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不知父亲真正的身体状况,在似落不尽的雨声中,高兴地读着新收的来信。对呦呦来说,在外游玩是好,陪着爹爹娘亲是好,但京中的家与家人,也是很好很好的,她对即将归家这件事,感到欢喜,也欢喜地同他爹爹娘亲分享,哥哥的信中内容,告诉他们,哥哥这两年,有多么地想他们,告诉他们,哥哥极其期待着,一家团圆。
这两年,唯有阿慕与呦呦回信,另一个人,只会在阿慕的信件里,附几句对呦呦的关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呦呦大声地读着阿慕的来信,一声声清亮响脆,蕴着快活到似要溢出来的满满笑意。
“哥哥说,他不会干等着的,他会提前到长阳县候着,亲自接我们回来!”
“哥哥说,他又长高了很多,可以一只手,就将我举得高高的!”
“哥哥说,香雪居里的一切都很好,他一直有派人好好洒扫,今年香雪居里的花,开得比往年还要好,我们走前栽种的那株小橘树,也好好地活着,还结了几只小青果呢……”
……
一边高兴地读着信,一边将目光看向爹爹与娘亲。呦呦见爹爹,想帮娘亲沐发,并不感到稀奇。这样的日常之事,她早见得多了,也不知为何,明明只是小事而已,她看着娘亲仰躺着笑望爹爹,看爹爹将娘亲如缎的长发,小心地没入水中,感觉很有意思,感觉心里暖暖的。
停声看着看着,忍不住想要近前帮忙时,却见爹爹低下头去,似是想吻一吻娘亲。
“呀呀!”呦呦赶紧捂着眼睛,转过身去。为爹爹娘亲的恩爱,也为这情景的有趣,背身捂眼的她,止不住地唇际上扬,不知背后,一滴鲜血,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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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见面
如他手中捧着的乌发, 软如云烟,轻似飞梦,昭华为她沐发的动作, 极是小心轻柔,绝不会牵痛她半分, 也不会, 叫半滴水珠, 溅落在她的眼中脸上。
仰躺在小榻上的琳琅,睁眼望着她的丈夫, 望他清淡的眉眼,望他温和眸下, 隐藏着的深沉情意。
他对她,用情极深,却从来只会现出冰山一角, 不会用山海般的沉重深情,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永是云淡风轻,如清风,如明月, 轻淡柔和地拂落在她身上, 如她排斥, 他便隐去, 绝不会将冰山下不得回应的深情, 愤怒牵起,化作袭向她的狂风骤雨,而如她,以情意相回, 他也依然隐忍着深情,因他知,他无法伴她一生,他从来不想用他深沉的情意,牵扯住她的往后余生。
如果此生,未曾有幸得遇昭华,那她的人生,是否会将毁在霍翊手中,从此永沉深渊……她曾不止一次,如此猜想,可昭华却说,不必如此作想,他说她是坚韧的女子,纵没有他,也能够在一时的伤痛后,坚强地寻找出路,不致任自己,就此屈服在不堪世事下,放弃挣扎,一世沉沦。他说他与她的相遇相识,是他的幸运,是他一生,最大的幸事。
熟悉的眉眼轮廓,早在她眼里心中,被描摹了无数遍,清晰地,像已刻进了她的骨血里,永远不会磨灭半分。她知她永不会忘怀,可依然贪恋,尘世间触手可及的温暖,琳琅望着她的丈夫,情难自禁地伸出手去,轻抚上了他的容颜。丈夫淡笑着朝她看来,一只湿润的手,轻轻地握住她的。因为沐发用水温热,那只素来微凉的手,此刻是微暖的,窗外的潇潇雨声,侵袭不进他们的这方天地里,温热的水汽氤氲萦浮,柏叶的清香弥散四方。
似是有话要说,可四目对望上,在彼此含笑的双眸中,清楚地望见含笑的彼此时,又似已经说完,不必再多言了。琳琅缓缓垂下手,任昭华继续为她沐发,她一瞬不瞬地仰看着他,像是一名小女孩儿,在昭华笑让她将眼睛闭上时,也似孩子气道:“不要。”
昭华笑,“若不小心溅水到眼睛里,眼睛要红的。”
她也笑,仍是倔强的,“不要。”
昭华望着这样的她,像要含笑再说什么时,忽地唇际笑意,似是微滞了滞。她还未看清楚是否微滞,要她闭眼的昭华,已用一只手,轻轻地遮在她的眼前。
掌心温热湿润的气息,令人安心,琳琅笑言昭华怕她眸中进水却用湿手靠在她眼前,身后的昭华,对她的谑语静默不言,只是遮在她眼前的手,止不住地微微颤着。
琳琅忽地意识到什么,心惊之下,捉握住横在眼前的手,连忙坐起,可昭华已然无力,却又坚持反握住她指尖的动作,令她僵坐在榻上,无法起身回头去看。
“无事的”,她听到他的声音,轻轻颤着,像将断裂的弦,“只是……忽然有点不适,过一会儿……就好了。”
