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被视为大奸大恶之徒,他的一众亲信下属,尽数遭到驱逐排挤,根本无力护我。祖父在时还好,有他守着,我的日子还算能过。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他不在了,若是那时我仍旧没有自保之力,便是没人对我下毒手,光是那些不见血的苛待揉磨,也足够耗掉我的性命。”
宋谶说着悲惨的幼时,神情中不见恨苦,反而在不自禁望向连乔的石刻牌位时,嘴角眉梢还会不自觉地沾上笑。
“也许是我命不该绝。在祖父算出自己大限将至的当晚,连乔夫人带着你到了藏药岛,要祖父为你浸泡药浴。那是我第一次……”
他顿了顿,停住了要说出口的话,但因回忆而浮现的笑却还留在脸上。
他低下头,将笑收敛,然后对着陆秧秧重新说道:“……第一次……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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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125
陆秧秧虽然因为宋谶不同寻常的停顿而略感疑惑,但她还是很快把挑起的眉毛放下,正经地同他问道:“你说的,是我满月那天去藏药岛泡药浴的事?”
“正是。”
宋谶腕间有几片极小的白紫色嫩花从藤环的缝隙间钻出,他也是由此才察觉出了自己方才的失态。
此时,他不经意般地抖了抖衣袖,用袖口将藤环盖住。
随后,他才继续端庄地同陆秧秧讲。
“那晚,祖父拿我此生随意供夫人驱使为交换,请夫人做约定,保我平安长大。之后夫人便签下了婚书。”
他笑了笑。
“我一直想不通,我哪里有这样大的价值。如今想来,或许夫人只是需要一最善寻药的藏药岛传人替她去找齐聘礼单子上的药。而我身为岛主一脉,传承下来的能力比普通的岛上弟子都要强些,是适合的人选。”
这是陆秧秧头一回知晓这约定的存在。
她阿娘同她说过的只是婚约本身,从没提过这其实是交易。
而现在,虽说缺了两份药,但宋谶却实打实地将其余的药草都找来了,她却连他是谁,都是今天才搞清楚的,更别提什么护他平安了。
她实话实说:“我阿娘去的早,也没来得及留下话,我们不清楚你在外的处境,没能对你多加照拂……”
“并非如此!”
宋谶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当即慎重地解释:“那晚过后,没几日,祖父便去世了。那之后果然如他所料,我处境十分不佳,是连乔夫人悯我可怜,出面护了我数次,为我安排好了所有的退路,还赐给我足以自保的法宝,我才能平安活到今日。”
陆秧秧一下便想到了“法宝”是什么。
她向着他掩在袖子里的藤环望了望:“那是我阿娘送你的?“
宋谶颔首。
这种送礼的豪气,果然是她阿娘。
陆秧秧松了一口气。
阿娘连这种威力大到足以令藏药岛换一主人的法宝都送给了他,应该也算是做到了保他平安长大的约定。
如此,她倒是不必再在这件事上对宋谶有太多的愧歉了。
她晃了晃手里宋谶的命牌:“你跟藏药岛的联系过深,想要斩断你们之间的联系有些麻烦,需要取你的血液供我画阵用。”
问清了需要多少血以后,宋谶将长袖挽起,取出一颗种子,翻手放于掌心。
转瞬之间,种子发芽生长,长成了一片巴掌大的八角金盘叶。
那叶子,七瓣均是圆润边缘,唯独一叶瓣上密布着锯齿,在光下锋利得沾满寒光,惹得陆秧秧在上面多留意了一眼。
而下一刻,那锯齿叶片遽然伸长,扎入宋谶露出的小臂,潺潺鲜血便顺着叶片流进了他掌中的叶子盘里,迅速将叶子盘盛满。
“足够了。”
看到血多到快要溢出来,陆秧秧连忙出声。
“好。”
急速地失了血,宋谶的声音却仍旧很稳。
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锯齿叶片,那叶片便瞬间柔软地抽了出去,只余下一道还在淌血的刺伤伤口。
接着,他用一片狭长如柳叶的青色叶子捂住伤,随后将掌中晃着满满鲜血的叶子盘托向陆秧秧。
这样利落又干净的取血方式,陆秧秧还是第一次见。
但看着叶子盘里沉甸甸的血,她接过时还是没忍住说道:“不用这么多的……”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很疼。
“无妨。”
宋谶笑道:“偶尔放些血,对身体倒没有大的害处。”
“但还是会疼吧?”
“那倒不会。”
他向着陆秧秧手中的八角金盘叶示意:“这种药草在钻过皮肤时能够起到麻痹的作用,不会令人感到疼痛。连幼童用了都不会哭。”
陆秧秧听完,眼睛立刻就亮了一下。
这种人才,果然就应该留在西南山谷!
