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羡龄收手,继续去研墨。
朱祐樘再度提起笔,须臾,又放下。
“算了,明日再画。”
“那我们说说话吧。”
张羡龄凑到他身边,说:“我想让人在宫外寻良种,想着兴许能提供农作物产量,只是我的人不好离京。”
“你就缠上’耕织’二字不放了是不是?”朱祐樘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既然如此,那就叫东厂忙你找一找。”
他向来言出必行,第二日,东厂提督太监陈淮就到坤宁宫请安。
张羡龄将要办之事一一同陈淮说清楚,顺带提了提寻找红薯玉米之事。
“还要劳烦陈公公多费费心。”
“娘娘严重了,能给娘娘办事,是臣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陈淮当真没说假话,要知道自从万岁爷登基,东厂的地位就一落千丈,平日日衙门清清冷冷,没什么事做。中宫娘娘能给他们东厂寻个活儿干,那真是求之不得。京城内外,乃至年初来朝贺的朝鲜国属臣都知道皇帝昵爱皇后,他替中宫娘娘把事办好了,那不就是变相的讨万岁爷欢心么?
陈淮一口答应,就差没拍胸脯对天发誓。
有了东厂的帮忙,张羡龄放心了不少。东厂的番子可谓是遍及全国,交际面很广,他们去寻良种,总比文瑞康和萧荷花没头苍蝇似得乱找要强上许多。
为了更好的了解庄稼的生长规律,张羡龄决定,亲自种一回水稻,今年是来不及种完全程了,只能明年开始。
一个人种地,未免有些孤单,朱祐樘虽能陪着种一种,但到底要操劳国事,不能时时刻刻呆在地里。张羡龄便把目光看向了寿儿——明年开春,按虚岁算,他就满七岁了,可以干点活。而且学农这件事,大臣们应该也不会反对。
她特意向寿儿说:“明年开春后,你若是愿意下午来陪我种田,那就只用上半日的课。”
朱厚照一听,竟然还有这种好事,连忙答应了。
到了次年二月,他不仅自己来陪张羡龄,还呼朋唤友叫上了一群小伴读,一起开始学种地,跟搞春游似得。
来到地里一看,竟然有牛!好大的牛,感觉比马儿都壮实,瞧着可真好玩。
朱厚照胆子大,骑着牛玩。
张羡龄见状,让朱祐樘抽空教寿儿吹笛子,凑成一副牧童短笛的经典画面。
起初并不很辛苦,朱厚照需要做的,就是骑牛放牛,顺带跟着娘亲学育秧。
可随着时间逐渐推移,他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了,这种地可比读书要辛苦的多!
栽下初秧之后,朱厚照不肯动了,赖在屋里装病。
明知寿儿是装病,张羡龄还是让他歇了几天。虽说叫寿儿下地,可这么小的孩子,她当然不指望他干什么活,只是叫他尝试一下而已。不过很显然,就是偶尔干点农活,都是很累人的事。
见寿儿一直没动静,张羡龄倒也没发火,照例每日那上草帽往西苑去,只是走之前问上一句:“你明日去吗?”
朱厚照背着身子道:“我……还是不舒服。”
“行吧。无灾,无难,跟娘下地去。”
临行前,朱秀荣奶声奶气的提醒宫人:“把那个碗底有小鸭子的瓷碗带上,我要拿那个给哥哥倒水喝。”
张羡龄笑道:“不用带,你哥哥不去,他怕吃苦。”
朱秀荣“啊”了一声,很惋惜的样子:“哥哥不去呀。”
不行,不能在妹妹面前丢了面子。
“啊——我去。”朱厚照抓了抓脑袋,一溜烟从榻上爬起来,“谁说我不去了!无灾,我们走。”
他气鼓鼓地踩上鞋,走在最前头。
第100章
下地干活, 日光晒了一个时辰,整个人都跟水里捞出来似的。
田边搭了一个茶棚,乳母保母慈母们领着朱秀荣和朱厚炜在棚里歇息, 旁边摆着一盆冰山, 这一会儿的功夫就添了两回冰。
朱厚炜坐在小板凳上, 专心致志的玩九连环, 偶尔抬起头看一看田间劳作的娘亲和哥哥,如果他们口渴了, 则送上一碗水。
朱秀荣却坐不住,拿着一把小蒲扇, 蹦蹦跳跳地喊“加油”。
田地里弯着腰劳作的朱厚照,本来有些沮丧,可听见妹妹的声音, 心情好了一些。
休息的时候, 他故意用沾了泥巴的手去逗妹妹玩,假装要抹在妹妹的脸上。
朱秀荣被他逗得直乐, 躲到张羡龄身后。朱厚照往左探脑袋, 她就躲到右边;朱厚照向左看, 她又躲到左边, 简单幼稚的游戏,兄妹两却玩得乐不可支。
“行了行了,到屋里吃点心去。”张羡龄笑吟吟地道,“看你表现不错,今日有特别的点心吃。”
朱厚照振臂高呼了一声:“太好了。”然后撒丫子往离田最近的一处殿宇跑。
点心!新的点心!等着我。
他对于新鲜的东西一向很有热情, 一口气跑到殿中,扑面而来的冷气令人浑身舒坦。
洗手,擦脸, 换衣裳,再出来,就见膳房的内侍端着一茶盘点心送进殿来。
盒盖一揭,香辣的气味就冒出来,有大片的,有长条的,颜色都是金黄色。
“这是什么?”朱厚照询问道。
张羡龄走过来:“这叫辣条。”
连日的劳作,朱厚照的辛苦她也看在眼里,于是就想做点好吃的犒劳犒劳他。
小孩子一定不会拒绝的食物是什么?
