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嗅到晏鹭词这个被关在困囚笼里的生人气味,沿途石壁上的不少刑具登时咣当作响。
直到响得最凶的那个被陆秧秧抬手一扬,削掉了镶着的半颗宝石,其余刑具才服帖地安静了下来。
穿过刑具房,便是地牢的中央。
那里浮着一座比困囚笼更大的牢笼,牢笼四周皆是清澈见底的水潭,潭底繁杂的阵符清晰可见,每一道都闪着暗色的血光。
没等晏鹭词将这些新鲜的玩意儿打量清楚,潭底突然射出数道锁链,将他全身捆紧!随即锁链一甩,将他摔进了水潭中那个比困囚笼更加坚固的牢笼里。
落进那里的瞬间,晏鹭词的心脏猛地一缩,接着,他全身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
灵力,邪气,甚至连打赢普通人的力气都没有了,虚弱在他的体内逐渐侵蚀蔓延。
陆秧秧站在潭水对面,静静地望了他片刻:“待在里面,很难受吧?”
晏鹭词只是笑。
他虚弱得连笑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但这却让他更加想笑。
他很快就站不住了。
于是他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仰着头,嚣张地同陆秧秧对视,简直是傲骨铮铮,绝不示弱。
陆秧秧抬起脚,走上了静如死水的潭面。所踏之处,潭水只泛起了几圈小小的涟漪,随后稳稳地将她托在了上面。
“我一直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她站在晏鹭词面前。
“你没失忆,正好,可以听听看。”
“你为杀俞望,在望峰门层层布局,用了河川先生留下的生长符术,引得俞望上钩。可是,俞望会上钩的前提,是他拥有可以御使动物的咒法,你必然知道这点,才会设下这个圈套。”
她低头望着他。
“你怎么知道御兽咒在俞望的手里?”
晏鹭词肆意的笑渐渐消失了。
他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把你送进玄天盟驻所不久后,我就想到了。为了追问,我赶去了玄天盟,顶着辨恶钟声到处寻你。可有趣的是,我的蜉蝣游遍了玄天盟戒堂的每一处,最终也没能发现你的气息。本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没想到长乐宫游街花车上,我们又见面了。”
“你早就想问了。你在长乐宫的那间小院里再次见到我的时候,你就想问了。”
晏鹭词的笑忽然疯了起来。
“陆秧秧,你可真了不起。你竟然一直忍到现在,忍到把我带回了你的山谷,关进了你的牢狱,忍到一切都不会再出任何的差池,你才把这些说了出来。”
他彻底口不择言。
“你其实从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要把我关起来吧。你对我笑,对我好,装成相信我失忆,只是为了瓦解我的防备、让我乖乖地对你束手就擒。你对我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演给我看的,所以现在,我没了让你继续演戏的价值,你就连装都懒得装了。”
陆秧秧眼圈发红,但语气更冷了。
她昂首道:“你知道就好。”
“你想问的,我不会回答你。”
晏鹭词挑衅地冲她恶笑。
“死、也、不。”
潭底突然射出一条尖刺铁链,将他的左肩捅了个对穿!
流血的晏鹭词笑得更畅快了。
他咧着嘴,阴鸷地盯着陆秧秧:“难怪姓宋的看起来一点都不介意,原来你跟他早就解释好了。可是,小师姐……宋谶知道你都跟我做过什么吗?”
陆秧秧气到极点,听到他的这句话,突然悲从中来。
“阿盈要死了……”
这句一说出口,她顿时就受不了了,喉间哽咽得厉害,难受劲儿简直要在胸腔里爆开!
她只能大声冲着晏鹭词喊:““阿盈要死了!那救命的药只能靠宋谶做,如果宋谶出了事,阿盈就没救了。没救了你知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阿盈的毒危及性命,不知道她跟宋谶已经解除了婚约,他不知道,就算他没失忆,就算他还是性格恶劣、一身邪气,哪怕只是为了他体内有她的犬兽这个理由,她都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把他留在身边、好好地看着他。
更何况,并不只有这一个理由……
这么多日夜,她难道就没有一次想过,也许晏鹭词没有失忆、也许晏鹭词会恢复记忆吗!
她当然想过!