她马上蹲下,蘸着宋谶的血在地上一笔一笔画出阵法。
不久后,阵法画完,接着只要陆秧秧将灵力灌入其中,便可以使阵法生效,抹去命牌中藏药岛的力量。
但这时,她却停了下来。
她忽然意识到,虽然她很欣赏宋谶的能力、十分希望宋谶能成为西南山谷的人,但有件事,她必须得先说明白。
“在这之前,我有桩事想先同你说明。听完以后,你再决定是去是留。”
接下来,陆秧秧委婉却也未有隐瞒地向他陈述了她同晏鹭词的牵连。
宋谶听后,非常顺利地就接受了他们的故事。
并且,他极为闻弦歌而知雅意的、未等陆秧秧提到她想要解除婚约,便主动地提了出来。
“这婚约确实不妥。一则,我的身份尴尬,德才又不出众,本就配不上西南山谷。二则,祖父同我谈及这场婚约,一直说的并非是嫁娶,而是要我带好聘礼、只身入赘,为的不是结秦晋之好,而只是想要寻求山谷的庇护,目的不纯……”
陆秧秧听不下去。
“宋先生,你实在不必将自己看的这样低。”
她正色道:“嫁娶还是入赘,这事儿我不清楚,但如今想毁约的人是我,总归是我这边亏欠了你……“
宋谶却摇头。
“祖父每次提到海鼠毒和那八岁女童的事,都会扼腕不已,自愧自责,觉得可惜。
若那女童真是薛峰主,我作为祖父的亲孙,为她寻齐药草,本就责无旁贷,不该以此提任何的要求。祖父心中一定也是如此想的。
他会违背本心、拿此事跟连乔夫人做交易,实在是在玄门正道中找不到一人愿意护我,只能求上山谷的连乔夫人,为我找依靠。
而他所求的,也只是希望夫人在我危难时能出手救我一命。”
谈起过世的祖父,宋谶的语气中带着叹息。
他将覆盖着伤口的药草揭开,伤口已经不再出血,只留下了浅浅的一道伤痕。而那药草的颜色也由翠绿转为了苍黄,呈现枯败之色,随手一碾,便碎在了空中。
他娓娓继续道:“是夫人心善,看我可怜、看我祖父命不久矣却无法瞑目,这才提到了婚约,同我祖父说有了这层婚约,她自然会护着我,让他可以放心。但她那时也曾将我单独叫到一旁,表示道,这婚书虽说是签了,但她的女儿长大后若是不想跟我成亲,这婚约便全当没有。”
“而且,”他似有不解地看着陆秧秧,“婚书上专门有条例言明,若是你不想了,这婚约随时可以取消,不必同我提起,只需你亲手将婚书上的名字抹去。”
说完这些,他便看着陆秧秧,等着她的回复。
陆秧秧“啊”地张了张嘴,最后只能坦白:“我这里没有我的那封婚书。”
婚书当年的确是制了两份,宋儒仁和连乔各存一份。
但是:“我阿娘是在我懂事以后才同我提起这件事的,那时候,她就已经找不到那封婚书、不知道放哪儿了。”
陆秧秧叹气。
她阿娘自然是千好万好,但就是心有点粗。
平日里,陆秧秧最常见的,就是她阿娘找不到东西,然后笑嘻嘻地跑去她阿爹那儿,左一句“阿鹰”、右一句“心肝儿”,问他有没有看见她丢的叉叉叉叉。
陆秧秧又向宋谶补充:“我向她问过你的名字,但她想了半天,说不记得了,说,她跟你见面,从来都不喊你的名字。”
听到陆秧秧最后的这句,宋谶忽然又笑了。
他没有将连乔对他的称呼告诉陆秧秧,只是拿出了属于宋家的那份婚书,双手向陆秧秧呈上。
“聘礼单子上的东西,我没能找齐,本就没脸上门提亲。这婚书就交由陆姑娘做主。我只求能将命牌放在这祠桌上,以西南山谷人的身份了此一生。”
话都说到这儿了,陆秧秧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她展开婚书绢帛,用灵力将她阿娘当年落下的“陆秧秧”三字一齐抹去。
顷刻间,整张绢帛如同被削去皮肉般震抖翻起,但随即便又归于平静。
望着婚书绢帛上其余的文字褪色般渐渐消失,陆秧秧知道,这段自她满月起便结下的婚约至此便彻底消失了。
她如释重负,却也有些怅然。
不过,她很快就又打起了精神,将灵力灌入宋谶鲜血所画的大阵。
只见她贴地的手指一紧,地面本已干涸的血陡然沸腾连通,膨胀数倍,造出的声势如巨龙落海后掀起的滔天浪潮!