将心比心,当张羡龄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她最馋的是辣条。
虽然是不健康的食物,可小孩子们如何抵挡的了辣条的诱惑?纵使爸妈看见就要骂,还有编造出许多“僵尸肉”、“尸油做的”之类恐吓的话术,孩子们却还是锲而不舍的吃。
辣条这种零食,做起来并不复杂,主料是腐竹,泡发之后下锅用热油炸,出锅后再炒调料。辣条之所以香气满满的原因就在于调料,用花椒、八角、桂皮、盐等多种佐料下油锅煸炒,将各色佐料的香气逼出之后,再加入水和酱油,形成一锅酱汁。
将原先处理好的腐竹倒入酱汁,用小火慢慢煨,汤汁咕噜咕噜冒泡,所有的香气也渐渐融入腐竹之中,辣条也就这样逐渐成形。
虽然没有辣椒和味精,但巧手的膳房厨子用茱萸油等物替换,味道倒也不错。
怕孩子们吃多了辣条不吃饭,张羡龄特地吩咐膳房厨子少做一些。可真等到开吃,她才发觉自己的失策。
一盒辣条,张羡龄的动作稍稍慢了些,就只抢到四根辣条,其余的全被孩子们一扫而空。
就连一向挑食的朱厚炜,也很矜持地吃了两根辣条。
吃完了,朱厚照还意犹未尽:“还有吗?”
“如果你好好种地,一周能吃一次。”张羡龄的话很有诱惑力。
接下来的一个月,朱厚照每日认认真真上学,踏踏实实种地。
他表现这样好,张羡龄不仅给他辣条吃,还琢磨起其他的零食来。
咪咪虾条可以做起来,将面粉与糖、盐、鸡蛋等搅拌均匀,擀成蚊香大小的细条,进烤箱烤至微黄坚硬,咬起来嘎嘣脆,很适合消遣时吃。
还有油炸手工方便面,这个很简单,鸡蛋面蒸熟,团在一起放入油锅里,用小火慢慢炸,农忙的时候都不用煮,擦干了手,洒上调料就能干吃。
朱厚照连着三天都吃了油炸手工方便面,一直吃到嘴里起泡,无论吃什么喝什么都龇牙咧嘴的。
张羡龄好气又好笑,断了所有的零食,给他狠狠灌了几日的凉茶吃,这才渐渐好了。
等到稻穗长得沉甸甸的,就要开始收割了。收割这两日,不仅朱祐樘来了,连已经出嫁的三位长公主也都来了,大家有说有笑,戴着手套,握着镰刀割稻子。
紧赶慢赶,终于在落雨之前把稻子收割下来,开始打稻谷。
新稻米出来,坤宁宫膳房特地用这米煮了一锅柴火饭。
一桶米饭送上来,朱厚照迫不及待的盛了一碗开吃,边吃边赞:“这米饭真真好吃!”
“自己亲手种出来的,当然好吃了。”张羡龄笑着从米饭桶翻出一块锅巴,夹到朱厚照碗里,“你尝尝这个,这个也香呢。”
以往膳房送来的米饭,都是软硬适中,不带锅巴。这一回她特意吩咐坤宁宫膳房将锅巴留下来的。
朱厚照长到这么大,还没吃过锅巴,夹起来一咬,比起寻常米饭而言,锅巴微微有些硬,呈淡黄色,很有嚼头,而且越嚼越香,尤其是柴火饭的锅巴,更是美味。
他吃得眼睛都亮起来了:“这锅巴不配菜都好吃。”
说着,啊呜一口咬了小半锅巴。
朱秀荣见哥哥吃得那么香,也道:“我也想吃锅巴。”
“好。”朱祐樘立刻给她夹了一块。
兄妹两个都在咬锅巴,张羡龄于是转头问朱厚炜:“无难想不想吃?”
