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急不慢,思及晏语柔的话也不大在意,只心想她是不是先进去了,于是买了票向里走。
也许跟票务员询问一下呢?
中国面孔的女人应该很好认吧。
但他没有,拿着票与宣传册沿回廊绕入。
对于这个不大出名的意大利画家他并不了解,行马观花一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视线掠过两侧五颜六色、风格不一的画,欣赏一二,边又在人迹寥寥的四周寻找她的身影。
手机关了静音,时不时拿出来看一下。
倏尔震动。
怀郁的消息。
-[ Anton说晚上的局有你我还有几个教授,之前那个很难搞的美国人也在,你今晚早点过来。 ]
-[ 最晚5点半到这里,别迟到了。 ]
附带一个地点定位。
怀郁平日吊儿郎当,一般这种场合都是让怀礼早早去顶包,他可以随后找个借口跑路。
怀礼看了眼时间。
四点半了。
这才有了点紧迫感,他加快步伐在色彩斑斓的回廊中穿梭。给她打电话,还是关机状态。
不知晏语柔有没有和她联系。
她期待这个画展很久了。
她想他陪她来的。
小众画家总是作品繁多,然而叫得上名头的精品却是寥寥,全部逛完需要一段时间。
有几幅作品的确不错,怀礼驻足一二。
又尝试发微信给她。
还没编辑好消息,又是一条怀郁的微信。
附带Elsa的ins截图。
-[ 哇靠!你看滑了个雪,你多伤人家心,这么快甩了你就找新男朋友了! ]
怀礼淡淡地掠过。
正要将手机收回口袋,突然有了反应。
一个公共号码打来。
俄罗斯属地。
他不禁皱眉。
酒店前台的人员清甜温和的嗓音,取缔了一直回荡在耳畔的无人接听。
怀礼大学时代曾经来俄罗斯做交换生学语言时,就觉得俄语天生好像带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戏谑感。
“先生您好,您同住的女士已经退房离开了,请问这个房间要为您保留到什么时候呢?”
怀礼沉默几秒,倏然仿佛被一阵凉风吹醒了。
晏语柔的话这时才如梦魇回荡在耳畔。
他为什么认为她一定会来呢。
.
又是长达十几个小时的飞行。
南烟脚步虚浮,小腿都浮肿,双脚落了地好似还没着陆,如游魂一般匆匆拉着行李箱奔出机场。
徐宙也看到她立刻扬手:“南烟——”
他眼底两道疲累青痕,俊秀面庞上疲态满满。刘海儿剪过又长了,下颌有了淡青色的胡茬,显然一夜没睡。
据说和陈冰一起在医院陪同郑南禾。
“打你电话怎么还关机?我还以为你延误了,”徐宙也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拉杆箱,和她一齐向外走,“我开宋欢的车来的,北京很冷吧?”
确实冷。
可不仅如此。
紧迫与严寒让南烟一阵阵的打哆嗦,她白着脸色看他,嗓音又急又抖:“我妈怎么样了。”
“没事了,你别怕,”徐宙也安慰着她,却不由地紧了紧声,“脑袋后面缝了几针,轻微脑震荡,人今天已经脱离危险了,醒了吃了点东西——”
说着又气上心头,“操,那凳子上的钉子差点扎她头上!这事儿真也怪我,那天她给我打电话我在店里没接到,她就直接去你舅舅家了……”
徐宙也一阵懊悔。
上了车,南烟也疲惫极了,靠入座椅,声音麻木:“先去医院吧。”
徐宙也抿唇,“嗯,好。”
南烟闭上眼睛,又说:“对了,我听陈冰说,她又把钱给宋明川了是吧。”
郑南禾是个软骨头。
南烟每次想骂她,但仔细想想,她们母女的确懦弱了这么多年。