她都想好了,没关系,他是装失忆也好、之后恢复了记忆也罢,都没有关系。他的坏性情,她可以掰,就算掰不过来,她也有办法能管得住他。她会看紧他,不让他做出格的事。
陆秧秧动了动手指,让尖刺铁链从晏鹭词肩上抽出。
她没想伤他。
她对山谷的地牢不熟,刚才情绪波动太大,无意间激发了潭底的阵符。
随着铁链落回潭中,陆秧秧的眼睛也垂了下去。
她其实明白,她这样的生气,并不完全是因为晏鹭词害了宋谶。
她只是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喂了狗……
想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了,打转在眼眶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般地大颗大颗落了下去。
晏鹭词浑身的戾气被陆秧秧掉下的眼泪砸得粉碎。
他甚至被烫到了一般,眼神惊慌着躲闪避开了陆秧秧,低低地小声道:“我又不知道薛盈需要……”
“你不知道就可以随便杀人吗?!”
看着陆秧秧吧嗒吧嗒掉眼泪,晏鹭词嚣张的气焰此时已经全灭了。
就算陆秧秧又怒气冲冲地不客气训他,他也只是颤了颤指尖,想帮她把眼泪擦掉。
“我不杀他了。”
看她还在哭,他烦躁地提高音量:“我说我不杀他了!”
顿了顿,他补充:“你把他赶走。”
一说完,他就知道这事儿肯定不成。
他咬了咬后牙,盯着陆秧秧下巴上悬着的泪,重新说:“至少,你不准跟他单独见面。”
陆秧秧:“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还有,你得跟他道歉。”
晏鹭词当即回道:“休想。”
他嘲讽:“姓宋的自己没本事,还想跟我争,死了都是活该。”
看着陆秧秧再次积蓄起怒气的脸,晏鹭词讥讽的神情渐渐收了起来。
他皱着眉,极不情愿地辩解:“就算我是推了他一把,但他又没死……”
“晏鹭词!”
陆秧秧直接喊了他的名字。
“你在外面杀人放火我都不管,但是在西南山谷就不行!”
在这一点上,她一步都不肯退:“你必须去道歉。”
比起其他的惩罚,向宋谶道歉,是最让他难受的事情。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的意识到,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以后绝不可以再犯。
沉默地对峙着,过了许久,陆秧秧终于听到男孩轻轻地“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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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128
“哦。”
晏鹭词垂眸看着水面,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陆秧秧说话还带着哭鼻子的鼻音,却板着严肃的脸一定要他说清楚:“你说什么?”
“我说……知道了……”
晏鹭词的神情又烦、又委屈。
他费劲地抬起手,捂住还在流血的肩头。
“我以为杀了他,我会很开心。但我并不开心。我怕你知道。”
他生闷气般地看着陆秧秧。
“就算你在跟我约定了‘以后’后,还想跟别的男人成亲,我还是怕你在知道真相以后不理我。”
他的小尖牙与下牙磨着,像是懊恼极了:“杀个人而已,我却瞻前顾后、担惊受怕……”
“我不会跟宋谶成亲。”
陆秧秧淡淡地打断他,“我解除了跟他的婚约。”
晏鹭词望着她的眼神定住了。
“你不想跟他成亲?”
“对。我不想。”
“为什么?”
“因为你。”
陆秧秧丝毫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你不是都说我跟你约定好‘以后’了吗?我跟某些人可不一样,我不会撒谎骗人。”
虽然她已经完全不记得晏鹭词所说的“她答应他的以后”是怎么回事了,但她的一番话还是说得理直气壮。
晏鹭词所有扬起的戾气锋芒都在这一瞬间偃旗息鼓,浑身的利刺褪得干干净净。
“对不起,我错了。”
他说得相当干脆,干脆得陆秧秧都诧异了一下。
“我会去跟宋谶道歉。我还会为我假装失忆骗人的事,去跟薛盈、段峥明、方为止、张百里他们所有人道歉。”
听晏鹭词提到“段峥明”,陆秧秧的眉心一跳。
因为狮虎兽,直至她将困囚笼里的晏鹭词带走,段叔握着巨锤的手指都没有松开。
“狮虎兽没出事。”
晏鹭词紧接着便道。
“我只是在它身上画了定身符,又在它周围布了阵,令人暂时察觉不出它的存在。”
他积极地如实交代:“山谷的北峰外侧有个鹰喙状凸起的石壁,它就被定在石壁的另一端,转过弯就能看到。”
他这一说,陆秧秧便明白了。
那里的确有一块那样的石壁,会挡住经过之人的视线,只有专门绕到石壁后面,才能看到石壁后的东西。
这事儿一查便知,晏鹭词没什么撒谎的必要。
陆秧秧松了一口气。
如果他真的害死了狮虎兽,她都不知道以后要怎么跟段叔交代。
但这事儿难道就这么完了吗?
