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臣?”
身后赶来的人声音透着小心和关切,脚步却极为急促。
他转过身就看到赵元熙,脸上写满焦灼,大概来的路上跑太急,围巾被摘下来拿在手里,头上却还是冒出细密的汗珠。
他上前一步,想要问她累不累,她肚子里怀着宝宝,本不该这样急匆匆赶来的。可她没等他开口,已经圈住他脖子抱紧他,关切就在相拥的刹那从她心底传递过来。
她是想安慰他的。可这时候,到底应该谁安慰谁呢?
“你们是伤者家属是吧?”医生从病房出来,“她现在还没有摆脱生命危险,虽然没有严重外伤,但因为昏迷不醒,我们怀疑颅脑损伤可能要上手术。她是Rh稀有血型,我们医院血库里是没有储备的,为了以防万一,你们家属最好想办法去找一点血来备着。”
这样的事情需要病患家属心里有个数,否则手术台上一旦出现意外状况而没有血可以救命,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聂尧臣点头说好,他已经让肖灼去找血浆。
元熙听到稀有血型的字眼时,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聂太太……也是稀有血型?
都说是稀有了,千分之五左右的概率,如今又是在她和聂家之间,出现这样的巧合是不是有点过于蹊跷了?
聂尧臣眼看着她松开了怀抱,眉眼被怀疑占据,反将她揽进怀里,抬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但是很快的,病房外面陆续来了很多人,聂坤鹏、聂松、聂舜钧夫妇,甚至还有久未露面的聂权,也跟前妻闫娇娇一起出现在医院里。
聂尧臣要说的话便没机会说出口,而不得不疲于应付众人的盘问,把刚才医生所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聂松问:“好好的,怎么会出车祸?”
“谁知道呢!”闫娇娇哼笑,“她本来就开车开得快,这回总不至于是有人害的吧?我们这几天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既没有动机,也没有机会动什么手脚。”
聂权战战兢兢站在旁边,他还真是怕这种怀疑又落到他头上,本来不想来的,但闫娇娇说他们不来才更被怀疑,又不是真的做了什么,不如大大方方露脸。
聂舜钧道:“如果只是单方面的车祸,也可能是车子被人做了手脚,做手脚的人也不一定要出现在现场。”
闫姣姣冷笑:“说得对,那你们在场的每一位不都有嫌疑吗?感情不和的丈夫,将来要争财产的继子,甚至亲生儿子也不待见她,都是动机。”
而且任何一个,都比她和聂权的动机要强烈得多。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聂老爷子拄着拐杖默不作声,就在一旁看着他们吵。
他今天是坐着轮椅来的,由英正华推他上来。
元熙就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忍不住问他:“爷爷,您身体不舒服吗?为什么坐轮椅?”
“噢,这腿关节一到冬天阴冷天气就疼,老毛病了,不要紧的。”老爷子跟她有默契,看一眼不远处的聂尧臣,“你跟阿臣是不是……”
“我们最近挺好的。我怀孕了。”
她知道老爷子已经看出端倪,她这个肚子膨大的速度超乎一般孕妇,也已经瞒不住了。
“好啊,好,又是一代人了。”老爷子欣慰的点头,“有什么需要我帮你们的吗?”
其实赵元熙此刻脑海中滚动的全是芮琼芝Rh阴性血这个信息,以及聂尧臣刚才说,有事情要跟她交代。
“您能让这些人暂时先离开医院吗?有什么事,等他妈妈的情况稳定了,再说。”
第101章 【一更】互相帮对方擦……
聂坤鹏答应了。
他用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杵,就让走廊上瞬间安静下来。
“吵吵嚷嚷的,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让你们讨论家务事的地方吗?都给我回去!阿臣你留下照看你妈妈,公司的事情我会亲自盯着,你的人就留着帮你,要还有任何需要可以直接打电话跟我说。”
这等于宣告芮琼芝的事其他人都不许插手,如果车祸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么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逃不了嫌疑。
各怀心思,也只能先各自散去。
聂舜钧临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又戒慎地瞥了一眼赵元熙,才跟妻子一起离开。
聂尧臣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而是跟医生说了几句话之后,来到元熙面前道:“血浆送到之后就要准备上手术台了,我带你一起去看看她。”
