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秧秧察言观色,立刻伸手把匣子的盖子拍上。
蚕虫在眼前消失,宋谶的脸色才缓缓地好转起来。
张百里:“你怕虫子啊?”
他不屑地“切”了一声,嘟囔道,“男人居然怕虫子……”
陆秧秧简直想拿筷子戳他!
“他喜欢花草药植,当然最讨厌这种吃草吃花的虫子了。”
她瞪张百里:“你多大了还玩虫……”
这时,旁边的晏鹭词忽然伸出手,好奇地将匣子掀开了一小点。陆秧秧还没说完的话立刻咽了回去。
而张百里则顿时像是找到了知音,把整匣子推给晏鹭词:“好玩吧?送给你!”
晏鹭词先是看向陆秧秧:“我可以养它们吗?”
等陆秧秧点了头,他才开心地把匣子接到了怀里,打开匣子,伸着手指去摸它们。
海蚕幼虫们对于他的入侵完全不躲闪,一一争着用头部蠕动着去蹭着他的手指。
见他玩得专注,眼睛亮晶晶地发着光,陆秧秧忍不住也看向了匣子里。
半透明的白色蚕虫,体内隐约透出流动着的金色的丝,看着肥嘟嘟的,但非常嫩小,一不小心就会僵直地死掉。
陆秧秧知道这点,是因为这种海蚕幼虫是陆秧秧小时候少有的可以饲养的小型动物。
它们迟钝得厉害,察觉不出她的危险,从来不会怕她,就算她起了坏心眼、伸手把它们挑得虫仰马翻,它们再碰到她的手指时,也只会一窝地蹭过来,不知道要躲。
但小秧秧对养虫子毫无兴趣。
虫子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死沉沉的只会待在匣子里,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想要的,一直是一只看到她不会夹着尾巴逃跑、而是会永远跟在她身边的陪着她的小狗。
而现在……
陆秧秧看着坐在几案前、认真观察着海蚕幼虫蠕动的晏鹭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如愿以偿。
可这两天薛盈的事迫在眉睫,让她的心每一刻都像是泡在滚水里,煎熬又心焦,无暇顾及晏鹭词,对他确实有些忽略了……
她过意不去,有心想要对他好一点,于是主动偏头问他:“我一会儿要去参加大贤和阿桂女儿的洗三礼。你跟我一起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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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126
陆秧秧不常去村子里。
确切说,除了张百里,住在山谷的其余几人都不常进村子。
村子里住着的人,无一不心怀伤痛,他们不是幼丧所亲的孩童,便是中年失侣的未亡人,甚至还有几位白发送黑发的老人。陆秧秧未能查明真相、也没能为他们报仇,即便没人在她面前提及此事,她每次去村子时看到大家和善的目光,仍旧愧疚得心口重担沉沉,回来后几日都睡不好,总是从噩梦中惊醒。
但今日是阿桂和大贤女儿的洗三,她必须得去,还得去的欢欢喜喜,尽兴而归。
看到她来,村子里的大伙儿也是喜上眉梢。
她同晏鹭词刚一到,妇人们便笑着迎了上来,推着他们到了厢房,拿起铜钱串往他们的头上戴,说是为了讨吉利。
陆秧秧倒是随她们高兴,而且铜钱洗得干干净净的串在一起,系在发鬏上叮当作响的还挺好玩,她就是担心晏鹭词会不习惯。
不过晏鹭词比她想象中的要乖得多,一动不动的任她们摆弄,被扯到了头发都没吭声。
他这样的乖巧,本身又长得好,缠上铜钱后,十分像是俊秀的请福仙童,惹得妇人们连声地夸赞,什么好听的词儿都用上了。
陆秧秧这边可总共就得了一句“喜庆可爱”呢。
也太偏心了!
等妇人们带着他们去厨房端桂花缸炉和油糕这些供品的时候,有些吃味的陆秧秧趁着别人听不到,小声地问晏鹭词:“你准备一会儿拿什么添盆?”
她其实早就帮他准备了好几颗元宝小金锞,又漂亮又应景,作为他的添盆很足够。
可是现在,她就很想刁难他一下!
但晏鹭词一点都不慌张。
他想了想,跟她说:“我可以做‘贺洗儿诗’。”
陆秧秧知道“贺洗儿诗”,还勉强地能背下来名家所写的一两首。
但西南山谷这地方,民风淳朴,文雅不足,像洗三礼这种走动,大家送的都是吃喝用的东西,赠诗这种雅事,陆秧秧还从来没听说过。
虽然她知道,晏鹭词的字写得很好,画也极佳,就连瑶琴、阮咸这些乐具都会弹,但她可从来不知道他连诗都会作!