他背着身,不愿叫她看见他此时的模样,她只能顺着他的心意,僵身不动,只能握着他的手,静默地等待。掌心指尖的温度,无可挽回地流逝,冰冷战栗地,像是冬日里的冰棱,一击即碎。良久之后,虽终不再颤,但流失的温度,不可挽回,怎么也捂不暖。
“抱歉”,他嗓音沙低,“说好今日,要帮你沐发的,只能……半途而废了……”
“无妨”,琳琅极轻地,依在他的背后,“来日……还长久着呢。”
天地间的潇潇雨声,遮住了爱人间的低喃,倚在门边、捂着双眼的呦呦,除了落不尽的雨声,什么也听不见。当她忍不住回头,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指,从指缝中悄悄看时,却见榻处的爹爹娘亲,都不见了。有断断续续的水迹,通向内室深处,空气里遗留着皂角柏叶的清香,还有一丝……奇奇怪怪的味道。
呦呦蹦蹦跳跳地走近前去,见榻边铜盆水里,飘散着丝丝缕缕的红。
这几年来,穆骁虽未对琳琅有过只字片语,但并非对她身边之事,不闻不问。当得知颜昀身体急转直下,他立将阿慕召至跟前,告诉他他养父的病况,问他是否要尽快动身离京,赶赴他养父所在的松风城。
这几年,颜慕没有一时半刻,耽于玩乐。他以为他已在暗中成功做了许多,但当晋帝穆骁,将他养父病重的消息告诉他时,他方惊觉,穆骁不但没有在他的有意为之下,成为一个被闭目塞听的天子,且手中的势力,远比他所知道的,还要深广许多。耳目既如此清明,那穆骁这几年,定对他的暗中动作,知晓至少十之七八。既知晓,为何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穆骁他,是在……有意放权吗?!
短暂的惊震后,颜慕无暇深思下去,只因父亲病重的消息,如排山倒海,占据了他全部的心怀。有如晴天霹雳,劈顶而下,他惊痛地一时说不出话时,听晋帝穆骁又道:“还是快去吧,若是晚了,许就难见最后一面了。”
心如刀绞的剧痛,令颜慕在这般年纪,骤然间眼前模糊,他折身要走,身后的晋帝穆骁,却又叫住了他。
穆骁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和琳琅的儿子,在微一静默后,低声嘱咐他道:“你大了,要知道照顾好母亲,不要叫她,太过难过伤身。”
他曾亲眼见过,琳琅在以为颜昀身死时,是如何悲痛欲绝,如何恨不能以身代之,欲与颜昀共赴黄泉。他担心琳琅,承受不住颜昀的离世,这些年,他一直担心此事,故而为了琳琅,而为颜昀搜罗尽天下珍贵药材。但,人命终有尽,颜昀能撑到这个年头,已是人力之极限了,这一次,颜昀应是熬不过去了,那琳琅呢……琳琅,会如何……
深重的恐慌,在穆骁心中蔓延。依他心,恨不能与阿慕同去松风城,但却不能。琳琅不需要他的到来,他的到来,只有可能,会刺激琳琅的伤痛,毕竟,颜昀的病体,并非天生,而是因世事磋磨,这些磋磨里,他穆骁做下的,也曾不少。
他不敢过去,只能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刻,就告诉阿慕,劝阿慕快些去松风城。他寄希望于阿慕和呦呦两个孩子,尤其是已经年长懂事的阿慕。他希望孩子们的陪伴,能让琳琅少些伤痛,能让琳琅,为了两个她所深爱着的、活生生的孩子,不致……对尘世毫无牵念,一心只想去陪伴那已离去的人……
几年前的离别时,琳琅曾告诉他说,让过去过去,告诉他说,人世长久。人世长久,琳琅能将颜昀的离世,视作过去,看向未来,长久的人生吗?
……连他都不能,琳琅……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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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昭山
得到父亲病重的消息后, 颜慕飞骑离京,几是日夜不休地,赶往松风城。去往松风城的路上, 他痛如刀绞,心中既忧思如焚, 亦盈满悔恨。
从小到大, 他一直受着父亲的爱护。因为父亲的爱护, 他方能够,平安地出世和长大。父亲明知他并非亲子, 却一直以来,都将他视如己出, 纵在后来得知,他的身上,流着穆骁的血脉, 却也没有将对楚亡晋立的憾恨,将对穆骁此人的仇恨, 转移到他身上,依然将他视作,他珍爱着的孩子。
他在父亲的护荫下长大, 他一直想快些真正丰满羽翼, 好以绝对的权势, 维护父亲的平安, 以回报父亲的恩情, 为此,这两年才没有陪在父亲身边。可,子欲养而亲不待,他羽翼未丰, 父亲就要离去……痛悔如万箭穿心之时,深重的恐惧,亦时刻侵蚀着颜慕的心,他生怕自己赶不及见父亲,生怕此生,连父亲的最后一面,也见不上!!