元熙脑子有些乱,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指的是芮琼芝。
可为什么要带她去看?那明明是他的妈妈,要看也应该是她陪他去看才对啊……
很快,肖灼果然满头大汗送来血浆,聂尧臣在一系列的知情同意书上签好名字,然后拉着元熙一起进了抢救室。
留给他们的时间很有限,医生和护士马上就要推人上手术台了。
元熙有些被动地挪动脚步,几乎是被聂尧臣拉到病床前去的。
她不知为什么,有种难以名状的紧张和不安。
病床上的人美貌不再,头部包着纱布,脸颊青紫,肿的很高,一只眼球的位置也全是血肿,一看就知道受到很大的冲击。
就是这样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却让元熙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当然认得她。
或许也不仅仅是脸,而是这横躺在面前的整个人,对她来说,都太过于熟悉了。
她们曾经是一体的,她在对方的宫腔中被孕育,然后来到这个世界,又接受对方哺养的奶水,才渐渐长大,牙牙学语,蹒跚学步。
她找了这个人二十年,一度以为已经再不可能在人间相见,做好一切心理准备,准备迎接一具骸骨,甚至一抔骨灰,只求一家人还能在天国完完整整在一起……然而猝不及防的,这个人又出现在她眼前,顶着一个她怎么都没想过的,最不可能的身份。
这人是她的妈妈——那个失踪了二十年,连警方都以为已经凶多吉少的受害者蒋虹。
可她现在仰面躺在病床上,因为发生车祸而必须立马接受手术,签手术同意书的、为她找血浆的,都是聂尧臣。
她如今是聂尧臣的妈妈芮琼芝,被冠以煊赫的夫家姓氏,人人都尊称她一句聂太太。
元熙腿脚发软,支撑不住身体,一下子就滑下去。
聂尧臣眼疾手快搀住她。
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她缓缓抬头看他:“这是怎么回事……她是我妈妈吗?她不是你的妈妈吗?”
聂尧臣抿紧唇,将她扶到旁边椅子上坐下:“她是你妈妈,她没有死。”
这样的重逢或许谈不上喜悦,但至少,人还活着,没有死。
元熙不懂:“她是我妈……那你妈妈呢,她又在哪里?”
来医院的路上,邱含琦打来的那通电话猛然窜入她脑海,可怕的设想在脑中成形:“难不成……难不成是那具骸骨……”
她的声音和手都抖得不成样子,聂尧臣也跟她一样,原本似乎只是为了安抚她,但两人交握在一处的手却都沁出汗水,抖个不停。
泪水终于决堤,元熙止不住地哭出来,却不是放纵忘我的大哭,而是压抑的,一声、两声……
半跪在地上的聂尧臣起身抱她,两个人仿佛劫后余生一般相拥,眼睛里都有眼泪潸然而下。
医务人员进来看他们这样吓了一跳,以为他们担心手术,就安慰他们说,手术台上医生会尽力。
人就这样被推上了手术台,元熙想要再多看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几眼,可手还没碰到,床车已经飞快从身边掠过。
抢救是跟时间赛跑,就算真相也没有一条活生生的命重要。
她跟聂尧臣相拥着,也离开病房去了公共区域的露台。
两人同时伸手,互相帮对方擦眼泪。
“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聂尧臣终于向她坦白,“可我没想到她会出事,如果她真的不在了,你没能见她最后一面,一定会伤心。”
“你早就知道这个人是我妈妈?可是怎么会……”
“她们两个,应该是交换了身份,其中一个在这个过程中被杀害,另一个就只能以对方的身份活下去。”
“怎么可能?那她们身边的人不会发现吗?”
聂尧臣看着她:“也许就是因为被发现了,才会被害。”
聂家高门大户,坐拥百亿资产;而曾经的袁家夫妇不过开一个小小的花店维持生计,在春海本地没有根基。这样的两户人家,毫无交集,案发之后,不管警方倾向于劫财还是寻仇,亦或认定是夫妇家庭矛盾,都不可能怀疑到聂家人头上来。
假如要杀掉真正的芮琼芝,在她们身份交换之际,这是绝佳的机会。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明知道会被识破还要交换?难不成……她们长得很像吗?”
两个毫无相似之处的普通人,怎么都不可能冒充对方到人家里去,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们的相貌极其相似,相似到可以以假乱真的地步。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含琦一拿到颅骨复原的图像就立刻打电话跟她说,聂尧臣的妈妈有问题。
这张活人的脸,竟然跟他们家花园里挖出的骸骨有高度相似的面容,那一定是有不对劲的地方。
聂尧臣点头:“不仅长得像,而且后来你妈妈她……时不时去韩国,名义上是去美容,其实应该是照着我妈妈生前的样子不断做微调,越调越像。”
“连你也没察觉到吗?”
