人忙退了出去,万柳鼻子里出的气都滚热,她在塌上翻来覆去滚了一会,怎么都找不到舒适的位置,难受得又坐起身,恹恹地斜趴在软垫上。
急促的脚步声后,康熙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病了怎么也不差人来报个信?”
万柳抬眼看去,康熙满脸的焦急,身后跟着太医正与院判走了进来,她撑着身子起身要请安,康熙忙抬手止住了,说道:“你快好好躺着,别动。”
太医正与院判请了安,上前来仔细诊过脉之后,说道:“回皇上,主子偶感风寒起了高热,臣下去商量开个退热的方子,待退热之后,好好休养几日,便无甚大碍。”
康熙放下了心,吩咐太医下去开方子,他坐在榻上,见万柳耷拉着眉眼毫无生气,心疼不已,皱眉道:“昨儿个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病了?”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万柳心里就非常不平衡。两人都一起疯,凭什么他没事,真是比牛都壮。
还有,万柳眯了眯眼,“皇上怎么来了?”
康熙没多想,说道:“先前我去看了乌雅氏后,顺道又去看了一下佟氏。在门口瞧见你宫里的奴才,召来问了才知道你生了病。若不是恰被我遇到了,你是不是不打算说?”
果然,万柳一听到佟贵妃,心里的火气就噗噗乱冒,噼里啪啦说道:“奴才竟不知道皇上什么时精通医术了,跟皇上说了之后,皇上只看一眼就能好起来。
不对,皇上还是能看好的。至少能把别人从奴才这里抢走的太医带了回来,还给奴才升了级,太医正与院判都亲自来给奴才诊治,这天大的脸面,奴才实在感激涕零。”
康熙被她噎得半死,不过见她烧得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又忍着怒气道:“你病了就少说几句,气性还这么大!我先前又不知道,知道了还能让你没太医看病?”
万柳不客气直接呛了回去:“是啊,奴才还得多谢皇上给奴才抢了太医过来看病呢。皇上,后宫里的姐妹们这么多,佟姐姐一年到头都在病着,又身份尊贵,怎么着也得给她准备个专属的太医吧。
还有其他姐妹,肚子里的孩子如同雨后春笋般往外钻。大人孩子都要好好照看,太医少了,还不得忙得头晕脑胀,皇上就是再省,也不能省这点子银子啊。”
康熙气得要伸手去拧她的脸,见她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又悻悻缩回了手,没好气地道:“你有没有良心,我一得知你生病,就从佟氏那里带走了太医来看你,如今她还病着在等呢。”
万柳翻了个白眼,似笑非笑地道:“那可了不得,佟姐姐要是一病呜呼了怎么办,皇上快让太医正与院判去看看吧,奴才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你!”康熙瞪着她,想要骂她又舍不得,知道她心里有气,又放缓了语气,软声道:“说了别生气了,这样身子才好得快。眼见你的生辰快到了,我等着你好起来,能给你好好庆个生。”
万柳的生辰在正月,不过以前她也没有在意,康熙也从来没有提及过她的生辰,今年居然突然提及,还真是难得。
“我年前见了你阿玛,一直在想着给他重新安排个差使。你先前在说拼爹,我也想让你有爹可以拼一拼。”
万柳呆住,片刻后好奇地问道:“那奴才阿玛怎么说?”
康熙斜着万柳,不悦地道:“你阿玛跟你一样爱躲懒,明明身子好得很,正当壮年居然就想着要致仕,说要回家颐养天年。
你懒也就算了,你阿玛可不能再懒下去,我准备给他升一升,让他好好当差。”
我去!
万柳在宫里只要不刺杀康熙太皇太后,她再作妖,也只顶多被悄无声息处置了。
若是拖尔弼被突然提拔起来,要是出了错或被人阴了,那就是一户口本的事。
万柳虽然没有与他们相处过,承了这具身体,她绝对不会撒手不管。
万柳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瞬间翻身爬了起来,她惊恐万分地看着康熙,气急败坏地道:“皇上,奴才就算有错,你就惩罚奴才好了,祸不及家人啊。”
康熙莫名其妙看着她,忙把她放回软垫上靠好,无奈地道:“给你阿玛升官你也不愿意?”
万柳连珠炮似的,直接轰了回去:“奴才说了,有多大头戴多大帽子。皇上一下把奴才阿玛提上来,不是竖起一个大靶子,让背后的冷箭都嗖嗖嗖往他身上扎?
皇上就算再看着,可皇上那么忙,有几只眼睛能看清楚?奴才不懂官场上的事,可奴才却没那么傻,当官的人肚子肠子九曲十八拐,一不小心就被算计了。
到时候皇上能怎么办,在国法律法面前,皇上敢说能保住奴才娘家?”
她直接扑进康熙怀里,揪着他衣襟摇晃:“不行不行,皇上也得给奴才阿玛他们一道免死免坐牢□□放的旨意。”
康熙被她晃得头晕,干脆搂紧她不许她动,“你少胡闹啊,哪有那样的旨意。”
万柳抽噎了几下,装作伤心欲绝地道:“怎么没有了,奴才书读得少,皇上也骗不了奴才。不是有丹书铁券吗,岳飞岳大人就有,只要他们不造反,就保他们衣食无忧。”
康熙被她胡搅蛮缠得没了脾气,笑着道:“你还知道岳飞,不过岳飞的下场可不算好。再说我能有那么蠢,让你阿玛直接做了大学士,入南书房行走。
他还是在工部当差,只把他调去老师南怀仁手下做事,老师不会打压人,他有什么本事,也不至于埋没了他。我既然想好了,难道还护不住他?”
万柳心道那可不一定。不过又想他是铁血帝王,不那么容易被大臣压制,他既然保证了,她放下了一半的心,没有再多说。
以免真戳到了他如月球表面坑坑洼洼的脸面,再多戳几个窟窿出来,她也伤眼睛。
她脑子一转,笑盈盈地问道:“那乌雅姐姐与其他姐姐的娘家人,皇上又准备给他们调到什么位置上去呀?”
康熙快被她气笑了,“你瞧你那小心眼,朝堂又不是善堂,哪能随便给差使。”
万柳点点头,拉长声音道:“那也是,她们不用拼爹。”
康熙脸黑了黑,神情古怪盯着她,好半晌后颓然倒在她身边,闷声道;“算了,由着你说吧。”
万柳八卦心顿起,戳了戳他,说道:“为什么算了呢,皇上说话说一半,做事怎么没见你做一半呢,每次都说,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她模仿得活灵活现,康熙被她逗得笑个不停,抓住她的手指道:“好了,你少作怪。不过,我说了你不许跳脚。”
万柳忙发誓:“奴才一言九鼎,说不跳脚就不跳脚。”
康熙这才慢吞吞说道:“一来,乌雅氏肚皮争气,二来,皇玛嬷说,乌雅氏蠢笨,不值得一提。”
万柳眼角抽了抽,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蠢笨之人的杀伤力更大,只是他没机会亲身体会到而已。
雍正被她坑,她最喜欢的亲儿子十四,何尝也不是被她坑了。最后她连自己都坑了,早早没了,太后的威风都没有享受到。
这时秋月熬好药送了进来,康熙坐起身,指着炕桌说道:“你放着吧。”
秋月忙将药放在炕桌上退了出去,万柳闻着药味,打算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下去。
康熙端起了碗,跃跃欲试道:“你躺着,我来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