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么多人围着嘘寒问暖,张羡龄顿时有一种在穿越前的病房被一群医生当作典型病例研究的感觉,略微有些不自在。
好不容易诊完脉,太医院刘文泰亦向帝后贺喜,道中宫娘娘确实有了身孕。
朱祐樘叫内侍给太医和女医给了赏钱,便让他们退下。
方才他一直坐在笑笑身旁,察觉到她的身子有些僵硬,估计是人太多的缘故。
太医们散去,笑笑果然渐渐放松下来。
她笑着同朱祐樘说:“我觉得这次是个女儿。”
“若是如此,便太好了。”朱祐樘将她搂入怀,低声问,“会不会恶心?朕让他们传膳?”
张羡龄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不舒服,她心里有些庆幸,估计这个孩子也和寿儿一样,不会让她吃多大苦头。
“还好,不过我的确有些饿了。”
“李广,让宫人进膳。”
坤宁宫膳房一大早就听说了风声,参照上一回中宫娘娘有孕之时女医与太医的医嘱,略改动了一下膳单,上了许多以燕窝为配料的菜。
像什么燕窝福字锅烧肥鸡、燕窝拌熏鸡丝、燕窝白鸭丝,都是极滋补养胃的。
然而张羡龄坐在黄檀木彩绘餐桌前,拿起筷子,竟然感觉有些乏味,不大想吃。
“可是菜不合胃口?”
朱祐樘话音才落,张羡龄就一手掩住嘴,直犯恶心。
梅香见状,赶紧抢过一旁侍立宫女手上的痰盂,三步做两步凑上前去。
张羡龄吐了一回,方才好受些。
太医院诸人走到半路,又被内侍追上,急着叫了回去。
又是一番折腾,刘文泰拱手道:“娘娘脉象很稳,并无太大干系。”
“可她这回难受的厉害。”朱祐樘忧心道。
刘文泰卡壳了一下:“这……妇人有孕,本是情况不同,娘娘也许是这一下有些不适。若不然,臣开一些安胎药?”
张羡龄连连摇头:“闻了药味更恶心,没事的,就是不想吃复杂的东西。”
朱祐樘拗不过她,等谈允贤过来,给出了相似的诊断,他才放下了半颗心。
他私下里问:“既然不想吃燕窝鱼翅之类的,那你如今可有想吃的?”
张羡龄侧坐在美人榻上,想了好久,犹豫道:“青菜面?”
朱祐樘点点头,拿过一个绣枕垫在张羡龄腰后头,让她好靠得舒服些。
“你先休息片刻,我去煮面。”
他如今煮面已经颇有心得,不多时,便盛了两碗面来。
两人就在美人榻旁摆了一个高几,简简单单的用了膳。一碗素面,汤汁清爽、碱水面劲道弹牙,略烫过的青菜绿意盎然,有几样卤菜,外加两枚咸鸭蛋作配料,吃得家常,却很舒服。
坤宁宫的习惯,是用过膳后散一会儿步。
这时候太阳大,不好到外头散步,朱祐樘便牵着张羡龄的手,在坤宁宫内走一走。
寿儿也醒着,看见爹娘,高兴的很,只颠颠地跟在他俩身后。
后头还有几个宫人时刻盯着小太子,唯恐他摔跤。
寿儿见朱祐樘牵着张羡龄的手,觉得好玩,迈着小短腿赶到张羡龄身边,想要抓住她的手。
朱祐樘担心寿儿淘气,便把他抱过来,自己换了只手牵着。
三人散了一会儿步,朱祐樘想起上午朝臣们的回禀,不自觉抿了抿唇。
张羡龄一见他这小动作,便知他有烦心事。
这些年她都观察出来了,朱祐樘生气或者心烦的时候,不吵也不闹,也不会吼着震天响宣泄怒气,但多半会有一个抿唇的小动作。
她怀孕是大喜事,朱祐樘不可能有什么烦心的,那估计是朝堂的事。
张羡龄如今早不像刚成婚时那般忌讳,笑盈盈的问:“樘哥哥可有什么烦心事?”
朱祐樘抬眸看向她,道:“被你看出来了。”语调里带着些宠溺的意思。
他沉吟道:“原本是打算说与你听的,不过你如今有了身子,我便不想让你烦心。”
“没事的,我又不是风一吹就坏了。”张羡龄脚步一停,“是不是与织女机有关?”
思来想去,现如今能与她有关的朝廷之事,也只有这一件了。
朱祐樘点点头:“不错。”
他本想讲给笑笑听,左手却被拽了一下。寿儿很不满的望着他,口中喊道:“走,走!”