阵法中央的命牌也随着血浪激荡而起,不断受到剧烈的冲击!
片刻后,血浪渐消,命牌落到了地上。
陆秧秧捡起它,手指在上面随意一扫,其上藏药岛的腾纹便瞬间被山谷的昙花图案取代。
“好了。”
陆秧秧转身将命牌交还宋谶,让他将命牌放到了祠桌的一角。
宋谶望着自己终于被摆到了属于西南山谷祠桌上的命牌,痴愣许久后,露出了希冀得尝的笑。
尔后,他跪在桌前,面色肃然,举香祭拜。
陆秧秧在一旁看了一会儿。
见他将香放入香炉后,又跪回了那里,对着牌位,手背贴额,久久躬身,似是有许多话还要对先人倾诉。
陆秧秧不好打扰,便蹑手蹑脚地窝到了藏书阁的角落,继续去看她昨晚没看完的药书。
等陆秧秧一无所获地把最后一本书看完,外面的太阳已经高高挂起了。
她扭过头,一瞥之下,宋谶竟还跪在祠桌前。
她所处的角落颇为刁钻,从宋谶那里望不见她,可她却能清楚地看到宋谶的正脸。
此时,青年的眼中浮沉着深重的痛怀,悲得浃髓沦肤,仿佛一生所有的热量和力气都已经在这里耗尽了。
那种目光一瞬间就刺到了陆秧秧的心脏。
她的目光下滑,看向他扼腕去碰的藤环。
因为难以绷住情绪,宋谶的根根手指用力到骨节青白,可真正碰在藤环上的却只有虚虚搭上的指尖。
任谁都能看得明白,他是不舍得在藤环上用一分的力气。
她忽然又想起他拿出的那张聘礼单子。
他对那张单子也是这样,生怕弄坏了,碰都不敢碰,珍藏得都看不出丁点磨损的痕迹。
阿娘送给他的藤环,阿娘写下的聘礼单子,这样的珍重、这样的悲痛、这样的怀念……陆秧秧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有些荒唐的猜测。
她无措地站起来,弄出了点动静,让宋谶发觉了她的存在。
他很快低下头,藏住了他的那双眼睛,最后向祠桌行了礼,随后缓慢地站起来。
再次看向陆秧秧时,宋谶的目光温和又坦荡。反而是陆秧秧,因为刚才的那荒诞猜测而有些难以同他对视。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太累了,需要好好消化一下,再仔细想想。
“都这时候了?难怪我觉得饿。”
陆秧秧说着,大步向外走去,边走得脚步不停,边脑袋半转不转地对着宋谶露出一客气的笑:“你饿不饿?我们一起去二狗叔那儿吃早饭吧?”
宋谶还未应答,走到门口的陆秧秧却在阶前停了下来。
晏鹭词就在外面的空地上,正在给大王梳毛。
大王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都过了掉毛的季节,它的掉毛却还是很凶,随便抓一抓,就飘得漫天都是。
男孩抱着它蹭来蹭去,也滚得一身都是毛,抬起头望向她时,头顶一层的毛茸茸,就像是掉进了绒毛堆里,让她有种赶紧过去帮他拍一拍的冲动。
但她还没动,不远处又有人靠近了。
“秧秧!小晏!”
人还没走近,段峥明的吆喝声就传了过来。
等他走到近处,看到已经走到陆秧秧身边的宋谶,马上就又和蔼地加了句招呼:“小宋也在啊。”
作为长辈,他可是时时秉持着要对两人一碗水端平!
“来吃饭吧。”
他手一挥。
“后厨喊人,要咱们一块去吃!”
往日都是谁饿了谁就去二狗叔那儿要饭吃,会有这次再聚,实在是二狗叔昨天备菜备得多了,没能用完,大热天的菜也才放不了多久,只能半晌午地把人都叫过去,炒吧炒吧赶紧再吃一顿。
几人在二狗叔那儿坐下后,出谷给村子买东西的张百里也回来了。
他饿着肚子来吃饭,但是没空手,而是给宋谶带了礼物。
“锵锵锵锵!”
张百里神气十足地打开手里的匣子!
里面是一整匣胖鼓鼓的海蚕幼虫。
张百里把匣子就放在宋谶的脸前,匣子打开的瞬间,海蚕幼虫就在宋谶的眼皮底下踊动。
宋谶一言未发,但脖颈非常明显地僵硬了。
“赶紧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