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在用冰帕给朱厚炜擦身,听了消息,立刻将手中冰帕塞给朱祐樘,要他好好看顾无难。自则连忙出去,安抚这两个孩子。
等把这两个小东西哄回去,女医与太医也都来了。因是给小皇子看病,来得都是小儿科的圣手,人不少,依次打开药箱,诊脉看症。
“是什么病?”张羡龄着急问。
“应该是风寒引起的高热。”太医院院判刘文泰答道。
紧接着就是治疗开方,扎银针与艾灸都用上了。
几岁的孩子,小小的肩背上多了两排艾灸留下的小红团,张羡龄看着都想落泪。
朱厚炜见娘亲哭了,安慰她道:“不疼,娘,不疼的。”
其实哪有不疼的呢?扎银针的时候,每下一针,朱厚炜浑身都会颤抖一下。
治了好些天,朱厚炜的情况终于有些许好转,但还是神情萎靡,整日躺在床上休息。
他养病的这段时间,朱厚照与朱秀荣都托付给王太后与邵贵太妃照料。每日除了料理宫务,张羡龄就在朱厚炜床前守着。
有一天朱祐樘回来,瞧见笑笑坐在无难床前,一动不动,也没起身同他说话。
朱祐樘凑过去一看,笑笑竟然坐着睡着了。
夕阳斜斜的落在笑笑身上,她的下巴又尖了一些,朱祐樘见了,心像给针扎了一下。
这世间,若真能无病无灾,该有多好,朱祐樘心想。
他在笑笑身旁轻轻坐下,不发出一点声响,安安静静地陪着。
殿里伺候的宫人见万岁爷的动作,也明白过来,举手投足很轻很轻。
过了一会儿,朱祐樘忽然觉得喉咙痒,想咳嗽。这也是老毛病了,每年秋冬之际,都会有些咳嗽。
可他瞧着笑笑的睡颜,一点都不愿打扰她,于是极力忍住,直到走出内室,到另一间房,他才敢咳嗽起来。
咳了好一阵,方才停歇。李广连忙奉上一盏温茶,好叫万岁爷顺顺气。
“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李广小心翼翼的问。
“不用。”朱祐樘放下茶盏,“左右是老毛病,何须小题大做,这档口在叫太医来,笑笑又该操心了。”
李广点点头:“那臣还是按照旧例,吩咐膳房这几日煮些燕窝。”
“行。”
朱祐樘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做道场的事安排的怎么样?”
“已经安排好了,四日之后,张天师便会为小皇子作法祈福。”李广有些犹豫,“按理,是要斋戒三天的。”
可万岁爷这两天恰好有些咳嗽,该好好进补才是。
“无妨。”朱祐樘道,“按照斋戒的规矩来,不然显不出心诚。”
做完法事,过了年,开春的时候,朱厚炜渐渐大安。
女医诊脉后,说不必再吃药。太医诊脉后,也说不必再吃药。张羡龄听了两轮相同的医嘱,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把朱厚炜搂进怀中,嗔怪道:“以后你也得像你哥哥一样,每天给我喝一杯牛乳,然后傍晚绕着宫后苑跑一圈。”
“啊,可是……”
“没有可是。”张羡龄斩钉截铁道,“牛奶和药比起来,那个更难喝一些?”
朱厚炜歪着脑袋,想了一想,不说话,这就是默认了。
他身体既然完全好了,哥哥姐姐也都赶来看他,都带着玩具。
朱厚照拿来了一把未开刃的小剑,朱秀荣则把一匹小木马给拖了过来。
三个人排排坐,朱厚照捏着朱厚炜的小脸,左看右看,很郑重地检查了一遍:“好了,看着没什么事了。”
“我还担心他赶不上和我一起上学呢。”朱秀荣道。
她即将开始读书,母后最近一段时间在忙着替她挑选公主伴读,说是有许多同龄小女孩会进宫陪她一起读书。可朱秀荣最担心的,还是弟弟能不能一起上学。
朱厚照很老成的叹气道:“上学有什么好的,都没时间玩了。”
“骗人鼻子会长长的。”朱秀荣刮了刮自小鼻子,笑道,“哥哥你放假的时候也没少玩啊。”
张羡龄与朱祐樘刚好从帘外进来。听到这一句,张羡龄笑了:“寿儿你还有脸说啊,邵老娘娘可是跟我说,前一个月听说无难好了些,你可是放开了去玩的。”
朱厚照起身,很乖觉的说:“哪有,就是课外实践而已。”
朱祐樘看了他一眼:“看来,我很有必要去和东宫的先生们讨论一下你的学习情况。”
“别啊。”朱厚照去扯爹爹的衣裳,可怜兮兮的,“无难病愈呢,可是天大的喜事,该讲些高兴的事,对不对?”
