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是你?”
“……”
“不是让你今天都别出现在我面前?你就这么喜欢往我眼前窜?”
“……”
他把所有人都骂走了,除了她倒了血霉,还能有谁?
没一小会她就把文件按签约顺序依次摆好,分门别类放在黑色小手提箱里。他扣扣子的间隙,她已经从衣帽间挑出颜色匹配的鞋放在他脚下,连角度都分毫不差。
许尽忱整了整领口,李维多立刻双手递上领带。
他看了她一眼,并不接,只是仰起下巴。
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好用的手下。他只要一个眼神,她就能明白他未说出口的话——这不是什么长年累月培养出的默契,而是天分,从他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她就具备领悟他的天分。
大到决策时的配合,小到翻一页钢琴谱的动作。
如此契合。
就仿佛,她天生为他而生。
……
他身高还算可以,李维多抬起头才到他鼻尖。她绕到他面前,格纹领带缠绕在她的手指,慢慢变成一个漂亮的领结。他眼角盯着她熟门熟路地拿出他惯用的香水,两根手指沾了一点,点在他袖口,抹到手肘。
乳香和黄连木。
还是她被迫跑了十五公里去一个沙龙小店里帮他挑的。他要买香水,却又不说要哪支,她只好凭自己喜好来。为了符合他自恋的性格,特地挑了一支没什么知名度还偏贵的。
结果买回来后,许尽忱不、报、销。
这是什么神仙周扒皮老板?早知这样,给他买瓶100块钱的CK one打发了就好了啊,反正他也不是真的很讲究香水。他只要不臭就行。
许尽忱看着她就这么转身去拿手提箱的背影:“你除了工作不上心,脑子不好使,现在连打个领带也这么敷衍吗?”
“……”
她一点脾气没有地转过身,靠近他,重新把已经很完美的领结摆正一遍,又用两根手指压着布料,顺着他的胸膛,把不存在的皱褶压平,这才看着镜子对他说:
“这样可以么?”
她的手指离开他,像一片落叶离开枝丫。
许尽忱好一会儿,才差强人意地“嗯”一声。
“勉勉强强。”
……
许尽忱临时改换的地方非常偏僻,李维多跟着导航,一路开进山林好几公里还没到达目的地。道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林,一路延伸进不可知的深处。
天气预报说,今天会起风。
两旁的树叶沙沙响,这已然不像一个商业会谈的地方。厚厚落叶间散落着好几十尊石雕佛像,破了一半的释迦摩尼、绿度母和摩诃萨七歪八斜,已是断壁残垣。但看石头被抚摸出的光洁程度,少说也有百年。
更奇特的是,这些佛像明明地处长江以南,却都身量精瘦,就连“摩诃萨”,也就是俗称的“弥勒佛”,也不见垂乳和肚腩。
这是藏传佛教的特征。
有不大靠谱的说法,佛像垂胸露乳的风气源于唐,武则天承袭皇位后,想统合皇权和神权,刻意弱化了神明的性别。
这几乎是在深山老林里了。
李维多眼观鼻鼻关心,并不多问。她方才到山路三分之一时,路边有特勤逐一核对身份证和车牌号。她没带身份证,好在许尽忱是vip,勉强放行。车启动时她眼尖,不小心看见特勤腰上挂着一个枪.袋。
真是个惹不起的山主人。
但说稀奇,也谈不上。她以前接待某个行长,警卫员就配枪。资产或人,如果的确重要到需要保护,可以申请特批枪支。前几年甚至有保安公司也提能供配枪保镖服务。
“再开十分钟,有个茶馆,在那停。”
许尽忱坐在她后面,神情带着不耐烦:
“这山是私人占用,山顶是主人居所和私藏馆,今晚有一场小型私人古董拍卖。”
——哦,古董。
古董和艺术品,对于资本,不过是规避风险的另一种手段。
这个市场可没有什么证监会、银监会,就算把它炒高几千倍,也不违反任何法律。别觉得几千倍很夸张,曾有龙陵出土的黄龙玉,八年被炒到一万倍,上万亿的合法洗钱泡沫资产,稀释的都是底层社会财富。
这是个监管空白的市场。
某种程度,比金融疯狂。
许尽忱的父亲是个失败的古董收藏夹,许尽忱本人对古董没有偏好,但在套利人眼里,古董只是另一种债券,没有喜好之分,只有盈亏之别。眼看大盘就要撑不住2500个点、连房价都开始断崖式下跌,他总要给自己多备几只会下蛋的鸡。
狡兔三窟,虫有百足,才能死而不僵。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在帮人洗钱。
毕竟古董是太容易的洗钱手段,容易到都没什么含金量。明成化斗彩鸡缸杯再好看,贫穷文人也掏不出2.8个亿把它摆在家里。炒高它价格的不是文化,是资本,给它掏钱的也不是历史,是商人。
所以历史和文化,从来不是古董的本质。
古董的本质,是用古董洗钱,不违法。
……
李维多笑了一下,神情与平时别无二致,明知故问道:
“许总,您什么时候也开始玩泥巴了?”
