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宋谶的话,陆秧秧的眼前闪过薛盈这些年来的样子。
似乎也正是从七八年前开始,陆秧秧就再也没有见过薛盈素面朝天。
她敷起了粉白的鲜芳妆粉,将脸上的一切瑕疵都遮挡得极好。
最近几年,薛盈的妆面愈发浓艳,总是用各种珠粉将自己的面容遮得凝白皓雪,乌眉红唇。她的发髻也总是高高梳起,缀满着夺目的金珠玉宝,时不时还会用上假髻,簪星曳月。
到了今年,便是在外面、打扮自己多有不便,薛盈也只会在全妆时盛装出现。
每过上一会儿,她便要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将口脂重新涂满、补上胭脂和妆粉,然后对着铜镜不停地端详细看,连指甲上都永远染着红,没有一次露出过原本的颜色。
这背后的原因,陆秧秧竟连一次都没有深想过,只当是薛盈在意自己的容颜,喜爱这样的装扮……
陆秧秧咽下满腔的自责,逼自己冷静。
她问宋谶:“你说当年的解药只有两颗,是因为药材难以集齐。那么,只要药材集齐了,你就能做出解药,对吗?”
宋谶颔首:“祖父生前已将海鼠之毒的解药做法悉数教给了我,只要所需的药材集齐,我便能在几日内将解药做出。”
陆秧秧急切:“那……”
宋谶:“但药材还差两味。”
他的手指隔空指着礼单,点在了“破开蹄”和“劈石草”上。
“这两种药,我遍寻不获。尤其是这‘破开蹄’。”
他详述道:“在祖父药札的记载中,他得到这种药草,是在一处沼泽之中。可当他再次去往那里时,沼泽却早已沦为滚滚沙地,连一颗草种都没能留下。我几经打听,最终确定,这药草原是藏药岛秘境内的生物,理当只能在秘境内生存,我祖父获得的那几株,是有人从秘境中带出了种子、播撒进沼泽所出。但之后不久,‘破开啼’将沼泽内的灵力全全吸尽后便尽数枯了,沼泽也因此变为了沙地。如今若是想要得到它,恐怕只能进入秘境内。但知道这件事时,我的年纪已经无法进入秘境了。”
听到藏药岛秘境,陆秧秧眼神微凝。
但她也并未犹豫,直接问向宋谶:“只要进入秘境,就一定能拿到‘破开啼’?”
宋谶:“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办法。”
随后,他也给了她一个好消息:“倒是这‘劈石草’的所在,我有了些眉目,在来山谷的路上已经叫人去查证了。若是有更确切的消息传来,我会马上启程,亲自去取。”
陆秧秧看着礼单,牢牢将药名记住,决定一会儿也去山谷的库房找找,再叫方为止发令下去,让所有在外的山谷门人都留意去寻。
但她其实心里明白,救薛盈这件事,她阿娘一定也同样心急。但凡以山谷的势力能寻得到,她阿娘也不至于把这担子放到彼时还小的宋谶身上。
那时山谷鼎盛、实力极强都寻不全药,现在的山谷凋零至此,又能有什么办法……
宋谶看出她心中焦虑,出言宽慰道:“这些仅是我的猜测,祖父并没有明确说出那女童究竟是谁,双口藕节的药效也并不单单只是解毒。薛峰主是不是真的中毒,总还要确认一番。”
陆秧秧点头,但内心却几乎是认定了。
她起身,准备去库房。
但临转身前,她又想起一件事:“对了,那个放出海鼠的望峰门稚童呢?”
宋谶:“今年年初,我在望峰门见过他。他姓名未换,相貌特征同祖父跟我说的也未有大变,十分好认。他如今是望峰门的内门弟子,以往种种,似乎无人知晓,被抹了个干净。”
陆秧秧:“你详细说说。”
片刻后,听过宋谶的描述,陆秧秧眼前已经有了那人的模样。
她似乎轻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
这人就是望峰门山下小镇对她扔烈火符的蒜头鼻。
她再度起身,语气平淡:“人我已经杀了。”
说完,她低头转身,宋谶却在此时突然叫住了她。
“陆姑娘!”
他这句喊得急,声音也比平时大了些。
开口后,他的手指在紧张中无意识地轻抚上了藤环,说出的话仿佛已经在心中滚念了无数遍。
“昨日、今日两日不宜上祭。明日,明日一早,我能去拜祭连乔夫人吗?”