宋明川死都不肯放过郑南禾,南烟也狠不下心丢下郑南禾断绝所有联系一个人生活,于是就软弱了许多年。
漂泊了许多年。
也无依无靠了许多年。
小时候玩闹磕破了脑袋也缝过针,那时郑南禾心疼地在旁边掉眼泪。南烟知道那滋味儿。
她可不想在郑南禾面前掉眼泪。
可她也知道,宋明川那个疯子打起人来不要命,上回生生打断郑南禾一根肋骨。
那次郑南禾也被迫给他钱了。
郑南禾有什么办法,郑南禾没有办法。
若不是杀人犯法要坐牢,南烟从小到大有无数次的念头想手刃了宋明川。
若不是没有选择,郑南禾也不愿这么暗无天日地活着。
若不是没有选择。
她也不会一时脑热,受了那60万的蛊惑游走到怀礼面前。
真他妈的自以为是。
到底谁玩谁啊。可笑。
郑南禾就这么把钱给了,可是,她知道她在赚什么钱吗。
南烟忽然觉得十分可笑,她额头抵着膝盖沉默了许久,眩晕感阵阵,又降下车窗点了支烟过滤着想呕吐的感觉。
冬日燥冷的风吹散了与此地并不相符的异国的粘稠气息。
却还是有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北京太大了。
太大了。
世界也太大了。
太大了。
大的空茫茫,大的吓人。
大的无处落脚。
大的万分逼仄。
这么大的地方,却让她遇到了怀礼。
她今日一反常态的沉默,也不说在俄罗斯遇到了什么事,暴风雪那夜的事故第二天也只是打了个电话就带过了。
徐宙也想知道,但想到怀礼却又不想知道了。
他转回头去不看她。
半天,却又忍不住转过头,又去看她的侧脸。她好像是瘦了,说不上哪里。就是感觉单薄了许多。
头发也失了些许光泽,姣好的侧颜映着薄暮下路旁的灯光,若即若离,时远时近。看不清,看不透。
他蓦然想到那个叫施蓓蓓的女人,情绪激动追到画廊大骂她是职业小三。
他后来问过陈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冰便把她这一年半来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怀礼身边,大概去了哪些地方接过哪些单子,都告诉他了。
徐宙也想问她,忍了忍,还是开口:“那个你这次和怀礼——”
南烟蜷缩在座椅抬头看天空,倏尔有一点凉意飘入了窗,落在她眼睫,落在她唇角。像是被谁吻了。
等红绿灯之际,她回头看他,勉强牵起了笑靥。
“北京也下雪了,怎么我回来就下雪啊,是不是知道我喜欢?”
听到那个名字,南烟又在想。
俄罗斯也在下雪吗。
可终究与她无关了。
徐宙也见她笑容,简直想骂她一句“你他妈可别笑了,比鬼哭都难看”,忍了忍没说出口。
他便叹气,郑重地说:“南烟,我想帮你,这次你必须接受,结束了我们一起离开北京吧。”
南烟知道他要说什么。
在他车上充电的手机这时终于开了机。太久了,遥遥都能看到医院的标识牌了。
自动开了机。
许多许多消息弹出来。
来不及看怀礼那条,宋明川的就后来居上,轰炸一般发给了她。无非就是什么“妈妈在哪里”、“爸爸对不起妈妈,想去看看妈妈”、“烟烟,告诉爸爸好不好”这种看一眼就毛骨悚然的字眼。
南烟以前有时常更换手机号码的习惯,有一阵子没换过了。
她视线又落在“怀礼”二字上,心想,也许是该换了。
“我外公的画卖了50万,”徐宙也没等到她答案,生怕她开口又是拒绝,只是激动地说,“还完钱给冰叔,我们就走吧——你的画不是也卖了吗,等你以后有钱了还我还不迟,Quiz我准备转给宋欢了,交给他我放心……”
“还差好多。”南烟说。
“……”徐宙也顿了一下。
回头。
南烟看着他,吃吃地笑起来,“还差好多呢徐宙也,50万,你确定吗?”
