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凰(狗血)——阮阮阮烟罗
时间:2021-07-25 08:33:44

  只是,在凛夜中久不动作的他,双腿冻得僵硬,乍一迈步,便差点直直摔倒,幸有在旁帮他撑伞的仆从季安,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颜慕站直身体后,还欲再冲入风雪、跑上大街,寻找爹爹娘亲,可,之前一直在旁沉默打伞的季安,却紧紧地抱住了他,不让他如此盲目寻人,“公子”,季安嗓音哑沉地唤着他,语气中悲怆浓重,比这满天夜雪,更加哀寒。
  颜慕怔怔看向季安,见他向来恭默平静的神色,此刻哀戚难掩,心中恐慌更甚,“……你……你是不是知道爹爹娘亲去哪里了……他们……他们去了哪里……他们怎么了?”
  季安知道主子的谋划,知道夫人亦参与其中,知道今天就是刺杀之日,知道既然已至半夜,主子与夫人,却仍未归来,那么,弑君之事应已事败,主子与夫人,应再也回不来了。
  意图弑君,是当诛九族的大罪,既事败,全家上下,便只有死路一条。只是,不知为何,主子事前认为,如若事败,他自己将按律死无全尸,而小公子与夫人,有可能可以活下去。主子不要他殉主,主子希望,如他也能活着,往后,就陪侍在小公子身边,主子将小公子交托与他,让他将忠心,尽转移到小公子身上,往后,好好地照顾这个并非主子血脉的孩子。
  季安自打主子出生,就一直陪侍在主子身旁,多少年没有离开。他陪主子度过隐忍艰难的皇子阶段,陪主子淌过弑君复仇的万分凶险,看着主子登基后,是如何为飘摇江山殚精竭虑,在改朝换代的巨变下,对主子,依然不离不弃、忠心相随。
  多年的主仆之情,令季安在知主子必死无疑时,难掩哀伤,眼眶泛红。颜慕见季安如此,更是害怕,连声追问因由。可季安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他,孩童一声声得不到回应的凄惶追问,为呼啸冷风卷至半空,更似夜鬼哭嚎,鹅毛大雪,在黑暗中纷扬飘洒,这个冬夜,似将永无尽头。
  幽暗阴冷的地牢,终年不见天光,外间的日夜轮转,对此间囚徒来说,没有半点意义。身处其中之人,都是罪大恶极、不得好死的罪犯,世人畏惧的死亡,对此间人来说,恰是痛快解脱。他们没有引刀就颈的好运气,既到了这里,他们必将在受尽种种酷刑后,方能断气。此处虽在人间,但对身处其中的罪人,不啻于无间地狱。
  地牢极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连骤然响起的滴水声,都能让人心惊胆颤。如此恐怖的人间炼狱里,却有一人,面无惧色,神色淡然。阴暗的脏污里,他一袭白衣如雪,端坐牢中,眸光静垂,宽大的衣袖,如鹤羽拂落膝上,他一手隐于其中,无声轻抚着袖中的黄铜钥匙。
  这把黄铜钥匙,是用来开启一道密匣的,匣中,放有有关阿慕身世的证据,以及一张休书。早在事前,他已想好,如若事败,他将把这道钥匙交给穆骁,并告知穆骁密匣藏放地点。虎毒不食子,也许尚无子嗣的穆骁,在知晓阿慕是他亲子后,会对阿慕和琳琅手软,饶恕他们的性命,阿慕与琳琅,不必陪着他共赴黄泉。
  尽管极其畏惧孤独,尽管依他私心,想与琳琅、阿慕,来世再做一家人,但对琳琅和阿慕的爱,终究战胜了一己私心。最后的奋力一搏,亦以失败告终,也许他这一世,注定一事无成,注定无法拥有任何人,只能做一个孤独的败者,孤独地死去。
  他接受了这样的命运,接受自己将死在人生的第二十四年,而二十三岁的琳琅与七岁的阿慕,人生还长远着,他自那年从霍翊洞房带走琳琅后,已强行拖着她们母子,陪他多年,不应在这时候,仍拖着她们,陪他一起死。
  沉定的心绪,如地牢幽寂无声时,有沉重脚步声,忽然杂沓响起,如追魂索命般,步步逼近。
  狱卒们抬来了各式残酷刑具,血|淋|淋的残忍刑罚,与颜昀只咫尺之距时,又有狱卒,在颜昀身前,放下了几案纸笔。大晋朝的天子,以胜利者的姿态,缓步踱近,他微挥手,屏退一众狱卒后,乌影沉沉地,停在了颜昀身前。
  ……我夫君是云中皓月,陛下则似坑底烂泥……
  言犹在耳,顾琳琅的讽嘲声,在穆骁心底,激起无尽的冷笑涟漪。云中皓月,那他就让晕醒后的顾琳琅,好好看看,她的云中皓月,如何卑贱如泥,如何为能求个痛快死法,弯下他那天生高贵的脊梁,像条野狗一样,跪伏在地,苦苦乞求他穆骁,给他一个痛快死法!!
