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夫如此,妻复何求?
回宫的路上,张羡龄掀起轿帘,静静看着夕阳里的街市。
晚风浩浩荡荡,拂起她额前的碎发。
小贩正在收摊,放学的孩童疯跑着玩闹,家家户户飘起了炊烟。
是美好的一天呢。
第95章
两人悄悄地去, 悄悄地回,倒是没惊动什么人,除了已经懂些事的寿儿。
寿儿一整日都不见爹娘, 还闹着不肯睡, 直到张羡龄与朱祐樘回来, 他才委委屈屈的扑上前, 一只小手拽着张羡龄,另一只小手拽着朱祐樘:“寿儿想爹娘。”
虽说只是一日不见, 但在寿儿的感受里,却觉得过了好久好久。
他隐隐约约觉得爹娘有什么秘密, 但因为年纪小,说不清也猜不透,只是拽着爹娘的衣袖撒娇。
寿儿撒娇的这小模样惹人怜爱, 张羡龄和朱祐樘忙将从宫外买来的玩具一样一样拿出来, 任他挑。
宫外的玩具,做工用料和御用的自然没法比, 但胜在新鲜。一连好几日, 寿儿都只玩这些玩具。
回宫不久, 就是年关。
宫里过年, 也同民间一般,少不了各色糖果、蜜饯、鲜果之类的小食,这些春节食用的零食被称作消夜果,顾名思义,是晚上守岁的时候拿来做消遣的。
盛放消夜果的盒子也是有讲究的, 有用红漆圆盒的,有有鸟兽纹方盒的,也有黑漆描金圆盒的, 还有镶嵌珍珠宝石的。各宫所用皆不相同,因此拜年的时候,大家也会特意留意,看谁家的攒盒好看,有巧思。
张羡龄对于攒盒的外形没什么想法,有什么用什么,左右坤宁宫库房里收着的攒盒没一个不好看的。
她最关心的还是攒盒里的食物,什么樱桃煎、盐渍杨梅、无花果丝之类的各宫都有,没什么意思。想了想,张羡龄决定指挥坤宁宫膳房,把她穿越前曾经吃过的一些小零食弄出来。
第一样零食是月亮粑粑。
糯米粳米成比例混在一起,碾成洁白细腻的米浆,加入适量的细盐放在一旁备用。若是按照后世的吃法,月亮粑粑表层应该撒花生。可这时候花生还没传到中国呢,张羡龄便退而求其次,用黄豆充数。舀一勺米浆倒入小圆铛,米浆不能太厚,得薄一些,这样炸出来才好吃。油锅烧热后,下锅炸至里外金黄,略有纱皱之感即刻捞出。
新鲜出炉的月亮粑粑香得要命,咬一口,咔嚓一声轻响,又薄又脆。才出锅,就给吃了个一干二净。
第二样零食是炸麻花。麻花这种零食,古已有之,但是与后世演变的品种想必,此时的麻花未免过大过腻。张羡龄就让膳房的田公公将麻花做得小巧一些,好放进攒盒。
……这些零食多半是宫里没见过的,因此格外受欢迎,年纪小一点的亲王来坤宁宫拜年,围着攒盒不走了,一个劲的吃。要不是小亲王的乳母保母们怕他们吃多了积食,硬是把这些小祖宗给劝住了,估计他们能吃光坤宁宫里消夜果。
不过自从吃过一次坤宁宫的消夜果,这些小亲王每天必定来坤宁宫拜一次年,比宫人点卯上班还积极些。
看到这么多小皇叔来蹭吃蹭喝,寿儿都有些发愁,私下里偷偷问张羡龄:“小叔叔们要是把月亮粑粑吃完了怎么办。”
这些零食里,寿儿特别喜欢月亮粑粑,所以每当看见小皇叔拿其他的蜜饯薄脆,他都不着急,甚至很热情得帮他们拿。但是倘若小皇叔想要吃月亮粑粑,寿儿的表情就有些为难,他怕别人将月亮粑粑给吃个精光,自己没得吃。
寿儿的杨乳母听了,玩笑道:“小爷是皇太子,做什么把这一点子月亮粑粑看得这么重,之前万岁爷不是给小爷讲过孔融让梨的故事。”
寿儿闻言,一张小脸立刻垮下来,抿着薄唇。
他这生气的模样,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朱祐樘。
张羡龄看着寿儿这模样,笑了一笑,扭头向杨乳母道:“别逗他,他会当真的。”
杨乳母是自幼就服侍在寿儿身边的,算得上是亲厚的老宫人,因此分辨了两句:“小爷毕竟年纪小,说说笑也没什么。”
张羡龄摇摇头:“就是小孩子,也不能随意逗他。”
她蹲了下来,让寿儿能够平视她的双眼,很认真地同他解释:“这些小叔叔们再过几年,一个个都要出宫就藩去,那时候就没法来坤宁宫吃东西了,所以娘才没有拦着他们。而且咱们家的月亮粑粑是吃不完的,你放心,娘特意让田公公给你单独留了一盒。”
寿儿歪了歪小脑袋,思索了一会儿,道:“那以后小叔叔们出宫就藩,我是不是就见不着了?”