“当然。”
陆秧秧心神不宁,并未留意到他神色的不同。
她随口应道:“天亮后,我去白鹤小筑领你。”
……
库房内果然没有她想要的药草。
独自回屋的路上,陆秧秧的头脑变得混混沌沌。
她像是想到了很多事,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直到回到屋子,看到倚靠床架、手执书卷的晏鹭词,她才意识到,她方才忘了跟宋谶提解除婚约的事。
晏鹭词看到她回来,扭过头,对着她就笑了起来。
男孩葳蕤貌美,光下的侧颌像是镀上了一层清而透的金粉,当他对着你笑时,你自然而然便会心生欢喜。
可陆秧秧现在心里压着石头,连一点儿对他挤出笑的力气都没有。
她垂着眼角,向着他走过去。
晏鹭词察觉出她的情绪,脸上的笑很快消去了。
他转身下床,想要走过去迎她,此时陆秧秧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伸手就抱住了他的腰,把脸埋到了他的怀里。
男孩只穿了薄薄的一层寝衣,胸前热烫的温度透了出来,侵染到了她的身上。
此时,陆秧秧心脏被浓重寒意覆盖的冰雪才渐渐有了化开的迹象。
而低头看着毫无防备、在自己胸前软成一团的陆秧秧,晏鹭词仍是好一会儿没有敢动。
许久后,他才极轻地放下手中的书卷,慢慢帮她卸起头上的钗环。
卸到一半,心口暖和起来的陆秧秧却待不住了。
她实在想要个确切的答案了!
她松开晏鹭词,转身跑去了薛盈的竹楼。
然而,当她到时,却发现竹楼大门紧闭,门上是薛盈亲手贴上的封条,写着“有事外出,不日归来”。
陆秧秧气都不喘,抬脚就往靖娘子小舟所在的河边追!
可她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
待她找到靖娘子时,得到的却是薛盈早已乘舟过河、出山谷去了的消息。
她满胸腔的又焦又急无处发泄,最后红着眼圈站在原地,神情惶惶然然。
靖娘子很少见到陆秧秧这般脆弱的神情。
他将她带去了他的河畔棚屋,给她盛了一碗他炉上一直煮着的热茶。
微微烫手的茶碗贴上掌心,陆秧秧的心徐徐地静了下来。
她捧着喝了几口,想起靖娘子也是山谷的老人,便又有了主心骨般地向他发问:“靖娘子,我阿娘怀着我八个月时,跟阿盈一起外出过吗?”
那距今已经过了近十八年,是个太久远的过去了,那时的靖娘子也并不在住在河畔、守着这山谷唯二的入口,谁进谁出,他无从记得。
他将椅子上的绣棚搁到一旁,坐下后回忆许久,才依稀有了个印象。
“她怀着你时,是同阿盈姑娘出去过一回。回来时,是个三伏天,谷内酷暑难耐,大伙都盼着阿盈姑娘快些回来,拿出降暑的药在屋里洒一洒。”
他算着,“你是夏末出生,推算起来,确有可能是连乔谷主怀胎七八月时的事。”
陆秧秧托着茶盏的手指在盏边收紧:“她们回来后,有什么……异样吗?”
说到这里,靖娘子倒真的想起了什么。
“她们回来的那天,阿盈姑娘派人挨挨户地发了降暑药水。我为表谢意,带着新调的香料,去竹楼找她……”
在他的回忆中,连乔和薛盈当时正在争吵。
“阿盈姑娘的态度极为坚定,一步不肯相让,言词咄咄不准连乔谷主将某事说出去,语气似是动了真火。我意识到这是两人间的私事,不便留在那里继续听,便离开了。”
他为陆秧秧半空的茶盏又加了一勺热茶。
“阿盈姑娘的性子很冷,那样激动地同人大吵,我至今也只见过那一次,因此印象颇深。但更多的,却也记不得了。”
虽然仍旧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但靖娘子平和的声音和着热茶的热度渗进了陆秧秧的肺腑,给了她更多的力气。
她平静地仰起头,向着外面幽深无纹的河面望去。
如果事情真的已经发生了,那便多想无益,去解决、去做就好。
她仰起脖子一口将茶水喝光,嚯地撑起膝盖站起来,跟靖娘子告别后,星奔川骛地一头扎进了藏书阁,把那些她往日里她最不爱看的医药书摞成堆,一本一本地查阅上面有没有跟那两种药草相关的信息。
不知过了多久,成山堆起的书都见了底,她才活动着酸痛的脖子抬起头,发现天边有光破晓。
记起跟宋谶的约定,陆秧秧眯着眼睛走进晨光,赶去了白鹤小筑,将他接了过来。
进入藏书阁,她直接将他带到了祠桌的牌位前。
“阿娘的命牌碎后,我便照着山谷的规矩,在她原本放命牌的地方为她立了牌位。”
连乔的石刻牌位边,还摆着刻着“陆鹰”的牌位。它们几乎叠在一起,如鸳与鸯,跟其他牌位的摆放截然不同。
“陆鹰是我阿爹。”
见宋谶在看,陆秧秧便做了解释。
“他是个没有灵力的普通琴师,不是玄门中的人,因此没有命牌,这祠桌上原本便也没有他的位置。故而,我让他的牌位挨着阿娘,不占其他人的位。”
供桌最外侧的一排,是陆秧秧他们这群活着的人的木片命牌。
陆秧秧见上面有些脏了,将伸出手,将浮灰抹去。
但擦到薛盈的命牌时,她却发现,那命牌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处肉眼难以看清的霉斑,只有当她贴得极近,才能隐隐看得出来。
她的身后,宋谶没有看到她神色的改变。
他摸出自己的命牌,握在手中:“我能把我的命牌也放在这里吗?”
