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内侍们张罗着点燃起火把, 簇拥着帝后二人上暖轿。
登轿前,张羡龄瞧见寿儿也跑了出来, 忙喊住他:“大冷的天跑出来作甚?快回去。”
朱厚照也是一脸急色, 周太皇太后向来疼他, 每日散学后必要留他说说话, 祖孙情谊算得上浓厚,此番听闻清宁宫走水,他哪里坐得住。
“爹、娘,我想跟着去看看。”
张羡龄犹豫了一下,看向朱祐樘:“要不……”
“不行。”朱祐樘沉声道, “你乃长兄,就待在家照顾弟妹。”
张羡龄怕他的语气吓到寿儿,快步折回去替寿儿戴上暖耳:“没事的, 方才宫人说,周老娘娘没伤着,有什么消息我立刻着宫人来告诉你,放心。”
安抚了寿儿一番,又嘱咐梅香留在坤宁宫好生看着乳母保母慈母,张羡龄方才与朱祐樘赶往清宁宫。
离清宁宫渐渐近了,渐渐可以听见许多嘈杂的声音。内侍们提着水桶纷至沓来,木头燃烧着,隔一阵有些轻微的噼里啪啦声,水浇到火上,刺啦掀起一层烟。
张羡龄闻见烟味,立刻掀起轿帘,冲秋菊喊:“带人把棉纱口罩全部用水浸湿,给救火的宫人带上,可千万别小看这烟,是能致命的!”
秋菊二话不说领着宫人去准备。
一旁等候的老宫人忙引上起来,简略汇报了情况。
火烧起来的时候,周太皇太后及时的移驾仁寿宫,并没有伤着,只是受了些惊吓。
朱祐樘听了,原本提着的一颗心放下去一半,当即命宫人抬着暖轿往仁寿宫去。
仁寿宫里,周太皇太后坐在大殿里的宝座上,脸色很不好看。王太后与邵贵太妃陪侍左右,还有许多太妃立在殿中。人虽多,却都很安静,隐隐可以听见外头的响动。
直到朱祐樘与张羡龄进殿,才终于打破了一殿的沉寂。
“孙儿给祖母请安。”朱祐樘给周太皇太后行礼,问了问她的情况。
周太皇太后冷着一张脸道:“无大碍,难为你和中宫连夜赶来。”
早有宫人搬了椅子来,请帝后上坐,又斟了热茶来。
张羡龄将茶盏握在手中,方才被寒风吹得有些僵的手渐渐暖和过来。
在长辈面前,她一向话少,只是听他们说话,谈论的无非是清宁宫走水之事。
朱祐樘与周太皇太后说了几句话,起身告辞:“皇祖母,孙儿先去清宁宫前督看,您若是累了,就小憩片刻。”
周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叮嘱道:“远远地看着他们救火就是,不要过于靠近。”
朱祐樘向张羡龄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火光泼水声此起彼伏,睡是肯定睡不着的,只是枯坐着等消息。
张羡龄见一众太妃都站着,便向周太皇太后提议:“不然,叫宫人搬一些杌子,让各位老娘娘坐下歇歇。”
周太皇太后原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似笑非笑:“中宫倒是会体贴人。”
张羡龄只装作没听出这话的嘲讽之意,笑了一笑。
到底周太皇太后还是让宫人拿来了一些杌子,让老娘娘们都坐下。
一个时辰后,李广匆匆来通传,说清宁宫的明火已经全部熄灭,除了有几个内侍不慎燎烧的,并无伤亡,请诸位贵人放心。
张羡龄松了口气,道:“这便好。皇祖母无大碍,实在是万幸。不过这火实在起得蹊跷,之后得令人好好查一查。若是天灾也就罢了,若是人祸,那必定要严查。”
她话音未落,忽闻周太皇太后冷笑一声:“中宫娘娘好大的威风啊,清宁宫的宫人自有我做主,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如此驳斥,饶是张羡龄这样的好性子,也实在忍无可忍。她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往脑袋上冲:“孙媳只是……”
“只是什么?”周太皇太后听了这话,把手往高几上一拍,手上捏的那一圈佛珠重重砸在桌上,很沉闷的一声响。
周太皇太后扭头看向张羡龄,骂起来:“好一个后宫之主,张氏,你如今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怎么,清宁宫的宫人内侍就全是贼,还要你来审?要不要连我也一起审啊!”
周太皇太后看着张羡龄身上的大红披风就烦:“明明知道是走水了,还偏要穿得红红火火的,你这是存心与我作对啊?”
张羡龄又气又急,身上这件红披风正好挂在衣架上,她听闻清宁宫失火,随手拿起这一件穿了,散着头发就过来了,哪里有时间故意寻一件红披风给周太皇太后添堵?