  “写下休书,而后告诉顾琳琅,你恨她,你恨她给你招来了祸事,不仅让你做了亡国之君,而今,连个小小的长乐公,也做不了,恨她让你失去所有,沦为将死的阶下囚。
  告诉顾琳琅,你恨透了她,你此生最悔恨之事,就是与她相识,当着顾琳琅的面,跪下来求朕,求朕给你一个体面痛快的死法。
  如若不然,朕会命人一直吊着你一口气,让你在将这里的所有刑具,细细尝一遍前,求死不能。是今夜的痛快一死,还是长达数十日的生不如死,你自己选。”
  穆骁冷酷的言语,道说得直接简明,就像一道雪亮的铡刀,正悬于人脖颈之上,逼人迅速做出决定。静坐的颜昀,没有言语,他微抬双眸,无声望着对面这个,令他一再一败涂地的对手,拢于袖中握着钥匙的手,不由微用力些,而面上神色,淡静如前,在穆骁的恐吓威逼下,静默不语。
  颜昀视穆骁为胜者,而穆骁,同样视颜昀为胜者。纵夺了天下又如何,在“情”之一字上,他输颜昀,输得彻彻底底。不愿认输,在令自己一败涂地的对手面前,穆骁怎肯折了傲骨,他负手冷望着沉默的长乐公,眸中尽是浓浓的讥讽。
  “怎么,都到这地步了,还想着与顾琳琅鹣鲽情深?!不妨告诉你,朕与顾琳琅少时结缘,早有旧情,她对朕,情深似海、坚贞无比,之所以做了你的妻子,对朕起了杀心,仅是因为患上失忆症,暂时忘记了与朕的情缘罢了。
  朕爱她,爱到可以不计较她此次受骗刺君,依然与她再续情缘,甚至,能爱屋及乌,允许她的孩子,依然活着,而你,确确实实应当恨她。
  若非你选择立顾琳琅为楚朝皇后,朕不会执意灭楚,你的楚朝,或许真能苟延残喘下去,在你手中中兴,不致灭亡。若非你的妻子叫顾琳琅,禅位的你,大可做一世安逸长乐公,不会在今夜,身在此地,只有死路可走。
  你的江山、你的性命,都可说是因顾琳琅而亡,为何不恨?!等顾琳琅想起旧事,她会与朕恩爱如初,将你立刻抛之脑后,为何不恨?!
  你以为你与她之间那点夫妻情分,算得了什么吗?!朕与她,早在你强夺臣妻扬名前,就已相识相爱。嘉平元年,正月十六夜,朕在去往东市的路上,有缘与她相识,比你与她相见,早了将近一年。
  这近一年的时光里,朕与她早就互许终身,行了夫妻之事,你以为与她一夫一妻,同心同德,其实她早就将身子许给了个人,心底一直藏着个的男子。你的所谓专情,所谓古往今来,帝王家独一无二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其实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这一点,难道不值得你怨恨吗?!”