“谈不上玩,保命而已。”
许尽忱摘下眼镜,用领带擦了一下:
“这次我入场券只拿到一张,你不用和我上去,开车就行。”
“好。”
她太了解他,他此刻语气虽然平静,其实是不高兴的——“只”这个词,透露出他曾想帮她拿一张可没成功,说明这场拍卖会虽“小”,但至少比他许尽忱高端,让他自尊心受挫了。
她早两年还会揣摩他的心思顺毛,但现在,什么都懒得做。
“那等会儿,我在会场外等您?”
“等我?”
他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
“怎么等?坐着等?躺着等?”
李维多:“……”
直觉告诉她,这道题怎么答都是送命题。
于是她谨慎地选了一个看上去比较艰苦的:
“那我站着等?”
“然后你就可以浑水摸鱼?”
果然,他“呵”了一声,开始指指点点地给她布置家庭作业:
“我付你工资是给你干站着用的?到时候你自己找块石头当桌子,把《证券分析》前二十章用手抄完,抄不完不要见我。”
李维多:“……”
……
她之前跟着许尽忱去过几家开在山里的店,有市无价。但这家开在山里的茶馆颇有点不走寻常路,后院居然还养着几只鸡。
隔间只有蒲团,没有椅子,李维多跪坐在许尽忱身边,想到那本厚厚的《证券分析》,难得有点生无可恋。茶艺师上来为两位大佬泡茶,刚把茶叶罐端上来,就听许尽忱说:
“你下去。”
茶艺师:“???”
“我的助理很会端茶倒水。”
他冷漠的脸上透着不耐烦,朝李维多扬了扬下巴:
“还不过来?你也只会端茶倒水了。”
李维多:“……”
这使唤丫鬟的语气,连对面安泰老总周川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他带的美艳女秘书同样跪坐在他身边,但整体氛围就比他们这边好太多,至少人家能自由拿起手机接收信息,还能和自己上司开开玩笑。
而当李维多拿起手机,想回复一下秦宋柯工作问题的时候,许尽忱就冷冷地看过来:
“上班时间玩手机?”
“……我在和秦总汇报工作进度。”
“我就坐在你身边,你却要和秦宋柯汇报进度?”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
“他是一把手,还是我一把手?是不是我也要和他汇报一下进度?”
李维多:“……”
正巧窗外的鸡咯咯咯地叫起来,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还好周总和许尽忱是旧相识,要是来个不认识的,指不定今天的生意就谈不下去了。这都是什么神经病啊。
许尽忱接过李维多泡的茶,凉凉地睨了她一眼:
“我有一个做VC和M&A的客户,需要筹集资金,但他债务太高,不能得到投资评级,我想公开发行一种高收益原始债券,帮他融资,你干不干?”
周川稀奇:“你公司也有这个业务吧,自己不能做?”
许尽忱撇掉茶叶里她没撇干净的浮沫:
“资金不够,行业严冬,比不上你们有靠山。”
“你要喊穷,谁敢喊富?我记得你刚把一批不良贷款打包成A级债券卖出去,空手套白狼,等风声下来,多少人一夜破产,他们亏多少,你就挣多少。”
周川被他逗乐了:
“许尽忱,人血馒头咬在嘴里,你居然还敢说穷?”
“不良贷款?”
许尽忱有趣地笑了一下,又看向李维多:
“周总说,我们把不良贷款打包成A级债券,吃人血馒头,小李,你怎么看?”