瞧他这小样,朱祐樘勾了勾唇。他之前已经私下里唤先生们来过了,寿儿念书念得还真不错,只是先生们都说他有些爱玩。
不过趁着现在他年岁还算小,不用操心国事,闲暇之时爱玩就玩一会罢,左右有自撑着呢。
朱祐樘与张羡龄对视一眼,张羡龄会意,清了清嗓子,笑盈盈地问朱厚炜:“前些天你过生辰,因病还没好全,所以没给你大办。如今你既然好了,那生辰礼自然是要补上。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
“他想吃酥皮红烧肉、挂炉烤鸭、三虾米……”朱厚照张口就报了一段菜名。
“打住。”张羡龄比了个手势,“到底是他想吃,还是你想吃啊?闭嘴罢你。”
她摸了摸朱厚炜的头,因为他病了小半年,礼仪房没能寻到机会给他剃头,所以他的头发倒是浓密的长了起来。
“无难,你说。”
朱厚炜想了想,不急着开口,先扫了一眼殿中侍奉的宫人内侍。
这是不想让外人听见的意思。
张羡龄有些惊奇,顺着他的意思,让宫人内侍都推到外间去。
等殿中只剩下他们一家人,朱厚炜才开口:“我想出宫玩。”
“好耶!”朱厚照抚掌赞道,“我想去。”
朱秀荣也笑起来,扑在朱祐樘怀里撒娇:“爹爹,我也到宫外玩。”
一家五口,三个人想去,朱祐樘与张羡龄还能说什么呢。
那就出宫玩一玩罢。
第106章
蓝艳艳的晴天下, 不再是红墙琉璃瓦,而是青砖黑瓦的低矮的房屋,建筑与紫禁城的全然不同。
三个孩子自打出宫, 眼睛都看不过来, 一会儿去围观耍杂技的民间艺人, 一会儿去瞟瞟琳琅满目的杂货铺子, 非常忙碌。
当然,最吸引他们注意力的, 还是沿街食铺与各色小贩兜售的小食品。
这家店铺门口摆着一口大锅,咕噜噜煮着长条五花肉, 大锅旁边支了一块木牌,上书“苏造肉”三字。
朱厚照咽了口唾沫,转头问妹妹:“无灾, 你想吃么?”
“想。”朱秀荣痛快地点了点头, 很给哥哥面子。
朱厚照便向爹娘大声嚷嚷:“妹妹想吃苏造肉。”
那守着苏造肉摊子的伙计极为精明,打眼一看眼前这一家人的装束, 便知是非富即贵的主顾, 立刻抄起火钳拨弄起锅里的苏造肉来。
“这位贵人有眼光, 我家的苏造肉, 那可是京城一绝,来两斤吧,要肥的还是瘦的?”
张羡龄把手往朱厚照的小帽上轻轻一拍,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向那个伙计说:“那就来两斤, 要不肥不瘦的。”
这家的苏造肉味道的确不俗,一是一锅好卤汁,将肉炖得极其入味, 颜色也诱人,油汪汪的。
只有一点不好,吃起来不太雅观,很容易就会将肉汁滴在衣裳上,洗起来很烦。
朱祐樘与张羡龄还好,朱厚照衣襟处沾染上了些油点子。
不过朱厚照显然也无所谓,毕竟长到这么大,他的衣裳都有宫人内侍来洗,轮不到他亲自动手。
张羡龄一瞧他的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寿儿。”她唤道,“今天的衣裳,你自己洗。”
朱厚照一下子愣住,低头看看衣襟上的油点,又看看娘亲,只好认命。
用过午膳后回到私宅,朱秀荣与朱厚炜依着惯例准备午睡片刻,朱厚照则烦恼洗衣裳的事。
天井里有一口水井,不用外出打水,胰子、洗衣盆、洗衣锤都已准备好,还有一张小板凳。
只是……要怎么洗?