这小子,倒真有主见。朱祐樘哑然失笑,只好拉着寿儿继续往前散步,边走边说。
原来是工部将织女机与鹊桥机推而广之这事遇到了难题,虽然朱祐樘早给他们下了令,但两个月过去,情况却不尽人意。
虽说看在朝廷的面子上,也有几个大商户开始学着造织女机与鹊桥机,但到底是小猫两三只,不成气候。
“不应该啊。”张羡龄疑惑道,“这织女机仿线效率胜出两倍有余,为何这些大商户不立刻更新迭代呢?”
“还是为了一个钱字。”朱祐樘道,“虽说织女机与鹊桥机纺线多,织布快,可因工艺复杂,造价比之寻常纺车要贵。与其换织机,多找一个织工还便宜些。”
“至于那些小织户,家中积蓄甚薄,更不乐意花钱换纺车了。”
朱祐樘想着织女机与鹊桥机乃是张羡龄一手促成,怕她担忧过甚,连忙安慰道:“想来也是时日短了些,再给这些臣子一些时间,让他们好好办事,想来可以推而广之,毕竟欲速则不达。”
张羡龄点点头,笑了笑:“确实,也不可能一帆风顺,也许集思广益,能想出一个好办法。”
这几日闲着的时候,张羡龄便在思索,到底如何才能将织女机和鹊桥机推广出去。
说白了,这是一个成本与风险的问题。商人逐利,但更看重眼前之利,至于用长远的眼光放长线钓大鱼,能做到的人并不多。这便造成了有钱者懒得换,没钱者换不起的局面。就像黄道婆造出的三锭脚纺车,明明是彼时领先于世界的纺车,按理说应当迅速使世面上的纺车更新迭代。可直到如今,民间用的最多的,还是手摇一锭纺车。
如何才是破局之法呢?
她思索良久,同朱祐樘提出了一个不成熟的建议:“能不能试着办一处官办纺织厂,以作典范,等大家都接受了,再推动民间商人办厂。”
朱祐樘摇了摇头:“想法虽好,可士农工商,商业到底是末业……官府若插手商贾之事,这纺织又不像盐铁,一定会引起争议。”
这倒是个问题。
张羡龄想了想,又说:“那……若是换个名目呢?”
“什么名目?”
“譬如说慈幼局和养济院之中,总有一些孤苦无依的女孩子或寡妇,她们也都好手好脚的,有人捐几台织女机、鹊桥机,让她们能够凭借织布有所收入,这应当不过分罢?”
“自然不过分。”朱祐樘道,“可是这不也是小打小闹么?”
“只要能织出成布,卖得价钱低一些,自然能引起关注。关注的人一多,原本懒得动的商人也会追赶着换织机的。”
她抱着朱祐樘的胳臂撒娇:“就悄悄试一试,好不好嘛?”
朱祐樘轻轻一点她的额头:“你啊你,算了,随你意,不过要有分寸。”
张羡龄忽然笑起来。
“怎么了?”朱祐樘奇怪道。
她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想起了高兴的事。”
就她刚才那说话的语气,好像那种祸国殃民进谗言的妖后哦。
不管了。好好的织女机与鹊桥机造出来,总不能束之高阁罢?只要能让这两样机器发挥出应有的功效,她就是当一回妖后也没什么。
反正朱祐樘会护着她。
第87章
办纺织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即使是一座小小的纺织厂。
造办处的萧荷花与蔡衡休假归来,便领了这个任务。
在宫外行走,到底是内侍方便一些, 于是两人便商议了一番,各自分了工。萧荷花来盯着宫内的匠人造织女机与鹊桥机, 蔡衡到宫外去张罗打点。
蔡衡一月有大半的时日在宫外跑, 寻场地, 改屋子,定家具, 从初夏跑到深秋, 人都晒黑了几个度, 这才跑出个名堂来。
纺织厂的位置定好了, 紧挨着慈幼局的三重小院,为着要低调,外墙仍旧是萧索斑驳的老样子, 没有漆新漆,更没有刷红漆,但屋子内部却是大动干戈了一番, 布局、规制都是按照中宫娘娘的吩咐来的,与寻常绣坊全然两样,走进一个人来看, 都会如误入桃花源的武陵人一般,啧啧称奇。
中秋之后, 好些台织女机与鹊桥机俱移进了慈幼局纺织厂, 由工匠一一安设、调制好。这也是中宫娘娘的注意,她嫌整个整个织机摆来挪去很费功夫,便命工匠们将原本的织女机与鹊桥机拆解成几部分, 譬如圆木、转盘、飞梭等零零散散的部位,一一标上编号,装在一个大箱子里头,等运到纺织厂在组装起来。
别说,这样一来,不仅是搬运织女机与鹊桥机的速度大大增快,连工匠造零件的速度也随之加快了好些。毕竟各自专门造一样零件,可比先造一样东西又造另一样最后在组装到一起要来得容易。
就这样,小小的纺织厂已然初俱规模。无事具备,只欠东风,招人的告示便贴了出去。