“若没有特殊情况,可能以后见面的确很难。”
寿儿忽然叹了口气:“那就随他们吃吧,以后他们就藩了,我给他们寄月亮粑粑吃。”
张羡龄哑然失笑,摸了摸寿儿的小脑袋。
真是人小鬼大。
翻过年,寿儿就四岁了,到了上学的年纪。
过了正月,太子少保兵部尚书马文升上奏本,谈及太子出阁读书一事。
因涉及到寿儿,朱祐樘想了想,将那奏本带回了坤宁宫,拿给笑笑一观。
张羡龄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越气,遂将奏本上的一段话念出来:“豫教皇太子,如内廷之曲宴,钟鼓司之承应,不使之观。元宵之鳌山,端午之龙舟,不使之见……”①
张羡龄把奏本重重一放,冷笑道:“四岁的小孩子,元宵不让观灯、端午不让看龙舟,宴席不许参加,戏也不许看,恨不得把人锁起来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是何道理!”
她一向很少生气,但这一回,是当真气着了。
这个奏本左一个“不许”,右一个“不许”,口口声声要寿儿专心学习,不要玩乐。张羡龄看完,当即好像被拉到了童年岁月。那时候她的父母也是这样,玩具不许玩,皮筋不许跳,怕她玩物丧志,特意给家里的电视机打了柜子,平时都用一把锁锁着。
本该肆意玩耍的童年,张羡龄如今回想起来,只有趴在小桌子前背九九乘法表和各种诗词的场景。
她一直被管教得十分严厉,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真的丧失了玩乐之心,只是被一个又一个学习日程表强行压抑住了。
后来她考上大学少年班,到了离家很远的另一个城市去读书,没了父母的管教,加上宽松的大学学习氛围以及叛逆期,张羡龄的玩心一发不可收拾。
刚上大学的前两年,她几乎将世面上各种游戏玩了个遍,通宵的玩。靠着以前的学习功底以及考前一周的临时抱佛脚,张羡龄门门考试还能混个及格。
她的一个同学则没那么幸运,因为沉迷游戏挂科太多,最后被劝退了。也是因为这个同学的退学,张羡龄才忽然醒悟过来,收敛了不少。
思及往事,张羡龄心头的怒火蹭蹭蹭往上冒。
“这分明是揠苗助长之举。一个孩子,如果不玩耍,那还叫孩子吗?我就不相信,这些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大臣们从三岁起就摒弃一切玩乐之心,只用功读书的!”
“况且孩子的玩乐之心,光靠围追堵截哪里堵得住?这就如同治水一般,堵不如疏。若一昧的想要’灭人欲’,压着寿儿一心只读书,也许两年三年都可行,可等到数十年后,倘若你我都不在了,寿儿登基成了万岁爷,谁能管得住他?到那时候,他才会真得玩疯了呢!”
张羡龄这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噼里啪啦放鞭炮一样。
说完了,她还是气,把脸往外一撇,放了句话:“反正我是不会同意这样对待寿儿的。”
朱祐樘见她这般失态,忙端起桌上热气腾腾的大红袍奶茶,递上前去。
张羡龄气呼呼地接过那杯奶茶,连喝了几大口,却仍然不肯看朱祐樘。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她的确有些口干舌燥。
“这事不还没定下么。”
朱祐樘起身,转到张羡龄面前,重新坐下。
“我只是和你商量商量。”
张羡龄捧着奶茶,瞪了他一眼:“你若不同意,直接驳了这奏本便是,何必巴巴的拿来给我瞧?既然拿来给我看,那说明你必定有些心动的。”
“知我者,笑笑也。”朱祐樘轻轻一哂。
他垂下眼眸,静静思索了一会儿,道:“一方面,我确实希望寿儿小时候能够高高兴兴的;可另一方面……他毕竟是皇太子,既承此位,便身负重任,日后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皆要他一肩挑起,不学不成。所以我才对马文升的提议有所心动,特地拿来给你看。”
朱祐樘轻声叹:“只是你方才那一番话,也并非没有道理。你说教子如同治水,不错,一昧靠堵,水是治不住的,只是积压在一起,一旦决堤,后果不堪设想。今时今日,我们能压着寿儿,可等到你我皆离去之时,谁又能管得住他?”