晏鹭词恶劣不认错,她倒是能想出许多恶毒的招数对付他。
但他突然态度良好地认了错,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其实,她本来也没决定好该怎么办。
就连气急时她说起望峰门的事,她也只是把事情问出来,连逼问都不敢,生怕牵动晏鹭词身上的什么禁言禁制,再一次看到他的脑袋在她面前被割掉一半。
这样一想,她又觉得真的好不甘心。
这时,陆秧秧忽然感受到了几只萤虫的靠近。
她跟靖娘子约定好了,只要薛盈回来,靖娘子就会放出她留在棚屋里的萤虫、给她报信。
如今飞来的正是那几只萤虫!
陆秧秧顿时无心在这里跟晏鹭词耗了。
“照山谷传下来的规矩,无故杀戮山谷中人,需得在这寒潭里受酷刑七日,若是能挨过去、活下来,此事才算揭过。但你的命牌不在祠桌上,还算不上是山谷的人……”
“我要受刑!”
晏鹭词却像是抓住了一个机会,眼睛在幽深的地牢中闪动着迫切的光。
“我犯了错,就应该受罚。只是,等我受完罚、向他们道了歉,你能不能……”
他似乎是有个非常期盼的愿望想要说,连想一想,小尖牙都快要愉快地咧出来。
但随即他便意识到,即便他曾经已经得到过,但在此时,想要陆秧秧像之前一样对他的愿望也许太过奢求。
害怕被拒绝,他斟酌来,斟酌去,最后红着眼尾,只提出了一个最小最小的心愿。
“能不能,不要不理我?”
陆秧秧没有给他回答。
“具体的刑罚,我还要跟方为止他们商量。”
她转身退去,步履走得决绝,但声音却有些硬不起来。
“你先在这里关着,好好反省,不要吵闹。”
……
此时刚过丑时,是一天中风最料峭的深夜。外面,黑云已经遮住了半个月亮,像是又有一场大雨要来。
顶着直往脑门上呼的北风,陆秧秧把狮虎兽的位置告诉了等在地牢外的段峥明。
段峥明正为晏鹭词的狼心狗肺气得五脏六腑都跟被火烧了一样,这会儿却突然被告知,狮虎兽安然无恙!
哎呦,他就跟被当头浇了盆冷水似的,一肚子的火发不出来,全憋在了里面,又是一阵难受得够呛,最后只能骂咧咧了句“这他娘叫个什么事!”,骑着阿花找狮虎兽去了。
段峥明动身的同时,陆秧秧也向着薛盈的竹楼赶去。
往日里灯火通明的竹楼,一根蜡烛都没有点,仿佛里面根本就没有人,就连竹门上的封条都还好好地贴着,不见被撕开的痕迹。
但陆秧秧反复确认,她的确从屋内感受到了薛盈的气息。
如此,陆秧秧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阿盈不想让人知道她回来了。
陆秧秧想了想,没有出声,而是轻轻地推开了紧闭着的竹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倒映在竹墙上的影子,看起来很有些鬼鬼祟祟。
薛盈先看到的也是那个倒影。
她当即低声喝道:“谁?”
听到声音后,陆秧秧才发现,薛盈正披着个几乎盖住了她全身的斗篷,站在后门入口处的黑暗里,手里提着几根被堵住了“嘴”的双口藕节。
这时,薛盈也认出了来人是陆秧秧。
她绷着的肩膀卸了些力道,但仍旧没有要去点亮蜡烛的意思。
她甚至躲了躲斜照进来的月光,退进了更加阴暗的角落。
她问陆秧秧:“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来的路上,陆秧秧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跟薛盈讲。但是真的面对她时,她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