这也太厉害了!
一想到这人现在是属于自己的,陆秧秧就忍不住有点骄傲。
她压住想要扬起来的嘴角,轻咳一声,严肃嘱咐他:“那你记得写下来,写诗的纸要压到铜盆底下的!”
晏鹭词认真点头。
陆秧秧看他更顺眼了,凑近过去伸手拨弄了两下他头发上的铜钱串,结果一不小心,两人的铜钱串缠到了一起,扯得陆秧秧头皮剧痛,“哎呦哎呦”地叫了好几声,又跟晏鹭词头碰头地磕了好几下,看得妇人们捂着肚皮笑了好一会儿,才齐齐上手帮他们解开。
……
太阳继续往东斜。
放好糕点后,陆秧秧又跟着人群去挑桂圆、大枣这些喜果,虽说来来回回脚不沾地,但其实就是忙热闹。
真正在为正经事忙的人是宋谶。
他刚一来,就到屋内为阿桂和孩子诊了身体,给阿桂留了些简易好做的调养药草,又为孩子调了泡汤用的方子,便于她强身健体。
陆秧秧只在跑腿的时候见到过他一次背影,然后就再没看到他了。
反倒是绑了一脑袋大葱的段峥明和张百里很快晃了出来,加入了陆秧秧的队伍,一起筹备洗三礼。
吉时到,洗三开始,陆秧秧端着盛着由桃根、梅根、李根熬制成汤的铜盆就站到了抱着婴儿的阿桂旁边。
这事儿本来应该产婆姥姥做,但自那天给阿桂接生后,她就有些累着了胳膊,刚才铜盆捧得颤巍巍。
陆秧秧一看,干脆就接了过去。
反正她力气大得很,举晏鹭词都能举过头,捧着这点重量对她来说非常轻松,还能在仪式开始前逗一逗身边的婴儿。
不过,仪式一开始,陆秧秧就正经了起来,端盆端得一丝不苟。
大家伙儿一接一地上来“添盆”,产婆姥姥也一一地说着祝词,阿桂怀里的小家伙睁着眼睛滴溜溜地看,全程都没哭没闹,一切都顺利地不得了。
就这样,洗三过了半,陆秧秧忽然听到身后的段峥明嘀咕:“小晏和小宋呢?”
陆秧秧这才发现,宋谶就算了,连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晏鹭词不知何时也没了踪影。
该不会是“贺洗儿诗”做不出来,怕丢人跑掉了吧?
但她手里端着盆、不断还有人往盆里添东西,此刻也不好东张西望。
她马上回神,挺直腰板,继续把铜盆端得正正的。
日头偏向了西,洗三礼临近尾声,陆秧秧终于再次看到了晏鹭词。
他作为和村子关系最淡的人,在此时出来,的确再合适不过。
产婆姥姥之前还因为他和陆秧秧的关系、发愁要不要把他的添盆放到最前面,看到他现在才出现,着实松了一口气,说得发干的嗓子也亮堂了起来。
得知晏鹭词要送的是“贺洗儿诗”,产婆姥姥铆足了劲儿想要读上一读,结果一接过来,看到了一连篇的生僻字。
那些字生僻的,别说产婆姥姥了,就是瞥了一眼的陆秧秧都觉得眼前发晕,一水的糊。
她赶紧抬了抬手,让产婆姥姥把纸压到了铜盆下面,把这一茬揭过去。
阿桂和大贤却极为珍爱,连连说要请张百里把这纸张带到外面、找师傅裱起来,挂在屋子里日夜对着看。周围的称赞声也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面对着这连叠不止的敬赞,晏鹭词却相当宠辱不惊,站在陆秧秧身后,安静得像是不存在。
直到洗三礼结束,陆秧秧将铜盆交给大贤,晏鹭词才抬步上前,把他握在手里一张狭长纸条展开给陆秧秧看。
“这,给你看。”
字条只有两行,寥寥几字:
“急事,出谷,勿念。”
落款是一“宋”。
“宋谶写的?”
陆秧秧看到后,想要把字条拿到手里。
晏鹭词却把纸条捏得很紧:“不想给你。”
陆秧秧没想到晏鹭词介意宋谶到连他的字都不想要她保留。
她解释:“好啦,我跟宋谶……”
再次听到宋谶的名字,晏鹭词登时抿住嘴唇,本来伸向前方的手一横,撞到了正走过他身边的段峥明胸前,“啪”地把纸条拍到了段峥明的身上!
然后他转身就走,但努力地没有发脾气、只是自己不高兴:“我先回去了。”
突然被击的段峥明捂着胸口的纸条,一脸惊恐,完全摸不着头脑:“怎么了这是?”
