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骁起先不信这些话,但当他来到香雪居,看到正在夜色中,将颜昀骨灰坛,埋在合欢树下的琳琅时,见琳琅她,确实如他人所说,神容平静,面上几无哀戚之色。
……是因一直深知颜昀病况,早知颜昀会先她而去,对颜昀的离世,早有心理准备,而能如此平静吗……是因已与颜昀恩爱相守多年,二人还一偿所愿,共走过南地河山,对这份感情,心中已无遗憾,而能如此平静吗……
穆骁为琳琅的平静,寻了诸多理由,但仍无法让自己放下心来。他之前担心琳琅太过伤心、痛不欲生,而现在,琳琅这种近乎反常的平静,似乎叫他,更觉担心。
“……不要,太过伤心了……”
他试着轻声劝慰了一句,而琳琅,仍似是并不十分伤心。她静静地看着树下已经埋平的痕迹,轻轻地告诉他道:“从前我和昭华,闲话生死时,昭华曾说,若有一日他去了,最想葬在楼外的这株合欢树下,他说他舍不下香雪居的四季花开,也舍不下我,舍不下孩子。”
说着,琳琅看向他道:“这还是,昭华刚做长乐公,没多久时的事。”
穆骁心中一突,不知琳琅要说什么时,又见她静静地道:“其实后来,昭华已经不这样想了,是我自私,想他陪着我,才将他葬在这里。”
穆骁紧着道:“孩子们……孩子们,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知道。”琳琅说着,竟朝他淡淡笑了笑。
这笑似是平静释然的,可却让穆骁感到莫名心惊。他犹未来得及说做什么,琳琅已道一句“夜深了,该歇息了”,自转身走进了小楼深处。
放不下心的穆骁,一夜都没有离开。他人在楼外不远,看楼内的琳琅,好像真在歇息,寝房灯火,亮了炷香时间便被熄灭,此后一直安静地暗着,直到天明。
翌日天明,几乎一夜伫望不动,衣裳早被寒露打湿的穆骁,人在树后,见儿子阿慕,一早来见母亲。
未等阿慕叩门,楼内的琳琅,便将门打开了。她似是夜里没有睡好,虽然神色平静,眉眼间,却有些难掩的憔悴。阿慕见到这样的母亲,自是认为母亲,是因思念父亲而夜间难眠,他想好声劝慰母亲,但却因自己都难以走出伤痛,而不知要如何才能安慰好母亲,将劝慰的话,也说得断断续续的,“……娘亲……娘亲当保重身体……若父亲……见到娘亲这般,怎能安心……”
琳琅闻言的神情,甚是不解,她打量了下自身,疑惑地问阿慕道:“你父亲回来时,见我这样,会……不安心吗?”
“……回来?”阿慕愕然地看着娘亲,而树后,望听着的穆骁,也被震在当场。穆骁惊望着不远处的琳琅,无尽的恐惧,如茫茫大雾,漫起在他心头。
小楼门边的女子,已完全不知恐惧为何物,她看孩子一脸惊愕,笑着揉了下他的头道:“是啊,你父亲远行许久,就快回来了,这都忘了吗?”
“……父亲……”,惊恐如浪潮迭起,不停地冲击着阿慕,他颤着声,顺着娘亲的话问道,“……父亲……父亲远行,去哪里了?”
娘亲笑道:“昭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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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完结
世间没有昭山, 昭山只存在于一幅画里,存在于亲手作画的二人想象之中。而这二人,一人已然仙逝, 另一人,独活于世, 无法接受爱人的离开。
颜昀为让琳琅放下他, 生前其实曾留话说, 可将他的骨灰,就洒在松风城的山水间, 但他的妻子,无法放下, 她看起来并不伤心,是因她心中,因无法接受丈夫的离世, 而觉她的丈夫,还活在这世上, 并没有离开人间。
因心中悲痛至极,而失忆症再发,记忆混乱的琳琅, 坚定地认为, 她的夫君颜昀, 只是远行未归。在她心中, 她的夫君, 只是去了昭山玉水间;在她心中,阿慕和呦呦,都是她和夫君的孩子;在她心中,穆骁此人, 以及所有与之相关的爱恨纠葛,并不存在,她完完全全地忘记了少年阿穆与晋帝穆骁,忘记这一生所有并不快乐的事情,只记着那些未曾蒙覆阴影的,熠熠发光的美好之事。
她怀着所有美好快乐的记忆,殷切等待着,远行将归的夫君。她的等待,并不是漫无止境、令人心焦的,因为记忆混乱,不记前事,她的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充满希望的一天。
每一天清晨醒来时,她都已忘记昨日的等待,忘记昨日有大夫对她望闻问切,忘记昨日里,曾同阿慕和呦呦一起,出现在她面前的旧人穆骁。旧人穆骁,在她这里,成了永远的陌生人。每一日,她都会惊诧不解地,看向这个出现在她家中的陌生男子,而这男子,会在她这样看他时,温和地同她解释,说他是刚搬来的邻居,姓穆,正上门拜访。
