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看错了”,穆骁迅速总结了此事,斥一声郭成道,“以后眼睛擦亮点,莫要无端生事。”
“是。”郭成丧气垂头,苦声应道。
小孩儿“斗殴”之事,就算这么过去了。穆骁原只是随便找个理由让顾琳琅过来见他而已,没想到她会误解成这样,心中又是无奈又觉好笑。
好笑之余,心里又有点特别的滋味,悄悄泛起。他的心,长期以来,过于沉静地像潭死水,只有与顾琳琅有关的事,能令之或是怒海滔天,或是轻泛涟漪。只有顾琳琅,有这魔力。
春日阳光,温暖地照晒在南书房外,也像照进了穆骁常年阴暗的心底。他一边缓步走离南书房,一边望着身边的年轻女子,唇际笑意,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越来越深。
……也是他先前做事太吓人了,直接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作势要杀了她,给她留下了过重的心理阴影,叫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他的态度转变,尤以为他是变着法子要害她们一家。
……看来,指缝洒洒水的暗示,是不够的,力度要大一些,再接再厉!
穆骁见顾琳琅眼角犹有泪意未干,从宫女手中接过一帕子,要帮顾琳琅亲手拭净。但,他刚执帕伸手近前,还没来得及擦拭,就见顾琳琅像吓了一跳,匆匆后退半步,微垂着头道:“不敢有劳陛下。”
低着头的琳琅,一边自袖中取帕拭泪,一边暗在心中,忐忑地思考着今日之事。在对穆骁今日古怪态度,百思不解的同时,她回想自己不久前,是如何辱骂穆骁为“禽兽”,如何揪他衣襟忤逆犯上,心中又不由漫起恐慌。
……穆骁原就是没事都要找事、蓄意欺辱他人的人,她今天,又确确实实犯上了,依穆骁的性情,还不得趁势追究到底,她与夫君孩子,往后岂能安生?!
琳琅暗暗懊悔自己冲动,着急地咬着唇角,竭力苦思该如何补救时,她身边的穆骁,将她的不安神色,尽看在眼里。
回想不久前的顾琳琅,为她那个傻儿子,是如何声泪俱下,如何伤心欲绝,穆骁心中不由有点发酸。纵对旁人都无情无义,顾琳琅对她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倒还是有点真感情。毕竟血浓于水,同他们这些个不相干的外人,是不一样的。
心里头酸酸的穆骁,望了会儿神色不安的顾琳琅,微沉声道:“夫人方才在御殿的举动,虽是一时情急,但也已构成犯上。天子威仪不可侵,夫人既有犯上之举,就当接受惩处。”
琳琅心中一凛,垂眸低声道:“是我一人做下错事,我一人承受所有,与旁人无关。”
穆骁“唔”了一声,“念在夫人也是爱子心切,这惩处,可摊开来慢慢分罚,如此一时罚一点,既不徇私枉法,对夫人的惩处,也不致过重,夫人以为如何?”
