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以为,为了孩子们,琳琅不会走的,他原以为,就算此生与琳琅,情缘已尽,但至少还可与她身处在同一片天空下,还能常从孩子那里,听到她的近况,还能常常微服出宫,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远远地、悄悄地,看一眼她。
甚至,在今日呦呦的生辰宴后,他还忍不住在心中想,往后这样的来往,可不可以多一些,他可不可以,像今日这样,多光明正大地见一见琳琅,同她面对面地,说上几句话。
他想要的,他所能渴求的,也只有这么一点了。
但这样一点,也像要随风散去了,他忘了,孩子是会长大的,他们终有一日,会不再需要父母护荫,他们可以自己振翅翱翔,父母可以放心地,放开手中的风筝线,同样地,他们自己,也将不受到束缚。
“……其实我与昭华,好些年前,就想出去走走了。但因孩子们都还小,一直没有成行”,琳琅静静地看着他道,“而现在,孩子们都大了……”
“……是啊”,穆骁不知自己心里是何感觉,只觉如魂离躯壳,自己听自己的嗓音,木然地重复琳琅的话道,“孩子们……都大了……”
像是什么也捉握不住了,连一只萤火,也无力再拥有。木然的嗓音中,穆骁负在身后、紧攥多时的手,无力地松开了,一只萤火,从他掌中飞了出来。
渐寂无声的池边,连风也无,夏夜滞闷的空气,僵凝在半空中。花叶都在这闷热里,纹丝不动,唯有这萤火,若隐若现地,飞现在沉默伫立的男女之间。
先前琳琅未来时,穆骁一个人,在水边石上,坐看了很久。他想着那被沉在水底的半枚玉佩,望着池边飞舞的点点萤火,忆起很久之前的夏夜里,他曾同琳琅一起,坐在这白石上,对着一池碧水,看萤火,看星星。
水中影成双,岸上,点点流萤,如天上落下的星河霞流,绕着他和琳琅,流转飘忽。少女顾琳琅,用青罗小扇,轻扑流萤,怎么也扑不着,反惹得星河流荡,化作点点上升的萤灯,飞飘在他们身旁。他看她急得轻轻跺脚,在漫天萤火的星雨中,踮足腾身,为她捉了半空中最亮的那一只,送到了她的眼前。
这样忆想着,他竟不禁一扬手,将一飞舞着的萤火虫,捉握在掌心。捉握住了,却没有人如当年那样,紧着握住他的手要看。少女在急切之下,忘记了所谓的男女之防,两只手紧紧握住少年攥着的手,小心翼翼地掰他的指尖,而少年,早被少女指尖的温度,弄得夜色里耳根悄红,他呆呆木木地僵站着不动,真像少女平日里爱嗔的那句——呆呆木头。
连曾经疯执的爱与恨,都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这样久远的怦然心动,早就远得恍如隔世了。
流萤无声地飞远,飞没入远处更深的夜色之中,再不可见,穆骁望着身前咫尺之距的女子,身体内如有空洞正快速延伸将他吞噬,而嗓音,平静地似正询问将走的友人,“想去哪里走走看看?”
琳琅道:“南地吧。南地有好山水,秋冬时候,也没有京城这么冷”,她微一顿,续说的嗓音,隐有忧虑,“昭华身体不好,秋冬时候,最好还是待在暖和些的地方,调养身体,京城的冬天,太冷了。”
“是啊”,穆骁低声道,“这里的冬天,真的好冷。”
短暂的静默后,琳琅望着他,眸中隐约浮现着一丝为难,并道:“呦呦……”
这样柔和的神色与言辞,令穆骁心中狠狠一刺,他已猜知琳琅会说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然地听她继续道:“……阿慕离不开京城,我和昭华有在想,要不要让呦呦同我们一起,去南地走走看看……”
穆骁唇微动了动,似想说些什么,但终因自己对呦呦,其实什么都不是的身份,因为心中对琳琅,经年不消的愧悔,而无为地接受,摆在他面前的所有现实,低哑地“哦”了一声。
“当然,这事要问呦呦的意思”,琳琅含笑道,“若呦呦愿意跟我和昭华,一起去南地游玩,那我们,就带她一起,若呦呦不愿意走动,更想留在京城,那就罢了。”
女子笑意清浅,眸中晶澈如映星光,说话间,仿佛已经踏上了所期待的南地之行,仿佛已与她深爱的丈夫和女儿,自由行走在秀丽的绿水青山间,海阔天空,无忧无虑。
“……她会愿意的”,心中的所有纠葛,终在唇际,凝结成轻淡的笑意,穆骁望着琳琅,轻轻笑着道,“呦呦她,是个好女儿。”
暑热褪去时,香雪居小楼的诸多陈设,俱被收入库房之中,主人远行,这一去,不知何时才会归来。呦呦愿意和爹爹娘亲一起远游,她哪里舍得,和爹爹娘亲分开呢。但,在对爹爹娘亲不舍的依恋,和在哥哥一再的拜托下,做下这样的决定后,将要随爹爹娘亲、离开京城的她,也同样,舍不得身在京中的哥哥,舍不得她的父皇。
若是有分身术就好了,她将自己变成两个,一个陪着爹爹娘亲去南地,一个陪着哥哥父皇在京中,若是有分身术就好了,娘亲也可以变成两个,那爹爹和父皇,就谁也不孤单……胡思乱想的背后,是女孩儿对父皇,深深的不放心。哥哥说不必挂念他,说他会好好地等她和父亲母亲回来,那父皇呢,父皇本就孤单极了,她和娘亲这一走,父皇不就更加孤单了吗……
尽管父皇,在这之前,已一再告诉她说并不孤单,劝她和娘亲一起去南地游玩,但望着前来送行的父皇,呦呦仍是忧虑极了,甚至不由在这临行之际,犹豫起来,再一次问她的父皇问道:“父皇,我走以后,没有人进宫陪你说话,你会不会孤单啊?”