穆骁只能如此同琳琅解释他的存在,因他在琳琅的记忆里,已是一片空白,不占半点分量,没有姓名,没有任何过去。
太医们,对琳琅的病情,束手无策,他们尝试了所能用的种种医法,可成效,总是微乎其微。琳琅仍是记忆混乱并充满希望地,等待着永远不会归来的人,从落叶萧萧,到时入凛冬,冬日里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满了香雪居。
吹棉扯絮般的鹅毛大雪,像将天地间的声息,都吞噬干净了,穆骁独自走在寂静的香雪居,穿行过清冷的红梅白雪时,忽地想起,他和琳琅美好的少时,只同经历过春夏秋三季,并没有在一起,度过冬天。
如若没有霍翊从中作梗,如果琳琅没有选择独自承担,当那年冬日到来时,他和琳琅不会分离,而依然相爱相守。琳琅会和他一起,走过这白雪皑皑的梅林,他的身后,不会只留有孤独的脚印,而有琳琅的纤纤履步,与他伴行。或还不止,往后的冬日里,也并不冰冷孤单,与他和琳琅一起走着的,还有他们的孩子。他和琳琅相依而行,看着他们的孩子,在宛如云霞的红梅下,打闹玩乐,听他们的笑声,清脆如铃,久久回荡在梅林上空,终日不散。
缓走至梅林尽头时,脚下无路,穆骁幽幽的遐想,也到了尽头。他望着凝结成冰的池面,久立在池边雪中,静默无声地,想着所有的憾恨旧事,想着冰池底沉落的半枚玉佩,想着琳琅现下,一直不得好转的病情。
……是将那半枚残佩捞起,设法令之,与他手中半枚相合,还是,任之沉在池底,永不见天日……
……是定要琳琅恢复清醒,要她接受颜昀离世的事实,走出失去爱人的伤痛,还是,放弃诊疗,任琳琅,活在她所以为的美好世界里……
像是天人交战般,难以抉择,纷乱的心绪,如漫天飘扬的茫茫寒雪,寂飞无着。深夜,飞雪依然未停时,已被难以决断之事,困扰数月的穆骁,在孤灯旁独坐许久后,打开了手边那本泛黄的记忆书。
也许是无需记得,没有忘记与颜昀美好旧事的琳琅,忘了这本记忆书的存在,在记忆混乱后,未再将之打开。
这本记忆书,多年前在他手上时,曾被他翻阅过无数遍,他在无数个孤寂的晋宫深夜里,默然地看书中的琳琅,一点点地对颜昀敞开心胸,看书中的阿慕,一点点地长大,看楚宫一家三口的生活,越发和睦,其乐融融,令他歆羡地悔断肝肠。
甚至于因为深羡与痛悔,他常在夜梦里,恍惚成了书中的颜昀,在每一夜短暂的美梦后醒来,在天将亮时,从高高的云端,瞬间跌落到无尽深渊里,愈清醒愈痛苦地,接受冰冷的现实。
而现在,这本记忆书,除了记有琳琅、颜昀和阿慕,还记有呦呦。琳琅如他说的,将与丈夫、女儿旅途中的种种乐事,也记载在了这本记忆书中。穆骁一页页地翻看着,琳琅与颜昀、呦呦,南地之行的美好经历,如美丽的画卷,徐徐展现在他眼前。如此深沉而又圆满的感情,谁人能轻易放下,谁能……
看着看着,穆骁翻页的手,猛地顿住。除了记有琳琅与颜昀的家,这本属于琳琅的记忆书上,竟还记有她与少年阿穆的往事。看着那自相遇起的一件件少时之事,穆骁执着页脚的手,不受控地猛颤起来。万般心绪,在他心中如江潮翻涌,随他目光所及的一件件昔年旧事,冲击地他双目酸涩,喉咙也痛哑地发不出声来。
有关这段少年旧事,琳琅写记下的最后一件是,少女顾琳琅,与少年阿穆,定于兰亭相见离京,约于此后,两心相印,生死相许,万水千山,同归同去。
最后的最后,琳琅在这段往事后,留下了四字注脚:兰因絮果。
望及这四字时,穆骁不住轻颤的手,僵停在书旁。周身气力,似在一瞬间被抽离干净,而心中,翻涌的心潮,如狂风呼啸,怒雪肆虐,冲荡得他整个人,像将支离破碎。当心中风雪,最终如寂沉的深渊,平静下来时,双目通红的穆骁,右手微微用力,将这几页记忆,自他眼前,轻轻地撕了下来。
他将这几页少时旧事,轻放入了脚边的火盆中。暗红的火焰,很快将这几页记忆,舔噬干净。记忆成灰,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雪后天明时,琳琅见自己枕边,放有一只书册大小的木盒。她好奇地将木盒打开看去,见里头,真放有一本书,一本她亲手写就的记忆书。
书中记着她与昭华还有孩子们的生活乐事,她看着看着,见后面的空白页里,有几张被撕了去。骤然的缺失,令琳琅心里,突地空了一下,她指尖轻抚了下那被撕去的缺失,略在心中想了下,因想不出什么,便不再深想了。
她无暇去想这缺失的空白,她沉浸在前面写记的美好记忆里,她满心都是欢喜,盈满希望的,朝气蓬勃的。
她远行的夫君,就快要回来了啊!