琳琅听穆骁的话,明面上似是在为她着想,但想其为人,应是要对她钝刀割肉,以此事为理由,长长久久地折辱她了。
既然躲不过这祸事,能将这次冲动犯上的后果,尽揽在她一人身上,已是最好的结果了。琳琅忍耐着道:“任由陛下处置。”
她等着这个喜以欺辱他人为乐的皇帝,开始想方设法地折辱她,却听穆骁声音淡淡道:“这今日的第一件惩罚,就劳夫人亲自下厨房,为朕煮一碗面吧。”
琳琅惊讶抬首,见明亮的春阳中,穆骁惯来深邃幽暗的双眸,竟不仅乌黑湛亮,中还隐有笑意横流,“快到用午膳的时间了,朕也有些饿了,想吃碗热腾腾的面。”
他微一顿后,郑重补充强调道:“鸡丝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阶段的男主,是他在这篇文中,为数不多的还算是个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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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往事
在穆骁看来, 让顾琳琅给他煮碗面,是在给顾琳琅表现自己、施展魅力的机会。
毕竟当年在香雪居时,顾琳琅就是用一碗鸡丝面, 在他本就春心萌动时,又对着他的心, 来了重重一击, 彻底撞开了他的心防, 从此在他心中长驱直入、来去自如,令他原本坚如铁石的一颗心, 为她怦然而动,为她相思成愁, 万般男儿铁石意志,都在她掌中,化成了绕指柔。
尽管自己的心门, 永不会为她再开,但, 他既想让顾琳琅似香雪居时,同他说些动听言辞、与他做些有趣之事,予她这样一个机会, 让她试着来叩他的心门, 是再合适不过了。
穆骁如此心想, 却不知在顾琳琅看来, 他的这一举动, 就同顾琉珠令她抚琴差不多。
顾琉珠为折腾她,把她当乐伎使,而穆骁为折腾她,就把她当厨娘使……阳光下, 琳琅望着眸中笑意隐隐的穆骁,忽地想到一句民间俚语,叫“什么锅,配什么盖”。
难怪穆骁明明在军国大事上,可以做到选贤任能,但在自己的感情私事上,却这般迷恋顾琉珠,也难怪顾琉珠一点都不恨杀她丈夫的穆骁,可与杀夫仇人,欢喜度日。
他二人,原在某些方面,是同一种人,在折腾起人来,都可不约而同地使用同一种思路手段,真可说是心意相通、天生一对了。
虽然穆骁把她当厨娘使,与顾琉珠心思相同,是有意在身份上折辱她,但琳琅并不会因此承受多少心理伤害,只是想着洗手作羹汤,原是只为心爱的家人而已,现在,却要为一个彼此相厌之人而为,对此,感到很是别扭。
但,这份别扭,也总比旁的莫名折辱好。同与穆骁初见那夜,被压在御案上的折辱相比,煮个面,已是极轻了。
而且,琳琅之前一直感觉今天的穆骁,对她的态度,有种过于平静温和的诡异。现下他这样,又是那个欺辱人的穆骁了,琳琅面对这样正常些的穆骁,倒习惯轻松一些。
宫廊下,她低着眸子,对这位当朝皇帝,轻轻地道:“是。”
御膳房其中一间的御厨宫人,皆被清了出去,需为大晋皇帝煮面的琳琅,挽袖走进其中后,见穆骁也随后负手走了进来,像是要亲眼看着她,将面煮出似的。
……是亲眼看着她像个厨娘忙来忙去,会让喜以欺辱他人为乐的穆骁,心里面,感到更加快乐吗?……
琳琅默思一瞬后,决定无视穆骁的存在,将此面迅速煮完,而后脱身,离穆骁远远的。
她动作麻利,泼水揉面,原是一气呵成,可在旁看热闹看笑话的穆骁,却不安静,一会儿问她面是不是太干,一会儿问她水是不是加多,像一只蜜蜂,在旁嗡嗡飞着不走,冷不丁地就要蛰她一下。
膳房门外,袖手侍立的郭成,默默瞧着房内情景,看长乐公夫人在案边揉面,圣上便抱臂站在案旁盯着,长乐公夫人到灶前倒水,圣上便负手转至灶旁看着,如一只扑腾着翅膀的小鸟,绕着长乐公夫人飞来飞去。素来威严的玄色身影,此刻在晴灿天光照射下,蒙着一重淡金色的温暖光辉,光辉中织金蟠龙熠熠发亮,那一向威凛霸道的神兽,这时看着,竟隐似有一两分雀跃。
穆骁心中,确实有两分难以压制的雀跃,像少年人一样,心中盈满难言的期待。
快乐,他诧异于不过将吃一碗面而已,自己竟会感到这么快乐,像个孩子,津津有味地看顾琳琅为他揉面、煨汤的每一个动作,看她纤纤十指优雅如蝶地上下起舞,雪白的面粉、清澈的泉水,从她玉葱般的十指间悠悠穿过,天光中,那玉色几近透明,指尖一点嫣红,如春日里,最娇美的落花。
他心中,已有很久没有这样纯粹如少年的快乐,清鲜面香四溢时,竟恨不得就在这厨房中立时享用,强绷了片刻,方止住这躁|动心绪,唤宫人进来,盛面入碗,并让顾琳琅与他同至御殿。
琳琅原以为自己煮完面就可脱身,不想还要再去御殿。她以为让她去御殿的穆骁,是想让她像个宫女,侍奉在食案旁,站着看他享用美食。但到御殿后,穆骁却让她也在食案前坐了,而后,扬眉看一眼总管郭成,郭总管立会意地轻轻一拍手,宫人们捧着一道道精美御膳,鱼贯而入。
清凉臛碎、软钉雪龙、通花软牛肠、五味杏酪鹅、石首玉叶羹、鲜虾蹄子脍、紫鱼螟晡丝……一道道山珍海味,被端上天子食案时,琳琅又听天子穆骁轻轻咳了一声,似漫不经心地看着她问道:“夫人以为,这御殿陈设如何?”