当然贴告示多半只是一个仪式感,真要招人,一是依靠原有的慈幼局以及养济院,二来就是各色小报,同时也嘱咐了一些走家串户的牙人,要她们代为传消息,特别是那些穷苦人家的女儿以及丧夫的寡妇。毕竟慈幼局纺织厂设立的名目,是惜老扶弱。
***
西门外的一条胡同里,住着齐寡妇和她的女儿。
这一家虽然人丁稀少,但绝对是整条胡同里最干净的一家,门庭虽简陋,却总是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半点落叶都没有。
一大清早,就能听见齐寡妇挥动扫把,唰唰唰的扫庭尘。
她一向起得早,因为晚上睡得早。点蜡烛要钱,点油灯还要钱,虽然都是些锱铢之费,但齐寡妇还是舍不得。毕竟她如今守寡,还有一个孩子要养,家中只有出的账没有进的账,自然要精打细算,一个钱掰成两半花。
说起来也是一段伤心事,齐寡妇才嫁与她丈夫时,日子过得还是很不错的。她公婆死得早,无需她侍奉,丈夫家中也略有薄财,房屋是自己的,靠做些小买卖过活。
只可惜好景不长,齐寡妇才生下大妞不久,外头就传来消息,说她丈夫在外头买茶的时候,不幸淹死了。
哭自然是哭了一场,可是抹干泪,日子还是要照过。
她还有女儿要养呢。
幸好家中房宅是现成的,又有一些积蓄,倒也不至于揭不开锅。
但齐寡妇还是心中不安,小孩子容易生病,好不容易养大了,还要给她攒嫁妆,单凭家里这一点点积蓄,能够么?
于是平日里她也接一些纳鞋底,刺绣的活计,收些手工费,不贵。
天气好的时候,齐寡妇就把女儿放在庭前玩,怕她走丢,也怕有拍花子的人,齐寡妇特意寻一根长长的麻绳,一头拴着女儿的腰,一头系在她做活的小方桌上。
这日,齐寡妇正坐在门前刺绣,听见外头有人喊她。
齐寡妇抬头一看,是胡同口的胡大娘。这胡大娘一家在这里住了好些年了,算是老街坊,胡大娘性格开朗,平时也做些介绍的活儿。齐寡妇最早开始给人纳鞋底、缝衣服,就是胡大娘给牵的线。
见她来,齐寡妇忙站起来相迎,请胡大娘在桌边坐下,又去张罗着倒水。
胡大娘见大妞还被绳子拴着,就道:“这孩子大了,也得让她自己跑一跑才是,不好整日拴着。”
“我也是没法子。”齐寡妇递过来一个粗陶杯,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带着大妞到外头玩耍,只是要做工换钱,也没旁人帮我带她。”
胡大娘双手握着粗陶杯,道:“最近倒有一件好事,也许能让你两全。”
“请讲。”
“慈幼局听说过么?”
齐寡妇点点头:“听过。”京城里兴建的慈幼局,可是一件大善事,况且离她家所在的胡同并不远。她偶尔抱着大妞去买东西,会从慈幼局路过,看见几个保母带着一些孤儿坐在庭前晒太阳,还唱歌呢。
胡大娘压低声音道:“这慈幼局边上,新建了一座绣坊,如今正招女工呢,月钱很不错,我一听,就想到你了。”
“真的。”齐寡妇脸上闪过了惊喜之色,然而很快便低落下来,“可是,人家也许会嫌弃我晦气。”
她从前也去找过主家,想带着大妞一起做个仆妇什么的,然而人家多嫌她是寡妇,不要。
“没事。”胡大娘道,“听说这慈幼局绣坊原本就是为了扶持弱小女子而设,我都问过了,像你这样的寡妇,人也收。”
齐寡妇有些心动,她看一看大妞,叹了口气:“可是,我若去绣坊做工,大妞可怎么办呢。”
胡大娘笑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说好事了,若是去慈幼局绣坊做工,白日里你去上班,你家大妞也可直接送到慈幼局,说是有什么……”
她回忆了一下,才想起那个新名词:“说是有托儿所!专门给你带孩子的。”
“有这好事?”
齐寡妇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她托胡大娘帮忙照看一下大妞,当即奔向慈幼局。
等到了慈幼局,她才知道,这并不是绣坊,而是什么纺织厂。名字虽然古里古怪的,但是做的事还是很简单明了的,无非就是纺纱织布,这两样她都会,而且都很熟练。
慈幼局纺织厂还有专人负责考校,齐寡妇因手脚麻利,做工又快又好,当即就被定下了。
几日后,深秋的一个清晨。齐寡妇把女儿裹得严严实实的,拉着她的小手出了门。
行到慈幼局门前,除了三三两两的女工之外,还有不少小摊贩,卖包子的,炸油条的,扛了两个木桶豆浆来卖的……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