也许会提前归来,予她惊喜,也许,就是今天!!
走出小楼的琳琅,心怀期待地,向香雪居正门走去时,远远见居内梅林边的清池旁,似是静伫着一名男子的身影。
她起先以为是昭华回来了,迫不及待地向他奔去,可在奔近离池不远,见那身影闻声回头看向她时,又不由失望地僵住了脚步。
失望,且不解。这人不是昭华,也不是她认识的人,她从未见过此人,不解这人为何在她家中。琳琅奇怪地走上前要问时,又因看见破碎的池冰,而顿了顿,一时未问出口。
结冰的池面,像是被人用掌力,生生震碎了一块。琳琅看向这个陌生的男子,看他凝看着这处冰洞,像在长久地想心事,轻声问他道:“……你,是有东西,丢在里面了吗?需要……捞吗?”
男子朝她看来,安静的眸光,映着红梅与白雪。他未回答,而是淡淡笑着,将手里握着的一件物事,丢进了这处冰洞里,任之沉向了冰冷的池底。
因他动作并不迟疑,琳琅没具体看清,他到底扔的是什么,只依稀见似半枚古玉,形如缺月,永落池中。
……不是要捞东西,而是……要丢东西吗?……
……特地……跑到她家里来丢?……
琳琅不解地看向这个奇怪的男子,“你是……”
每一天,都是初见,穆骁第无数次,淡笑着向琳琅自我介绍道:“鄙姓穆,新搬至夫人家旁。”
世间没有昭山,也没有玉水,水中无汀,汀上,没有世外桃源。离去的爱人,就葬在小楼外的合欢树下,而心有希望的女子,总在合欢树下,翘首等待着她的夫君,自昭山玉水归来。
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全新的一天。新的一天,爱人永将归来,永远有希望,有孩子在身旁,还有一位新搬至香雪居旁的邻居,必要登门拜访。
时间似是如水逝前,又似是,永远停滞在了香雪居中。许许多多的一天后,这一日,有事外出的阿慕,在黄昏归家时,这位新邻居,顺道与阿慕一同走进了香雪居。待了小半个时辰后,这邻居要走时,呦呦热情地挽留他道:“留下来用晚饭吧。”又看向她,几是恳求道:“娘亲,留他吃晚饭吧!”
其实是不合礼的,但琳琅拗不过女儿的请求,还是笑对刚认识的邻居道:“穆先生稍坐,晚饭就将备上。”
穆骁“哎”了一声,人在厅中,听话地等坐了一会儿后,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向了香雪居的厨房。他在外透窗看着,见厨房中的琳琅,正微弯着身子,执一小匙,尝汤的咸鲜。眼前情景,依稀就似当年,正用心为他煮鸡丝面的少女,琳琅小心细致地品尝着汤汁的味道,弯弯眉眼间,盈满笑意。
氤氲漂浮的水汽,令厨房内的晕黄灯火,愈发迷离,如是蒙上了一层模糊昏黄的雾镜。看不分明的视觉中,穆骁恍惚之间,竟好像真看见了少女琳琅,她就身在窗后灶台前,因为他的夜间到来,而正为他煮一碗鸡丝面,她不抬头看他,可唇际萦有笑意,耳根微微泛红。
水雾开始散去时,穆骁的幻觉,似还未能完全褪去。他眼前迷乱,而心中清楚。因为他与孩子们意见相同,宁见琳琅每天都开心地笑着,太医早停止了对她的诊治,一切都正顺其自然。
……琳琅会有一日,自己想起吗?……琳琅再次想起时,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迷乱的想着时,穆骁见身在厨房的琳琅,忽在雾气尚未完全散尽的明光中,抬首朝他看来。她浅笑着看他,启唇轻唤,似是记忆中的少女琳琅,也似是现下香雪居的琳琅。
“木头啊……”
轻轻的一声,散在风中,似有若无。
穆骁心魂颤悸,猛地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雾气,即将散尽。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然后,其实作者写到这里时,感觉已经没有必要再写番外了……这是第一次,作者在写文时有这种感觉,所以这文,可能将成为作者第一本没有番外的文……作者再思考下吧,如果觉得需要,可能过几天,会掉落番外,但如果思考结果,还是觉得没有必要了,那可能过几天,就会直接标完结了。
最后,真心感谢这么长时间以来,大家的陪伴!感谢在作者头抽得更新不稳时,大家的包容!虽然后面因为精神不太好,基本没回评论,作话也不叨叨了,但很多读者的ID,都是记得的,感谢大家的投雷和营养液支持,感谢感谢,将支持化作动力,充到下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