  ………………
  一再挑唆仇恨的嘲讽冷语中,颜昀始终静默无声。穆骁望着垂目不语的颜昀,想他不见棺材不落泪,正欲唤人入内,对颜昀用刑、逼他就范时,牢外,脚步声轻响渐近,丽竞司首领宗远,停步离天子数十步之远,弯身垂首,恭问圣意:“启禀陛下,肃王与长乐公秘密往来的信物信函,已尽数查获收整,陛下可要即刻查看?”
  穆骁微想一瞬,令宗远将一应信物信函,呈上前来。宗远奉命捧物走近,穆骁审视的目光,从厚厚一沓秘密信件,转看到旁边的信物上,见一信物为一乌金匕首,旁有标签写记,此为肃王之物,而另一颜昀信物,则是一只白玉扳指,扳指裂有一条细缝,刻有半阙古人词,篆书着“长恨此身非我有”等语。
  穆骁原只是随意扫看了下这扳指一眼,便要去翻看重要的来往信函。然,当他一只手,搭上信函时,脑中忽有一念,如闪电划过,一段昏暗久远的往事,鬼使神差地在这时候浮出脑海,雪亮地映入他的眼帘。
  嘉平元年,正月十六夜,年少的他,在蒙面黑衣、行刺成国公霍晟时,不幸失败受伤,不得不在成国公府侍卫的追杀下,匆匆逃离。
  在负伤掠进附近一暗巷时,他见有数名佩刀侍卫,正拱卫在一辆马车旁,以为将有一场恶战,但马车主人,对他并无杀心,只自帘中伸出一只手来,朝暗巷左侧指了指,示意他往人多热闹的东市方向逃。
  成国公府附近,多是王侯宅邸,闯入哪家都是死路,独入东市,融入热闹人群之中,追兵难寻,存有生机。他认同那人指点,匆匆向东市方向逃去,只是未及赶到东市,就因伤摔下了香雪居墙头,而后躺倒在梅树下,见到了提灯而来的顾琳琅……
  ……那只手,从马车内伸出的那只手,戴有一只白玉扳指……他少时因常暗中杀人,昏暗时,亦有好目力,当时曾隐约看见,那扳指上,刻有不少字迹……
  作者有话要说:  后台看到有同学挺长的剧情评论被晋江删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左看右看也没什么敏|感词,就很迷,而作者是没权限恢复被晋江删除的评论的,对此束手无策……晋江间歇性抽风吞评……不是一两次了,常抽……
  诗词为引用。感谢在2021-04-16 18:05:35~2021-04-17 18:33: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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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婚书
  忽地鬼使神差, 跃入脑海的记忆,令穆骁的心,猛地提揪了起来。他脑中嗡嗡作响, 而心内一片惊茫,抬手拿起那只白玉扳指, 望着其上篆刻着的半阙古人词, 感觉自己像是身在当年那条暗巷里, 前后皆昏晦少光,他怔怔立在暗色中, 打量着白玉扳指,神思惊疑, 为一个可能的猜想,心惊不已。
  ……天底下刻有字迹的白玉扳指何其多,高门富贵人家, 这样的玉扳指,不知收有多少, 区区一个相似的扳指,算得了什么,如何会这样巧, 不可能这样巧……
  ……可, 那一夜, 拱卫在马车旁的佩刀侍卫, 个个身形矫健, 神色冷厉,体魄非凡。他当时即以杀手的直觉判断出,那些侍卫,都是常人难敌的当世好手。寻常权贵人家出行, 重的是高门排场,不会仅携数名侍卫随行,还将车马,停在僻静无人的暗巷里。寻常权贵人家出行,也用不着携带那样的高手,以做警戒护卫……
  ……什么人外出,既需有当世高手,贴身保护,又必得行踪隐秘,不得张扬……
  越发可能的猜想,在穆骁心中,震颤得越发厉害。他猛地握紧白玉扳指,转看向牢中的颜昀,峻容冷凝地审视着,并沉声问道:“嘉平元年,正月十六夜,你人在哪里?”