第10章
小李:“……”
不是,她是行政助理,会端茶倒水就好,这种专业问题和她打什么边?为什么突然cue她?
她全程微笑:“二位还要加茶水吗?”
许尽忱:“除了泡茶,你别的都不会了是吗?”
李维多:“……周总和您说笑呢,债券评级是评级机构评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产品千万条,合规第一条,市场怎么定价,我们就怎么卖。LCC口碑一向良好,品牌价值可比违规收益值钱多了,许总才不会做这种亏本生意。”才怪。
听见她帮他说话了,维护语气还算明显,勉强合格,许尽忱这才放缓了神色。
但还是生气,开玩笑,他可是许尽忱,他培养她一个花了多少力气?员工要多少有多少,他并不缺一个还算优秀的手下,可她为什么不能主动一点?非要他鞭打一下,她才肯往前走一步——她就懒成这样?
“得了,评级机构就是金融家门下走狗,走狗门下有什么好狗?”
不是评级机构和金融机构联手,故意抬高评级让散户买套,美国次贷危机也不会到后来那种规模了。
周川笑了,朝她举杯:
“我不信评级机构,我只信金融家,我也不敬评级机构,我只敬金融家。”
李维多眼里漾起笑意,刚要以茶代酒和他碰杯,许尽忱一伸手夺走她手里的杯子,自己一饮而尽,冷冷地看着周川:
“你是来谈生意,还是来敬酒?生意还没谈成,你就敬酒?”
周川、女秘书、李维多:“……”
院子里的鸡再一次咯咯咯地叫起来,场面又一度十分尴尬。
好在周川总是一个有气度的人,很快打圆场:
“你想我做什么?帮你承销?”
“你给我几个点的承销费?”
“2。”
“4。”
“2.5。”
“2.5我人工费都不够。”
周川抖抖烟:
“许尽忱,人血馒头大家吃,你不能总想着一个人挣钱。”
“那就3个点。”
雪茄烟量大,包厢很快烟雾缭绕。李维多自己烟抽多了,闻到这种极品雪茄,嗓子里就有烟瘾慢慢上来,忍不住皱了皱眉。
可她忍的很好,从不在工作时抽烟,以至于连认识她多年的许尽忱也不知道她会抽。
许尽忱瞥了一眼她的眉头,伸手把周川的烟抽出来,在木桌上按灭了。
周川:……抢他的钱,还抢他的烟?还有没有人和人之间基本的尊重了?
他磨了磨后槽牙,想再争取一下。
毕竟坚持就是胜利,坚持就有曙光。刘强东那百分之四还是多少的股份,不就是在京东上市前五分钟还是一小时拿到的么?
“许总,我爸后天出殡呢,你不给我爸刷个火箭、礼物什么的,多给点抽成总要吧?”
“是你爸出殡,又不是我出殡,和我有什么关系?”
然而许尽忱并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3个点,你爱做不做,你不做,我后面还有的是人排队等。”
“……”
话谈到这就谈不下去了。但这毕竟不是一笔小钱,周川忍不住想去口袋里摸烟。想起方才许尽忱掐他烟的动作,又作罢。
“3个点就3个点。”
半晌,他把熄灭的烟头咬在嘴里,用牙齿磨了一下,烟草的气息扎进咽喉,苦味弥漫开来:
“但是这半个月不能做,我爸刚过世,葬礼事情杂,家里乱成一锅粥,一下腾不开手。”
闻言,许尽忱“呵”了一声:
“你爸爸过世,和你挣钱有什么冲突?”
“这是什么道理?”
饶是周川也瞠目结舌:
“我是他儿子啊。”
“儿子又如何?”
许尽忱神情没有一丝波动,语气中也没有半分哀恸,只淡漠地抿了一口茶水,手向后虚虚搭在她肩膀上方:
“周川,你是个套利人,不是殡仪馆职员。半个月,就按5个点算,损失也在千万。你好好掂量一下,哪个爸爸,值得这么多钱。”
……
去世的毕竟已经去世。往好里想,他父亲的尸体至少曾有机会比肩千万资产,小门小户则更加悲哀,多的是为闹一点钱,把亲人尸体横在单位门口,六月天里慢慢腐臭,一生辛苦、一生尊严,比不上,几万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