徐宙也微微皱眉。
她又靠回座椅,很疲倦似的,手掌覆在脸上捂住眼睛,似是讥似是嘲地笑:“50万怎么够。”
“徐宙也,你告诉我怎么够。”
“怎么能够……”
她说着,嗓音便颤了起来。好似要哭。
此时红灯跳了绿。
徐宙也顾不上说别的了,心下也跟着颤,赶紧加大油门儿一脚从大路拐出。稳稳停下了车。
“50万是不够,我还有个店呢,你还有我啊——”
拥她入了怀,发觉她的确瘦了。满腹怒意盈然,很想抓着怀礼问问,既然和她在一块儿,怎么不好好照顾她。
等了许久没等她掉下眼泪。是的,她不经常哭的。那些比现在更难挨的日子,也不见她掉过眼泪。
徐宙也终于忍不住,揉着她头发乱糟糟地骂出了口:“你以后有什么事要跟我说,知道吗——”
“我问你你他妈从来不告诉我!每次出了事我才知道!”
“以后什么事都告诉我——知道吗!”
他问不出具体是什么事。
问不出她你是不是在做职业小三赚钱,到底有没有在这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忘了初衷喜欢上怀礼。
他知道。
他每次见到她看怀礼的眼神就知道。
他也知道。
当初她就是因为不想拖累他才分的手。
可谁知怀礼这么天昏地暗地闯了进来。
“——还有我呢南烟,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会陪着你的,我会的,我会的,我会的。”
“我一直都在的。”
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作者有话说:
都输了
没有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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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淹没
74.淹没
郑南禾醒了。
南烟透过门上玻璃注意到了。她又抬头, 看了看头顶“禁止吸烟”的标志,没推门进去,走开了。
两天前下了飞机徐宙也就载她赶来医院。
郑南禾伤得脸鼻青肿, 脑袋缠着圈厚纱布——宋明川就喜欢专挑她最宝贝的那张脸下手——她醒来吃了点东西又昏睡过去了,南烟还没来得及同她说上话,也回去休息了。
徐宙也今天去了趟冷泠那里。
冷泠的美术馆准备拉他入伙,他们最近在商议此事。外公的画卖了50万,不多不少, 好似是老天戏弄了这么个数字, 要她这一回必须接下她的好。
画卖了冷泠肯定是第一等功劳,他们这段时间来往十分密切, 南烟原本想再找个地方住的。
可仔细想想,她终究是没有地方可以去的。
陈冰联系了房东, 已经把二环的公寓退掉了。还有半月才到期,剩余的钱一分不退。
亏了不少。
南烟翘着腿坐在吸烟区的椅子。皮质座椅几处烫焦黑的烟疤, 她脚上那双黑色短靴也旧了。鞋尖儿落了灰。
抽着烟, 拿出新办的电话卡利落地塞到手机里。烟气熏的眼睛疼。
旧的折了, 扔到一旁垃圾桶盖儿上的烟灰缸里。
烟灰掸上去。淹没掉。
北京还在下雪。
满世界如同被洗涤过一遭,连浑浊的烟气也被透着窗渗入的冷空气吹散。稀薄又清爽的味道。
不远雪松蔚然成林。
她好像也能闻到那树木或是松叶的味道。
视线滞滞地望着外面, 若有所思。手机很久才开机。
就什么也没了。
插着兜回去,郑南禾醒许久了, 坐在床上捧着手机一遍遍地拨号。
好像在打给谁。
南烟冷淡地瞥了眼,推门进来,在床边坐下。
郑南禾抬起脸来——多亏了医美,青紫未消, 这张与她三分相似的脸也能看出的确维持得很好, 完全想不到是45岁的年纪。
郑南禾先前还美滋滋地夸赞自己, 和男人说她不到三十也是有人信的。
“好点了吗,”南烟顺手倒了杯水递过去,淡声问,“给谁打呢。”
“怎么不接呢……”郑南禾注意力仍在手机屏幕,还在疯狂拨号,“前几天还能联系上的呀,怎么不接了呢。”
南烟大抵也猜到了是这回带她来北京的男人。
郑南禾一恋爱就容易上头,去年年末宋明川从戒毒所出来,北京可是她万万不敢触碰的禁区。
这回二话不说就跟人家来了。
她被宋明川这么个麻烦找上,那男人肯定第一个跑路。
南烟扫了眼她屏幕,刚想像以前一样开口说,人家就是跟你玩玩而已。
却说不出口了。
她和郑南禾可谁也别指摘谁。
都是靠男人生活。
郑南禾总被男人玩弄。
现在到头来,她也被男人给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