“哪里没有人,父皇每天要见的大臣,多得不得了,怎么会孤单?!”穆骁说着又道,“而且父皇近来,喜欢上观研天象,除了处理朝事外,空暇时间,都花在这方面了,只恨时间不够用,没有功夫去惦记旁的。”
“真的吗?”呦呦狐疑地看父皇。
“真的,等你回来后,父皇定比那些钦天监博士还要厉害,到时候,带着你一起,找天上的星宿,好不好?”
“好吧”,呦呦见父皇一点也不精神低迷,并没有她想象中伤感不舍的模样,半放下心道,“那我走了,父皇你答应我,我不在时,要好好地吃饭,天冷了,要添衣,生病了,要叫太医,我不在的时候,不可以再多长一根白头发!”
她伸弯小手小指,要父皇和她拉钩。半蹲在她身前的父皇,伸指勾住她的小指,慈爱地望着她,轻轻地对她道:“和你娘亲去吧,你也大了,答应父皇,在路上,不要让你娘亲太操心,要学着照顾你娘亲,让你娘亲,高高兴兴的,好吗?”
“嗯!!”
呦呦重重答应一声,认真地和父皇按好了指章。女孩儿又跑去和哥哥道别时,穆骁起身走向琳琅,将袖中一本,已有些泛黄的书册,拿与她道:“早该……还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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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落血
是那本, 她从前写下的记忆书,书从阿慕出世记起,写有许多, 她与昭华、阿慕,日常生活的乐事。
她记忆完全恢复后, 阿慕曾告诉她, 那时她记忆退回到十五岁时, 他为了帮助她恢复记忆,拿了那本记忆书, 想给她看,但中途, 却被穆骁截下了。
那记忆书,定被穆骁那时,一把火给烧了, 阿慕如此猜测时,尤是切齿怨恨的态度。而她, 因穆骁之后,从未在她面前,提及这本书以及归还, 遂也以为这本, 写有许多美好记忆的小册子, 也被那时疯执的晋帝穆骁, 直接销毁了。
却未想到, 原来穆骁没有,而是沉默地保存了很多年。
泛黄显旧的书页,明显昭示着,这些年来, 执有此书的人,曾在无人的深夜里,将这书,从头到尾,翻看了无数遍。
秋日的凉风中,衰草遍野,青山萧瑟。离别的萧萧落叶下,琳琅见穆骁,边将书递给她,边笑对她道:“此次南地之行,与呦呦他们一起,路上定会有许多乐事发生,一并记在书上吧,不然,等以后呦呦看到此书,奇怪书上为何只有哥哥却没有她时,小醋坛子,有可能会翻的。”
琳琅抿唇轻笑,从穆骁手中,接过了泛黄的记忆书。她轻抚着这本珍贵的册子,默了默,抬眸望着穆骁道:“其实当年之事,我也有错。”
穆骁不知琳琅为何突然说这个,怔然未答时,已听琳琅轻道:“那时候的我,说是爱你,却不够信任你,不相信你可以应对霍翊的迫害,觉得你无法和成国公府抗衡,而选择了独自承担。少时的我,该信你,该将一切都告诉你的,不管最终结果如何,我都该将一切告诉你,而不是选择独自隐瞒。”
穆骁还是第一次听琳琅提这件事,第一次,听她这样说。曾经的选择隐瞒,是因背后,曾经的深情,他看着琳琅低道:“不是不够信任,是,人之常情,你没有错,若我当时是你,想要保护的人,一无所有,而威逼之人,出身显赫,或也会做出,与你相同的选择。归根结底,还是当年的我,太无能了,不足以让你,交托全部的信任。”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在这离别的时候,说出心底话,“我们……也许相遇在了错误的时候,若我能以晋侯之子的身份,和你相遇,就不致有当年之劫……”
未待他说完,琳琅已轻轻打断他的话道:“荆州的穆骁,怎会认识京城的顾琳琅呢?”