琳琅朝四周金光熠熠扫看了一眼,一时有些语塞。
颜昀为帝时,虽享有江山富贵,但御殿布置,并不十分奢华,普通金玉之物,只在殿中偶做点缀而已,不会像现下这般,塞得满满当当。
且,纵同设金玉器物,颜昀所用,也比穆骁所用,要清雅许多。譬如从前这殿中屏风,并非眼前这道肆意张扬的云海金龙,而是十二幅碧金山水,每幅皆是由当时画院最好的画手,精心摹自古人名画,高雅不俗。
纵语塞,但天子相问,不可不答。在对面年轻男子隐有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琳琅慢慢吐出八个字道:“金碧辉煌,贵气逼人。”
这八个字,似让晋朝天子感到满意,他未再问什么,只笑望着她道:“菜已上齐了,夫人请用膳吧。”
琳琅这才注意到,那些山珍海味,俱密密麻麻摆在食案靠她的这一边,而穆骁那边,只一碗她煮的鸡丝面而已。
若非有了先前那次茶水点水的误解,此刻的琳琅,定要疑心,这些金炊玉馔,是否皆下了毒。她不解穆骁此举何意,僵着身体不动时,又见穆骁了然地笑了一声:“是朕疏忽了,忘了让人斟酒来。”
易醉的琳琅,刚要开口推辞,即见穆骁笑对她道:“是极清淡的果酒,不容易醉的,夫人放心。”
美酒端上,殿内宫人俱退了出去,而如坐针毡的琳琅,如何能放下心来?!
先前她见穆骁将她当厨娘使,还觉他正常了些,是往日那个总爱针对她的性情恶劣之人,但此刻,穆骁又变得不正常了,这样不正常到近似示好的温和,比先前直白汹涌的厌恶,更令她感到不安。
琳琅正被穆骁这奇怪的态度,弄得云里雾里,惊惧莫名,又见穆骁含笑的目光,一直不从她身上移开,似是她不动筷,他就会一直看下去,只得抬起僵着的手臂,拿起金箸,随夹了一筷虾肉,送入口中。
穆骁见她动筷,似是心情更好,笑着拿起手边金箸,开始用他那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面。
御厨手艺再好,山鲜海脍再精,琳琅也一点滋味都吃不出。她煎熬地坐在食案前,一边味同嚼蜡地缓缓动筷,一边见对面的穆骁,似是胃口极好。
一碗普普通通的鸡丝面,在他那里,像是什么难得的人间美味,渴等这一口,已等了许多年,甫一动筷,便是大快朵颐,吃得甚有滋味,没过一会儿,大半碗鸡丝面,就已下了肚。
汤面清香热气袅袅,似将那双深邃的漆眸,也氤氲出了淡淡雾气。动筷飞快的穆骁,在狂吃了半碗面后,忽又缓下了动作。他透过缥缈热气,看向她道:“朕在十七岁前,一直没有吃过这道面。”
琳琅不知穆骁为何突然说这一句,也不知她自己该接说什么,一边默然无声地望着穆骁,一边暗想穆骁反常因由,暗想自己何时能走时,见穆骁静静看她片刻,又在缥缈雾气中,忽地对她笑了一下道:“其实差一点就能吃着了,在朕五岁那年。”