朱厚炜握着一把木胎金底勺子,淡然地喝完一勺汤,缓缓道:“都可。”
这孩子的性子和他的哥哥姐姐全然不同,极为沉静,就是吃饭,也没有那般投入。朱厚炜有许多不吃的东西、不吃葱、不吃姜、不吃蒜,若是汤里或者菜里有姜葱蒜,不全挑出来是不肯吃的,内脏更是沾都不沾,猪肉也吃得少,爱吃素,估计是随了朱祐樘。
张羡龄也是养了他,才头疼怎么哄孩子吃饭这件事。要知道朱厚照和朱秀荣都是大口大口的吃饭,很少要人哄着。
听他发表了意见,张羡龄给朱厚炜夹了一块锅巴,很小的一块。
朱厚炜斯斯文文咬了一小口,又放到一旁的菜碗上。
坐在旁边猛吃的朱厚照见到了,把嘴里的米饭咽下去,开始大声地背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可是他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米饭!臭弟弟不许浪费!
张羡龄与朱祐樘相视一笑,亲自种了一回地,这小子终于明白了这诗的意思。
朱厚炜也背过这首诗,知道诗中意是教人珍惜粮食。他虽不说话,却默默地把那块锅巴又夹回来自己碗里,缓缓地咬。
朱厚照见状,这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种完一季稻谷,张羡龄也终于闲下来,给自己放了两日的假,睡了个美容觉。
这一闲下来,她才发现,怎么自己竟然黑了不少?
从前的张羡龄,倒真能称得上是“肤若凝雪”,现在她的肤色却成了清茶一杯。
梅香有些心疼,命小宫人碾了珍珠粉,替张羡龄敷面。
“娘娘也该好好爱惜自己,原本是个雪堆成的人,如今却不知要几多时才能白回来。”
“有什么要紧的。”张羡龄望向朱祐樘,笑道,“只要万岁爷不嫌弃我就好。”
朱祐樘原本在看奏本,闻言起身,把手按在她肩膀上:“笑笑无论怎样,在我眼里都是最美的。”
“那我要是七老八十,变成个老太婆呢?你一定不喜欢了。”张羡龄开玩笑道。
朱祐樘并没有立刻回答,却发了一会儿愣。
“怎么了?”张羡龄反握住他的手,奇怪道。
朱祐樘回过神,浅浅一笑:“我方才,在想你白首之时是何等模样。若真到了那一日——该有多好。”
他在她耳畔轻轻道:“我与卿共白头。”
但愿上天眷顾,能让他陪笑笑走到白首。
张羡龄笑起来:“好哇,到时候我是老太婆,你是老头子,咱俩谁也不嫌弃谁。”
她摊开掌心,向他抱怨道:“你看我的手都起茧子了。”
朱祐樘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疼不疼?你也不必亲力亲为至如此。”
“不亲自试一回,怎知种地有多苦?农民有多累?”张羡龄叹息道,“我这还是在宫里,这么多人伺候着去种田,也不必操心收成,都累成这样。若是寻常的农妇农民,该有多辛苦啊,还要交田赋。”
她嘀咕道:“要是碰上个天旱洪水的,这田赋可就难了。”
朱祐樘道:“若是遇上大灾,我一向会免去这些地方的赋税。”
“万岁爷仁慈。”张羡龄道,“也许等国家发展到海晏清河、国泰民安之时,农民无需再为田赋烦恼。”
只是那样的日子,应当要很久很久以后了。按照历史,农业税一直蔓延了几千年,一直到公元二零零六才正式废除。
“不大可能。”朱祐樘纳罕道,“若无田赋,国库收入从何而来?”
“从工商业收赋税。”
说起这个,张羡龄就有些牙疼。按照洪武年间的规定,商税是三十税一。到明朝中晚期,商业越来越发达,商税却越收越少,甚至许多地方实质上停止收取商税,譬如说经济繁华的浙江金华,一年所收商税只有区区七两银子。
这操作简直让人迷惑。
她忍不住劝道:“妾身姑且妄言之,咱们若是商税能合理的收取,那农民的田赋也能减轻些。”
朱祐樘轻轻摇了摇头:“朕明白,只是……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他不愿详谈,张羡龄便识趣的换了一个话题。
“不说这些了,皇祖母的千秋节快到了,我拟定一张礼单,你看看可有什么要改的。”
两人商议了一回生辰礼,便睡下了。
等到半夜,忽然有人急匆匆的通传:“万岁爷娘娘,清宁宫走水了。”
第101章
紫禁城几乎全是木制建筑, 最怕失火,一个不小心,烧毁的可不只是一座宫殿, 说不定会牵连到一整片邻近的殿宇。
再有, 失火的清宁宫居住着周太皇太后, 老人家今年已经六十有九, 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祐樘与张羡龄连忙披衣起身,头发都来不急梳, 匆匆忙忙出了门。
农历十月,已是冬日, 殿门一开,寒风直往脸上扑。月光照红墙,东方的一角有荧荧的火光, 在漆黑的夜里更是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