“不是什么大事。”
陆秧秧忍不住莞尔。
“我回去跟他说两句就好了。”
她拿过宋谶的字条,又看了一遍。
虽然宋谶没有明说原因,但陆秧秧猜测,他会急到来不及等洗三礼结束见面道别就匆匆离开,多半是他提过的“劈石草”有了音讯。
但是——
她把字条还给段峥明:“他是怎么离开的?”
段峥明看完字条,倒是记起来了:“哦,应该是狮虎兽驼他出谷了,难怪之前我突然感觉狮虎兽有动静……”
两人边聊着,边走到了山峰下。
峰底原本驼着宋谶过来的那只狮虎兽的确不在原地。
这狮虎兽对路很熟,也通人性,骑着它从西峰下山离开,足以畅通无阻,而这也是宋谶来时走过的路,他应当算熟。
想到这些,陆秧秧便放下了心,跟段峥明一起回了阿桂家,大家热热闹闹吃了顿饭,直到远处的太阳只剩下一点红光就彻底落进山里,她才骑上大王同段峥明一起回了山谷。
路上,她也没急着赶路,而是闲聊着跟段峥明说了说她和宋谶已经没了婚约的事。
两人聊了好一会儿,等快到陆秧秧的屋子附近时,空中挂着的已经是银钩一轮了。
“呐。在等你呢。”
段峥明向着不远处石壁下的晏鹭词扬了扬首,放低声音对陆秧秧笑,“既然你都做好决定了,就赶紧告诉他吧,不然啊,我看着他都难受。”
“才不是在等我。”
陆秧秧看的清清楚楚,石壁下面,晏鹭词正打开着他的蚕虫匣子让它们晒月亮,眼睛完全黏在虫子身上,压根没往她这边看一眼!
陆秧秧滑下大王的背,背着手、踱步走近晏鹭词。
但刚走到晏鹭词面前,她却先被匣子里的海蚕幼虫吸引了目光。
奇怪。
陆秧秧疑惑。
之前张百里打开匣子时,里面的白胖幼虫明明成群结队,现在却稀稀拉拉的,光看就能知道里面少了好多只。
“都被这只吃了。”
听了陆秧秧的疑问,晏鹭词指了指匣子里最大最胖的那只幼虫。
仔细看,它体内原本隐隐流动的金色丝线变得赤红,胸、腹上的环节也比其他所有的蚕虫都要多上不少。
陆秧秧很快就想起了她小时候听过的——
饲养海蚕幼虫时必须要小心,不能让它们接触到血。
因为海蚕虫一旦吸血,就会激发出嗜血的一面,会令原本只啃食叶子的它们开始厮食同性的同类。
但这也不是不可挽回的。只要在它初露攻击同类的端倪时把它和其他同性的蚕虫分开,单独观察上一两日,只要虫子体内金丝里的红色血色散了,它就会恢复吃叶子的习性,这时便可以把它放回虫群。
可一旦它真的完整地吞吃了同类,胸腹上的环节真实增多,那它吞食同类的行为便会一发不可收拾,再无救回的余地,只能立刻将它杀死,以保住其他的幼虫。
张百里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海蚕幼虫,里面竟然混进了这种害虫……
陆秧秧以为晏鹭词不知道它们的习性,便教他道:“这只蚕虫不能留了,把它杀掉吧。”
“为什么要杀它?它又没做错事。”
晏鹭词不解。
陆秧秧:“不把它杀了,它就会把其余的雄蚕都吞掉。”
她就像当年阿娘教她一样、详细地给晏鹭词讲了这只害虫为什么不能留的道理。
可晏鹭词却更不解了。
“可这玉匣里只有一只雌蚕,这只雄蚕想独占它,当然就只能杀了其他的雄蚕。它做的是对的事情,为什么要被杀掉?”
晏鹭词的眼睛里仍旧是一片澄澈。
他是真的不明白,真的不解,真的想要一解答。
他并没有意识到,他正在用最天真的语气说着最渗人的话。
陆秧秧看着在银色月光下白得不似真人的晏鹭词,声音变得有些干巴巴。
“可是,这没什么意义。雄蚕一旦跟雌蚕交尾,马上就会死了。”
“哦。”
晏鹭词用手指拨了拨匣子里的蚕虫,语气很开心。
“那也没关系啊。反正那只雌蚕最后是它的,不是别人的,那就可以了,对吧?”
他笑着抬起头,想要得到陆秧秧的认同,却在一瞬间感受到了陆秧秧表情的不对。
他嘴角的笑滞了滞:“我说了……什么错话吗?”
就连还没来得及离开的段峥明都能看出来,晏鹭词是真的不明白他刚才说的话有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