“朕的生母,原是荆州晋侯府的一名歌姬,在一夜侍奉晋侯后,有了朕。因为晋侯夫人,势盛性烈,不允许旁的女子,为晋侯生下子嗣,母亲她,自知身份卑贱,若被主母知道有孕在身,定是死路一条,便想悄悄饮药落胎,神不知鬼不觉地抹了朕的存在。
但朕的命,实在硬得很。母亲连饮了两次落胎药,都没能将朕打下。她担心再继续用药,会伤了她自己性命,只能在窃了晋侯一枚重要玉佩后,怀着对腹中胎儿的无限怨恨,逃出晋侯府,逃离荆州。
从前在晋侯府时,母亲虽只是地位低下的歌姬而已,但因貌美技佳,常被召侍宴,生活待遇,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一些。后来,她大着肚子四处辗转,将银钱渐渐用尽。当朕三岁左右,开始记事时,与母亲过的生活,已极清贫,经常刚吃了上顿,即要开始为下顿发愁。
在极贫窘时,母亲有时会拿出那枚玉佩。但,回回刚走至当铺门口,母亲便会调头。那时的朕,不知自己身世,不知母亲如此,是舍不下有朝一日作为晋侯之子的生母,回到侯府享受富贵荣华的希望,只知母亲每每如此后,看朕的眼神,便越发怨毒。
母亲看朕的眼神,总是衔着怨恨的。怨恨,是朕自记事始,唯一能感受到的母亲情绪。
母亲常说是朕毁了她,常说,要是朕不存在就好了。年幼的朕听着,只觉母亲是因被清贫生活磋磨,才会说下这些话。朕以为,虽然母亲对朕总是冷言厉色,但她心中还是爱着朕的,不然不会在只有一个馒头时,掰一半给朕,不会在朕生病发寒时,紧紧将朕抱在怀中。
那时朕还不知,在母亲那里,朕与那玉佩意义近同,是她未来重回晋侯府,享受荣华的筹码与希望。
那时的朕也不知,“阿穆”这个名字,并非为“穆”字的种种佳意而取,母亲并没有在朕身上寄托“恭敬”、“深远”、“温和”等美好寓意,“穆”为晋侯姓氏,母亲想的,仅仅是希望有朝一日,回到晋侯府,摆脱现下凄寒处境。
起初那几年,母亲颇坚忍,然而荆州晋侯府的侯夫人,一直身体康健,而叶城里,朕与母亲的生活,越来越艰难。
一年又一年的艰苦生活,终将母亲的耐心磨光了。与其等待虚无缥缈的荣华地位,不如把握触手可及的安定富足。朕五岁那年,母亲得到了一个机会,一名富商,在途经叶城时,因人生地不熟,误以为母亲是名可怜孤女,愿纳她为妾,带她回到怀州本家,令她从此过上富裕安定的生活。
若富商知晓母亲早有一子,这机会,或就转瞬即逝了。
母亲很快做出了决定,只是朕还不知,见母亲换穿上干净漂亮衣服,很是欢喜。那一天,母亲也为朕换上了一套新衣服,在将那枚玉佩,亲手系挂在朕脖子上、掩在衣下后,牵着朕的手,带朕出去玩。
那天,阳光很好,朕仰看着母亲,只觉母亲美丽的容颜,也在熠熠发光。母亲的手,很温暖,母亲对朕说话的语气,也是前所未有地温柔。她带朕行走在热闹的街市中,不停问朕想买什么,说今天的他,想要什么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