  从见穆骁拿起那只白玉扳指,神色惊惑古怪地长久打量,颜昀心中,便泛起异样的感觉。当穆骁转看过来,如利箭般,猛地向他问出这一句后,颜昀心头如受重击,猝然一震,那些浮泛心中的异样感觉,瞬如滔澜狂风迭起,汇聚成一道惊天闪电,将他久远记忆里的那个昏暗夜晚,霎时照得雪亮。
  ……穆骁说,“嘉平元年,正月十六夜,朕在去往东市的路上,有缘与她相识”……
  ……穆骁问,“嘉平元年,正月十六夜,你人在哪里”……
  一瞬间,耳边仿佛响起了全天下的嘲笑声,响亮的,尖利的,讥讽的。
  天下间的所有人都在嘲笑他,嘲笑他这个殚精竭虑、苦救社稷的楚朝末帝,曾在登基元年,亲手放过了来日亡他楚朝的敌人,并给敌人指了一条生路;
  嘲笑他这个深爱妻子、苦候真心的丈夫,原是妻子与她情郎相识相爱的促成者,他在那一夜的指点,让夺他江山的敌人,与他深爱的女子,有缘相识,进而相爱,私结鸳盟,互许终身,珠胎暗结。
  原来楚朝,是真正意义上地亡在他的手上,是他导致了楚朝的灭亡,他在位多年的苦心经营,在那一夜的指点前,就是一个可悲无力的笑话;
  原来他一直渴求苦候的妻子真心,也曾是被他,亲手推给别人。他曾那样羡慕那个“阿木”的存在,羡慕妻子对少时情郎的一往情深,却原来,那份情深的缘起,是在他手中促成,他亲手缔结了敌人与爱人的情缘。
  江山、爱情,原来从一开始,就毁在他自己手上。
  ……他是上天的玩物吗?上天造他出来,将他投入这样的命运里,是想看一个凡人,终其一生,究竟能活得有多可笑吗?!!
  全天下的尖讽嘲笑声,像一柄柄锐利的尖刀,狠狠刺入了颜昀的胸|膛。可笑可悲的世事与命运,如重轮碾过、巨山压下,他感觉自己的身心,都正被重重碾压地血肉淋漓。胸腔受着无尽的挤压,心反复张皱成一团,似将爆裂,又似皱挤得喘不过气,叫他几将在命运的压迫下,窒息而死。
  他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污秽的牢房里,神色沉静如前,而心内,血气潮涌。命运的重压下,他身体的每一处,似都正被摧残碾压,承受着剧烈的痛楚,他仿佛竟听见自己骨节碎裂的声音,那一直支撑他直面艰坎命运的后背脊梁,一寸一寸地断裂开来,一声声,清晰就在心底。
  袖内,握在手中的黄铜钥匙,早被用力到,攥抵入掌心血肉里。鲜血顺着钥匙流下,无声滴落在衣袖中,悄然将垂拂膝上,鹤羽般的雪白,浸得血红。颜昀抬眸看向大晋朝的天子,眸静无波,嗓音亦淡,如轻风,将漂浮尘世间的一片轻羽,无声拂落在地,轻轻地道:“不记得了。”
  他再一次回答天子的疑问,衔着淡淡的笑意,站起身,声音平平静静:“嘉平元年,那样久远的事,谁还记得呢。”
  袖中染血的黄铜钥匙,在年轻男子敛衣起身的动作下,于重重素衣雪白后,悄然跌落在牢内的污地上,与混杂暗红血污的泥地,融为一色,不为人觉。
  颜昀走向摆好的纸笔几案,静望着穆骁问道:“陛下所说的不杀琳琅、不杀阿慕,可是真心?”
  穆骁冷声道:“……自然。”
  并非先前为激颜昀心生怨恨时,所说的,不仅要与顾琳琅“再续情缘”,还“爱屋及乌”,允许她的孩子活着,而是,他根本杀不了顾琳琅。纵在心中恨极了顾琳琅,他也杀不了她,在离杀她最近时,他没能动手,此后不管心中多恨,他都无法再对顾琳琅举起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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