假想是无意义的,现实早已沉淀。穆骁哑着嗓子,听琳琅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是,过去了……”他曾拥有的爱,早被他自己,自食恶果地扬散在过去,留在他现在心中的,只有会将他折磨至死的悔恨。
穆骁知道琳琅言下之意,是想告诉他说,旧事已矣,人世尚长久,但他的一生,越是长久,折磨越是永无尽头。穆骁没有再说这些,他自吞着亲手酿下的苦果,而微笑着,在离别前的最后一刻,对琳琅道:“保重。”
他没有问她何日归来,她不是他笼中囚着的凤凰,她也不仅是颜昀的妻子,阿慕和呦呦的母亲,她是自由的顾琳琅,将自由自在地徜徉在她所钟情的天地间。
而他,将是彻彻底底地,被囚困在此宫此城,守尽一生,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归来的人。
离京前的岁月里,琳琅同丈夫昭华,查阅地图,翻看风土人情志等等,做了许许多多的 ,详尽出游规划。但当真正踏上旅程,当身边有一个妙思不断的女儿时,一早的规划,完全赶不上变化。原来细致有条理的线路,成了被揉乱了的线团,被源源不断的新想法,撞散成了满天星。这样的旅途,不是计划中的有序,但却多了许许多多的意外之喜,像有无数的惊喜,正有前方旅程中,等待着他们,每一天,都有着不一样的快乐。
自小生在繁华至胜地的呦呦,对不一样的南地风貌,十分地好奇。她爱看新奇的风景,也爱看种种从未见过的风物人情。还是孩子心性的她,每到一处新的地方,发现了什么从未见过的新鲜有趣玩意,就要将之买下,给哥哥买,也给父皇买。当买的玩意儿太多,无法再携带上路时,她就让人将那些大包小箱,带回京城,并附上她亲手书写的信件一封。
虽识了不少字,但在写信时,呦呦常常还会因为感觉词不达意,要捧着信纸,来请教她的爹爹娘亲。在请教时,呦呦也会问她的娘亲爹爹,有没有什么话,要对身在京城的亲人说,由她来代为执笔。对于阿慕,她和昭华,都会请呦呦,在信纸上写下对孩子的牵挂和嘱托,而除此之外,不再多言。
呦呦有私下捧着信纸来找她,在犹豫再三后问,有没有什么话,要对父皇说呢。她轻摇了摇头,在呦呦不甚理解的目光中,搂着孩子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呦呦不明白她的话,只是见她这样的态度,感觉自己像是做错了,小小声地道:“我只是想,也许娘亲说几句话,父皇会高兴一点点……”
琳琅并不责怪,对旧事一知半解且性情温善的孩子,柔声告诉她的女儿道:“一时的高兴是无用的,当断则断。”
呦呦还小,虽已乖乖地点头,但其实还是不懂,还在蹙着眉尖想,娘亲究竟在说什么。琳琅看向窗外的昭华,看他静静地看着她和呦呦,神色间,是千山澄雪之静,风过无痕。
有关这些俗事情忧,她和昭华,彼此之间,早已心意相通,无需多言。他们的余生,不为任何旧事旧人所牵累,他们珍惜着相守的时光,珍惜足下走过的每一寸山河,珍惜每一日相视一笑时,对方眸中灿若星子的明光。
南地的山水,令人流连忘返,而山水之所以观来秀丽,是因眸中心里,仍能望见这世间佳景,因身边,有着依偎的爱人。因为爱人的陪伴,山青如黛,水清如碧,世间的美景,更添秀色百倍,因为所爱之人,与她言笑晏晏,天晴日丽,风暖花香,世间的一切,都有着美好的颜色与温度,纵见疾风骤雨,亦不惊惶,雨过天晴,人世依然芬芳。
她心如此,她知,昭华亦同。
数年下来,她与昭华,在女儿呦呦的陪伴下,走过了许多许多的地方。从前的她与昭华,一直被困在一座城池,以及与之相关的命运之中。而今,他们都不再受困,都能够走向广阔的天地间。纵旧事仍在心底沉积,仍有意难平,但过去所有,并不值得他们,将一生浸沉其中。走出过去,珍惜身边之人,珍惜仍所能拥有的时光,多做想做之事,尽量叫此生,少留遗憾,他们对于彼此和余生,心意相同。
她知道,她无法与昭华相守至白头,能有这些年来的恩爱相伴,已是上苍,分外给予他们的珍贵时光。行至清临郡的洗云山时,昭华在如银的霜月下,对她提起了归程,他说呦呦想极了京中的亲人,阿慕这几年,定也想他们想极了。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心中已有预感,当这一天快要到来时,她所能做的,只是珍惜最后的温存时光。
因为绵延多日的雨水,他们的归程,在松风城外的一处宅院里,滞了几日。昭华的清瘦,在呦呦眼中,已是常态,她会日常要父亲,多多吃饭,好好喝药,并像个小监督官似的,一定要看着父亲用好饭、吃好药,但并不知,再珍贵的药物,都已无法弥补昭华内里的耗空。其实,能够从多年前,延长时光至今,已是幸事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