“我十岁那一年,能感觉到我妈妈对我的态度有些忽冷忽热。但那时候她为我的病,以及上学受教育的事已经心力交瘁,在这个家里承受的压力到了极限。我共情能力差,无法分担她的绝望和难受,哪怕她有时候对我没那么关切,我也只是以为她心情不好而已,不会想到那根本是另外一个人。”
“那你是什么时候确定现在这个……不是你妈妈的?”
什么时候,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了这荒谬离奇的事实?
“你记得我们在海边放烟花那一晚吗?你提到你家人出事是2月14情人节,我才意识到,我当初从二楼房间窗户看到的怪事,可能跟你家的案子有关。”
二十年前的大年初三,也是西方情人节,爷爷早就差人买好音乐会的门票,全都是剧院内最好的位置。欣赏高雅艺术对聂家人来说就像看电影和出门旅行一样平常,而且他那时刚在大提琴的青少年国际赛事上获奖,家人一起欣赏音乐会,对他也是一种认可和鼓励。
然而到了那天偏偏是他不能去,因为意外收到同班同学生日派对的邀请,这对一直渴望友情的他来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他当下就决定要到同学家去,而妈妈和爷爷也都表示支持。
他记得很清楚,那位同学家也在半山湾,与聂家花园相隔并不远,英叔开车送他过去就走了。同学自小生活在国外,相当洋派,那天准备的是睡衣派对,即参加的孩子们各自准备睡衣,晚上游戏之后就睡在那里,第二天才各自回家。
但他在游戏那关就败下阵来,没有人愿意带他一块儿玩,他们邀请他只是为了取笑和逗乐。
失望之余,除了回家,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有家里的钥匙,自己沿着半山道走回家去。家人们都跟爷爷一起前往音乐会了,佣人们也都因为春节没结束而没有回来,英叔也回家了,整个房子只有他独自一人。
他回到房间,除了那把大提琴,没有任何东西能帮忙排遣心中的孤独。
他在窗前坐下,拉第一首曲子的时候夕阳还没有敛尽最后一丝光亮,后面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完完全全身处黑暗之中了,竟也没想到开灯。
听到花园中发出的声响时,他本能地感到害怕。
那种铲和锹用力翻动泥土的声音,实在太像挖掘坟墓了。
他缩在窗边等了好久,挖掘的声音终于停止,接着像是有什么重物被搬运过来,放进挖好的位置。
他终于鼓起勇气,从窗户最下方的边沿悄悄看出去。
黑暗中的花园只有一点月光照亮,他唯一能看出的是,那个重物用巨大的防水袋包裹着,刚好是一个成年人体型的大小。
戴了帽子口罩的人很快重新抡起铁锹,将刚才挖出的土又重新填了回去。
这个过程前后一共持续了多长时间,他并不清楚,在黑暗中被未知的恐惧包围,时间的观念是很模糊的,何况他那时只有十岁。
填好土坑之后,那人又在花园里做了简单的伪装,用花盆和肥料盖住了那块区域。
花园平时总是妈妈在打理,东西被挪动,地面被挖开又重新填埋,她不可能毫无察觉。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也知情——不管是事先就知道,还是事后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知道有人在这花园里埋下了秘密,并且也默许了这件事的发生。
第102章 【二更】明明这样渴望……
这是他长大以后才渐渐想明白的事实。
但他想不明白那个被埋藏在地下的人到底是谁。
直到元熙告诉他,自己的母亲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失踪的日子这么巧的,就是二十年前的那个情人节。
春海市承平日久,多少年不发一起恶性案件,既然这么精确的时间都对上了,就不可能是纯粹的巧合。
这个秘密也在他心里埋藏了二十年。他像童话中偶然得知国王长了一对驴耳朵的理发师一样,无法将秘密告诉任何人。理发师还有树洞可以倾诉,他连可以倾诉的地方都没有,倒不是担心惹来杀身之祸,而是他很清楚,掩埋尸体的人正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很可能是他的家人。
对方做了伪装,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感觉到是孔武有力的男人。但二十年前,从爷爷到父亲、叔叔,再到哥哥,包括家中佣人,年纪都不大,完全可以独立完成这样一件事。更何况如果真的杀了人,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超越体力的极限也不是不可能。
童话里的理发师将国王长着驴耳朵的事讲给树洞听,没想到填好的树洞发出了新枝,路过的牧羊少年将新枝做成了笛子,吹出的声音竟然是“国王长着驴耳朵”这样耸人听闻的消息。聂尧臣觉得自己是很懦弱的,这么多年来,尤其聂家花园只剩下他一个人住之后,他有无数机会可以验证他那晚看到的事情,可他都没有勇气去做。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去挖开,他就将成为那个吹笛的牧羊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