肝肠寸断地,急赶至松风城外,父母亲所在的小院时,是在一个漆色沉沉、无星无月的夜晚。父亲并没有身在病榻上,而是正坐在院中的一株桂花树旁,一盏明灯,搁放在树旁的石桌上,父亲倚坐在树旁的一张扶手椅中,静静地看着母亲,手把手地教导妹妹煮茶点茶。
见他骤然到来,父亲并不惊讶,就像看到白日外出的孩子,在夜深时归家了,淡淡笑看着他道:“正好,有茶喝。”
来时焦心似箭,可当真见到父亲,见父亲病重至此,颜慕双足僵如石铸,半步也迈不上前。他滞缓地走向父亲,唇如胶粘。曾经,他像仰看大树般,仰望父亲,而今,他长大了,无需再踮脚仰看为他遮风挡雨的乔木,曾为他挡下诸多磨难的父亲,则因病重,不能起身地,抬首仰看着,到来的孩子……
颜慕心中,愈发如锥刺般痛楚,颤着声弯下|身去,“……父亲……”
父亲轻握住他一条手臂,制止了他欲跪的动作,并抬手,轻掸了掸他肩头,因一路风尘仆仆,沾落的灰叶。“坐下吧”,父亲笑对他道,“尝尝你妹妹第一次亲手煮的茶,看看味道怎么样。”
“一定好喝。”妹妹人正低着头,卖力地轻碾茶叶,接话的嗓音闷闷的。
晕黄的灯光下,颜慕见妹妹虽然此时未哭,但双眸明显红肿着,想是这几日,私下里哭过多次了,而,正帮妹妹打下手的母亲,面上没有丝毫曾经落泪的痕迹,神情静极,就像今夜,只是一寻常秋夜而已,并无伤痛之事,正挂心头。
真像是寻常夜晚,远处城郊山脉绵延,如泼染的水墨画,近处小院幽香轻浮,随着茶釜中的水沸声,愈来愈响,而愈发茶香四溢。桂花甜香与温茶清香,交融漂浮着的动人香气,令他一时精神恍惚,好像今夜,真只是平常夜晚,他不是大晋朝的太子,也不是一路风尘仆仆而来,而只是这家白日有事外出的儿子,在夜间归来时,正撞见父母和妹妹,在庭院中闲话饮茶。他自然地加入他的家人之中,茶还未入口,就已在心中想定,要如何夸赞妹妹的巧手,以及那之后,所能望见的,一家人的笑颜。
真像是寻常夜晚,并没有将要到来的生死离别。清茶的香气中,父亲问他这两年在京的事情,他问妹妹,这两年旅途中的趣事,问父亲母亲,都走过哪些河山。当四杯香茶斟上,颜慕见母亲打开的食盒中,放有一碟月饼时,方惊觉今夜,原是团圆的中秋。
母亲笑对他道:“尝尝,外面的奶酥油皮,是我和你妹妹,亲手做的,里头的松仁等馅料,是你父亲,帮忙调的。”
圆饼团团如月,酥香的面皮上,有模具烙下的“花好月圆”四字。颜慕惜想今夜无月时,上天似是听到了他的心声,用清凉的流风,缓将乌云吹开,令如水明月,温柔地照向人间,驱散夜色暗霾。
见父亲与母亲,同样含笑仰望向天心圆月,强忍许久的伤痛,骤然冲上颜慕心头,令他几要当场堕下泪来。他不愿在父亲母亲面前落泪,也不忍打扰父亲母亲此刻的相守,沉默地牵着妹妹离开,走至院中远处的枫树旁,望着父亲与母亲,相依望月的身影。
当父母亲不在跟前时,妹妹呦呦,才敢褪下坚强的外衣,向他展露心中的恐惧。未语泪先流,妹妹红着眼睛,小声地对他道:“爹爹娘亲,都同我讲了许多许多,让我不要伤心,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难过,很难过很难过,怎么办呢?”
颜慕无法开解小他八岁的妹妹,他甚至不知自己,要如何面对父亲的离去。沉重的伤痛,几要将他压垮,可他知,自己必得坚强,不能在伤痛前倒下。除了要沉默地承受伤痛,他还极其担心妹妹和母亲,无法承受父亲的离世,尤其是母亲,世事对她太过残酷,饱受磋磨的母亲,能在父亲离去后,振作起来吗……
颜慕心如刀割,而远处相依望月的身影,是极平静美好的。他们似丝毫不受死别将临的困扰,眸中皆萦着笑意,一边望着天心明月,一边低低地说着话。当父亲无力再抬首,长久垂眸凝望着母亲时,月下的夜风,将父亲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轻轻地传到了他的耳边。
“……我只是去了山水间,往后,青山是我,绿水是我……”
山河明月下,与她相执的手,无力垂落时,母亲没有落泪,甚至神情,都没有明显的变化。她仍是轻轻握住父亲的手,低身近前,将自己的脸颊,靠在了父亲渐冷的脸颊旁,好像父亲,只是在清风明月下,安静睡着了一样。
穆骁人在京城等了十七日,终于等到了琳琅和孩子们的归来。他极担心琳琅的状况,但据阿慕所言,据他眼线报说,琳琅并没有表现地,似他担心的哀痛欲绝,反是十分地平静,平静地将病逝的颜昀火化,平静地带着颜昀的骨灰上路,一路安安静静地,同孩子们一起,回到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