方才安顿好一双小儿女的张羡龄出来,就见着寿儿对着一盆脏衣裳犯难。
她走过去:“听好了,我就教你一回。”
不论身份如何,像洗衣裳这种生活必备技能,张羡龄觉得寿儿应该掌握。
寿儿听完,一上手就会,不过还是心有不甘,嚷嚷道:“男子汉大丈夫,怎能为这等小事费心思。”
“小事?”张羡龄笑道,“岂不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之语。小事都做不好,你还想做什么大事。”
好吧,朱厚照被说服了,埋头洗衣裳。
洗了一会儿,朱秀荣和朱厚炜跑过来,要帮忙。
“不用不用,我来就是,你们午睡去。”朱厚照端起洗衣盆,不让弟弟妹妹们碰。
朱秀荣道:“睡不着,哥哥,洗衣裳好不好玩?我想和你一起。”
朱厚炜两手环抱,冷静道:“我来看你洗干净油点子没有。”
张羡龄瞧见他们兄妹三人的情景,笑了:“好啊,你们就陪哥哥一起。”
这两个小不点一加入,洗衣就成了变相的玩水,原本一刻钟就能了结的事,硬是托了小半个时辰。
不过玩水没啥工具,也只是互相泼一泼水。张羡龄想起后世品种多样的玩水工具,打算给孩子们做一把水枪。
她转头和李广说了这想法。
李广思索一下,道:“娘娘说得这种玩具,也许民间有手艺人能做出来。”
闲着也是闲着,张羡龄便让李广带路,带着一家人去那手艺人的作坊围观
作坊老板姓刘,是个精明能干的中年人,听了描述,立刻问:“那输水管可用皮子来做。因是新东西,我得先试验试验,七日给信,不知您可否接受。”
“都行,只要东西好,钱不是问题。”
她与刘老板商量的时候,朱祐樘就带着三个孩子在作坊里闲逛。
他看见作坊里还有两台闲置的织女机,转身问刘老板:“你们也做织女机?”
“是。前两年织女机时兴的时候,我家作坊几乎都全在赶制这个,只是最近生意渐渐没那么好了。”
张羡龄听了,插嘴道:“这是如何?织女机不好用了么?”
“也不是。”
钱老板有心与这几位客人搞好关系,于是特意放下手中的活计,攀谈起来。
原来这两年随着织女机与鹊桥机的广泛传播,棉花的种植量越来越多,棉织物的价钱一年比一年低。
一来这是一件好事,因为不少寻常百姓能够添置新棉袄。但凡是都有两面性,织女机的不断改良使棉织物产量提高,价格下降,有些织户见利润微薄,现在也懒得折腾。
也就是说,现在纺织品的生产力供过于求?张羡龄听见这个,有些吃惊。
朱祐樘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剑眉微蹙。
走在街上,三个孩子攒在前头,李广等人紧跟着。张羡龄与朱祐樘落在最后,远远瞧着孩子们玩。
拥挤的人潮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各种不同声调的货声,人烟繁华。周围那些寻常的百姓,都在认认真真的活着。
张羡龄心里还想着织女机的事,她一手扶持起来的项目,像是另一个孩子,盼着它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可如今,织女机的发展却到了一个瓶颈期。
有些话,她知道身为皇后的自己不该说,可是……可是……
她还是忍不住,向朱祐樘道:“其实,织女机如今正有一个机遇。”
朱祐樘诧异地看她一眼,下一瞬离她更近些,肩膀碰着肩膀。
他轻声说话,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音量:“我听着。”
“虽然说现在大明境内纺织品的市场有限,可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若是卖到海外去,必定能大有所为。”
这样大胆的话,张羡龄说出口,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作跳。
她觉得,大明是时候开放海禁了。
海禁这一政策,是洪武年间为防倭寇之乱提出的,永乐年间曾经趁着三宝太监下西洋的东风放宽了一些,但随着土木堡之变,大明江山岌岌可危,海禁政策也随之戒严。
按照历史的轨迹,明朝的海禁并不是从始至终一直持续的。弘治之后,到隆庆年间,便迎来“隆庆开关”,民间商人可出海贸易。隆庆开关一经实行,港口收取的关税立即成为国家收入的重要来源,大量白银从海外流入,可供通关的海港被戏称为“天子南库”。
张羡龄如今想促成的,就是将“隆庆开关”提前,成就“弘治开关”。
朱祐樘思索片刻,道:“笑笑,你应当知道,如今东南沿海,倭寇并未全然无踪迹。”
“我明白。”张羡龄咬了咬唇,“可是……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①
朱祐樘停下脚步:“笑笑,这话是你自己想的?”
张羡龄张了张口,想说实话。可她要是说这话是听别人说的,那这个别人是谁?她呆在宫里这么些年,接触的人只有那么多,朱祐樘也都了解。
她正对上朱祐樘的视线,忽然释然。她有一种直觉,无论自己说什么,朱祐樘都不会追问。
“我少时从一本杂书上看到的。”
朱祐樘点了点头,果然没有追问,他只是说:“兹事体大,还需与朝臣细细商量。”
听了这回答,张羡龄微笑起来,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细细碎碎的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