简直莫名其妙!
她正欲分辨,却觉衣袖被轻轻拽了一下,回过头一看,是邵贵太妃。
邵贵太妃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不赞同。
被邵贵太妃这么一拽,张羡龄也渐渐冷静下来。周太皇太后生性最讨厌有人顶嘴,但凡有人跟她顶一句嘴,必定会引得她更加生气。都说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脾气也跟小孩子一样执拗,自己就算跟她争个脸红脖子粗,又有什么用?
只不是闹出一则太皇太后与中宫皇后不睦的笑话。
算了。张羡龄在心里念了一遍莫生气决,忍了下来。
她于是不在分辨,跪下向周太皇太后请罪:“是孙媳的错,请皇祖母息怒。”
周太皇太后“哼”了一声,不耐烦的招了招手:“你们都回宫去歇着罢。”
不欢而散。
走出仁寿宫,张羡龄立在原地深呼吸了两回,试图调解情绪,但还是气。
邵贵太妃走上前来,柔声道:“不妨到我宫里坐一坐,天亮了再回,眼看也快到日出的时候了。我叫宫人煮了红豆小圆子甜汤,熬了半宿,吃得热滚滚的东西,心情或许会好些。”
到了邵贵太妃宫里,果然有热乎乎的红豆小圆子甜汤吃。
红豆煮得极烂,口感沙沙的,甜味适中,少一分则淡,多一分则腻。糯米做成的小圆子小巧玲珑,一调羹能装起四五个,白白净净,咬起来很有嚼劲。
吃了一碗红豆小圆子甜汤,张羡龄心头的那股子气终于消散了些。
她将碗放下,很委屈地向邵贵太妃道:“邵老娘娘,你帮我想想,我是哪里得罪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非要当众下我的脸面?”
邵贵太妃叹了口气,一边给她盛红豆小圆子甜汤,一边道:“其实你不该叫宫人拿杌子来的。”
“从前我们在周老娘娘身边伺候,除了王老娘娘,其他人多半是站着的,除非赐座。其实前朝也是如此,听说就连内阁阁臣给万岁爷回事,都是站着,除非实在年老站不了,才会赐人杌子。可是你一来,这规矩也渐渐被人带偏了,咱们是习惯了坐着说话,可周老娘娘未必。”
怕张羡龄吃多了不好消化,邵贵太妃只盛了半碗红豆小圆子甜汤,轻轻搁在桌上。
“况且,大家都站着,周老娘娘没说赐座,你先提了,倒显得她不体贴。”
张羡龄蹙着眉头,听邵贵太妃这么一分析,这事她做得的确不大妥当,可是……
“那也不至于这样大动肝火,生这么大的气?”
她忍不住抱怨道。
邵贵太妃看了看左右,四下虽无人,但她却还是压低了声音道:“要么,就是你说要严查,惹她生气了。”
不至于吧?张羡龄浑身一激灵,正色道:“算了,想来就是她老人家心情不好,我撞枪口上了。邵老娘娘这里还有红豆小圆子甜汤没有?我想带一罐,回去给孩子们吃。”
邵贵太妃笑道:“自然是有的,管够。”
天边泛起鱼肚白,张羡龄满载红豆小圆子甜汤而归。
朱厚照大喜,连忙吃了起来。他守了一夜,眼珠里都有些红血丝。
据梅香所说,张羡龄走后小公主一直睡得很熟,小皇子倒是醒了一回,不过听朱厚照解释了情况之后,又倒头睡下来。
张羡龄蹑手蹑脚地进到小女儿和小儿子的房中看了看,两个小朋友睡得正香。
回到花厅时,朱祐樘也回来了,一脸的疲惫。
张羡龄迎上前去,奉上一块热毛巾:“今日不上朝了罢?”
“不上朝了,”朱祐樘用热毛巾擦了擦脸,“已命人去向朝臣告假。”
他关切的问:“听说皇祖母和你吵了起来,怎么回事?”
“没什么大事,兴许是皇祖母心里不舒坦。”张羡龄撇了撇嘴,“清宁宫的情况如何?”
“主殿烧了,其他配殿还好,不过重新修缮必定要花不少功夫。”
朱祐樘欲言又止,看了看一边吃红豆小圆子一边竖起耳朵偷听的朱厚照。
“先洗漱休息一下罢。”
他转身对寿儿说:“你今日也不必上学去,先睡半日,下午去陪陪太奶奶。”
“好耶!”
回到寝殿,朱祐樘才同张羡龄说:“清宁宫走水一事不要追查,就按天灾算。”
“这是……”
朱祐樘叹了一口气:“皇祖母老来越发健忘,别提了。”
张羡龄点点头,握住他的手:“那还是要请女医太医为皇祖母诊脉,看要吃什么药才好。”
谈允贤为周太皇太后诊了几回脉,到坤宁宫来向张羡龄回禀。
“周老娘娘上了年纪,确实有一些健忘。”
“吃药能好些么?”