张羡龄将奶茶轻轻搁在桌上,柔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也和樘哥哥是一样的想法。学,自然是要学,但不能整日坐着学,劳逸结合方才是正道。”
朱祐樘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件事,再议罢。”
他到底没有听从马文升所请,那般严格的管教寿儿,只是下令,命群臣会议太子读书一事。
围绕着皇太子出阁读书这件事,大臣们各执一词,热热闹闹地讨论了许久。
与此同时,报纸上也掀起了儿童该如何教育方能成才的热议。这其中亦有张羡龄的推波助澜。
她对于寿儿的教育,目标一向很明确:学是一定要学的,玩也是一定要玩的。
朝堂内外,吵吵闹闹,争论不休。一直到春末夏初,这事才终于吵出了个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 明.马文升奏折 历史上是弘治七年提出,孝宗欣然采纳……这里年份推后了些
第96章
皇太子出阁读书的章程, 最终还是合了张羡龄的意。
大体而言,还是一周上学五日,休息两日。至于课程的多寡则随着寿儿的年岁有所改变。四岁至七岁, 一日只上四堂课, 这其中还有一节专门的课用来玩游戏或讲故事。七岁之后, 课程数量则有所增加, 但每年至少要保证一个月的暑假和一个月的寒假。
有些大臣们很不满这安排,窃窃私语:“什么暑假寒假, 我们读书的时候,从没听说过这事。”
也有当面向万岁爷进言, 说这样安排不妥当的。
万岁爷听完了,不置可否,只是让这人下去歇着。
这时候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 万岁爷此举, 无疑表明了对新的皇太子读书安排的认同。
即使如此,大臣们说也无用, 只能安慰自己再过几年皇太子年岁长一些, 学习时长便能更久一点。
章程虽然定下, 但皇太子出阁读书的时间还是往后推了推。
原因在于, 张羡龄想给寿儿挑上四五个伴读。
寿儿并没有什么庶出兄弟,唯一的一个嫡亲弟弟还没断奶,自然不能陪着他一起上学。
而小皇叔们的年纪又稍稍大了几岁,所学之物定然不同。
一个人上学,时间短一点还好, 久了,张羡龄怕寿儿孤单。
她同朱祐樘说了自己的担忧:“小孩子还是多多和同龄人接触才是,有伴读陪着寿儿, 他上学也不会枯燥。”
伴读这说法,之前也有,但陪着小太子或者小皇子读书的,全是小内侍。
这些内侍陪着皇子一起长大,情谊自然不一般,许多皇子习惯亲昵的称呼陪伴自己长大的内侍为“伴伴”。朱祐樘从前也会叫覃吉“伴伴”。
若按常理,陪着寿儿读书的也会是一些从内书堂选出来的小内侍。
张羡龄对于内侍并没有很深的成见。也许穿越之前,她还隐约有着后世一提起明朝就是“阉党横行”、“宦官乱政”的负面印象。但穿越之后,她逐渐意识到,宦官一如其他群体,有坏的遗臭万年的,也有好的后世留名的,譬如郑和与怀恩。
可她也希望,除了宫内的小内侍之外,寿儿能够结交一些来自宫外的小伙伴。与生长环境不同的人交往,听一听不一样的事情,增长些见识,对寿儿而言,无疑是有好处的。
所以,张羡龄希望能够从宫外挑几个伴读,也许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也许是皇亲国戚家的孩子,都行。
至于这些宫外的小伴读如何来宫里上学,张羡龄觉得完全可以仿照寄宿学校的模式,让这些小伴读学习日住在宫内,放假时仍回家里去。
从宫外挑选伴读这件事,倒不似之前改动皇太子出阁读书章程那般惹得群臣议论纷纷。
反对的臣子很少,赞成的人却很多,有些人甚至觉得是一些好事,毕竟谁家没有个与皇太子年纪相仿的孩子?若是能被选中做伴读,日后的前程一定差不了。
许多大臣听说这消息,回家立刻扒拉自己家的孩子,看有没有适龄的孩子。
报名、阅看,择定……一项项流程都需要时间。
趁着这个空档,张羡龄便命宫人内侍将太子读书的文华殿修整一新,硬装虽然改不了,软装还是可以布置一下的嘛。
像什么少儿读书角,黑板报,玩具储存室,统统给安排上了。因前来读书的都是四五岁的小孩子,所以桌椅柜子也都是特质的,小小巧巧,转折的尖角处也做了磨圆处理。
宫人内侍热火朝天的改造文华殿装饰,造办处传来一个好消息——玻璃的质量提升了。
这可是大事,才听见风声,张羡龄就径直乘着凉轿往西苑去。
造办处时常要试验些新鲜玩意儿,需要大一点的场地,张羡龄便在西苑给他们圈了一处院落,专门让他们使用。这院落的名字也起得很直白,就叫皇明研究院。
宽敞的大院里,造办处的蔡衡与萧荷花引着张羡龄来到一处院落。
萧荷花笑道:“娘娘请看,这就是我们新改成的玻璃。”
雕花乌木底座上,立着一面透明的玻璃,很大,足有一面铜镜那般大小,但并不是很通透,凑近了去看,能瞧见一些疏疏细细的水泡。
张羡龄走到那扇玻璃前,在前面看了看,又绕到后头去瞧一瞧,末了,还小心翼翼地拿手指头点在那面玻璃上,看是否能有倒影。
还真不错,虽然并不是十全十美,但这样大且有一定透明度的玻璃,已经足够使张羡龄感到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