谈允贤轻轻摇了摇头:“娘娘,’老’这一病,如何能医?”
张羡龄明白了,周太皇太后这是患上了阿兹海默症的症状,这病就连后世也没有特效药可医。
她沉默了良久,一时有些百感交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①
作者有话要说: ① 出自 王国维词《蝶恋花》
第102章
清宁宫要修缮, 自然是住不了人。
王太后主动将仁寿宫主殿让了出来,以供周太皇太后居住,自己则退居后殿。
沈尚宫过来请教张羡龄的意思:“清宁宫殿里还抢出了一些家私, 人多手杂, 现全封在库房里, 想着里边应该有周老娘娘用惯的东西, 是否要清点一番,重新造册?”
当时周太皇太后离开的匆忙, 肯定没有收拾东西的时间,清点是肯定要清点的, 只是想到老人家日益增长的脾气,张羡龄也不愿意去碰这个霉头。
她想了想,命梅香先去寻王太后, 再使王太后打探周太皇太后的意思。
绕了几个圈, 最后周太皇太后派遣了一个姓贾的老宫人,要她跟着去清点东西。
张羡龄便领着贾老太和其他人往清宁宫去, 她倒不插手, 只在檐下放了一张椅子坐, 随他们去清理。
也辛亏当时救火的速度快, 救下来了不少东西,一样一样清点,也到了黄昏时分。
朱厚照下了学,路过清宁宫,瞧见娘亲在, 便颠颠地跑过来,说也要帮忙。
“别帮倒忙就成。”张羡龄笑着嘱咐了他两句,随他去玩。
有宫人点到一卷烧了一角的经书, 拿来问:“娘娘,这经书烧成这模样,还要么?”
张羡龄翻开经书一角,入目皆是弯弯扭扭的文字,实在看不懂。
“这是佛经么?”她有些迟疑。
“我看看。”朱厚照凑过来,辨认了一会儿,肯定道:“是佛经,梵文写的。”
他指点着一句,向张羡龄解释:“这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一句用汉话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你认得梵文?”张羡龄很惊讶。
朱厚照倒不当一回事,道:“太祖母这里有梵文佛经,也有汉文佛经,对照着看,自然就认得了,又不难。”
张羡龄一时无语,这小朋友,轻飘飘的说这一句话简直欠揍。
她轻轻摸了摸寿儿聪明的小脑袋瓜子:“那你会说梵文吗?”
朱厚照卡壳:“额,学学就会了罢。”
得,还是个哑巴梵语。
张羡龄温柔地道:“那这样,我给你额外加一节语言课,想来你一定会学得很快。”
朱厚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哭丧着脸,用手去摇张羡龄的胳膊:“娘。”
“不然还是课余去种地?“
朱厚照立刻放开她的胳膊,正色道:”语言课挺好的。“
他这小模样把张羡龄逗笑了。
“行了,就是要上课也是下个学期的事,没几天就是寒假了,你好好玩玩。”
寒假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从腊月十五开始放,一直到正月十五结束,整整一个月。
天冷,把西苑的太液池都冻结实了。朱祐樘与张羡龄特意空出来半日的功夫,领着小朋友们去西苑玩冰。
太液池之中,北海冻得极其结实,得用凿的才能凿开厚厚的坚冰。
在冰面上的玩法很多,溜冰是最典型的一种。朱秀荣与朱厚炜年纪尚幼,不适合溜冰,张羡龄便只给朱厚照准备了溜冰鞋。
与后世通用的溜冰鞋,这时候的溜冰鞋称作冰刀,铁作底木为垫,冰刀前侧高高翘起形如弯月,后头却是平的,甚至有一小节未曾镶铁,这是为了方便刹停的缘故。
虽然说寿儿这小子皮实,应该摔不坏,可保险起见,张羡龄还是命宫人准备牛皮护腕,戴在寿儿四肢的关节处。
穿上特制的木制镶铁溜冰鞋,朱厚照立刻在冰面上滑动起来,没能飞起来,吧唧摔了一跤。
守在岸边的一众乳母保母见了,都恨不得冲上去把太子扶起来。张羡龄却不让,她踩着溜冰鞋,翩然滑至寿儿身边,问:“怎么样,能自己起来么?”
“能。”
朱厚照挣扎着站起来,龇牙咧嘴的:“刚才那是没滑好!”
“唔,那你加油。”张羡龄笑了一笑。冰面上还有许多擅长冰嬉的内侍,她特地点了两个人出来,让他们教寿儿溜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