“当然。”
陆秧秧站直,“我阿娘吩咐过,若是你来了,且来时已经没了出身门派的牵挂,那你以后便是西南山谷的人,自然可以将命牌放上。”
她顿了顿,继续道:“但要想将命牌放在西南山谷,就要先抹去命牌上你曾经门派留下的痕迹。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无论是谁,都必须遵守。”
宋谶欣然一笑,将命牌递出。
陆秧秧接过命牌,将手心覆盖其上,神色一敛,命牌中央顷刻旋起汹涌气流!而气流之下,命牌的表面逐渐浮现出了藏药岛的腾纹。
陆秧秧对此倒是丝毫没有意外。
无论从宋芦他们见到木鸽后的态度,还是宋谶来到山谷后使用的术法,陆秧秧都不难推断,他与藏药谷必有渊源。
但接下来,她却开始皱起了眉。
这命牌上的腾纹,她竟不能轻易抹除!
松开手,陆秧秧盯着宋谶的命牌,陷入思索。
片刻后,她想了起来,她阿娘在同她讲靖娘子的往事时,曾提到过这种情形。
当年靖娘子被她阿公救回山谷后,也曾拿出命牌,请她阿公将命牌上原本门派的痕迹抹去。
这事儿她阿公做过无数次,论理是得心应手,但却在靖娘子这儿遇到了点麻烦。
原因便是——靖娘子是那门派极为重要的血脉嫡传。
若对方是门派里的普通弟子,需要从命牌中抹去的不过是加入门派时的誓言束缚,但要将对方门派血缘至亲的命牌改弦更张,却有着要将其血脉斩断之意。
亲缘越是紧密,这事儿便越是棘手。
但也并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毕竟靖娘子现在可完全是他们西南山谷的人了,他的命牌就摆在祠桌上呢。
陆秧秧心中很快就有了主意。
她自信地问宋谶:“你这命牌,最初是谁制的?”
“是我祖父。”
宋谶答道,“他老人名讳:上儒下仁。”
陆秧秧:“……”
宋儒仁。
前岛主宋赐和现岛主宋赋的亲生父亲,除开豢养奴隶这事,一生也算是积德行善,救人无数。
因此,他虽已仙逝多年,但如今世人谈起来,也都会尊称他一声“老岛主”。
西南山谷一向秉承“既入山谷,不问过往”,所以自宋谶到来后,谁也没有刨根问底地到去问他的出身、世。
但宋谶的身份,属实有些高了……
如果她没弄错,他就是传闻中前岛主宋赐被逐出岛前遗留下的那位独子,也是现岛主宋赋的亲侄子。
藏药岛十分讲究血脉传承,而现任的岛主宋赋又还没有后代,他若是死了,那整个藏药岛,就都是宋谶的!
她阿娘拐过来的,竟然是藏药岛极有可能的未来继承人!
宋谶洞察出陆秧秧神情的变幻,他毫不避讳,主动谈及了自己的过往。
“二十四年前,母亲生我时难产而亡,我出生未过百日,父亲又被驱逐出岛,周围众人皆视我为不祥,只有祖父怜我幼失怙恃,将我留在了身边抚养,但在取名时仍是做了以毒攻毒的打算,取了‘谶’这个字。”
藏药岛当年的旧事,陆秧秧没少在卷宗中看过。
每次翻阅,她都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除了河川先生看起来是真的赤子之心,其余卷在里面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各怀算计,得益的、失利的,都不算什么好东西,能称得上无辜又可怜的,就只有宋赐的那个孩子,可怜到……能让她愿意分出一海碗里的两颗酒酿丸子给他尝甜味!
可当故事里的那个人真正站在她的面前说起往事、眼神里是一片彻底看开后的无悲无喜,她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静静地继续聆听。
“我的叔父宋赋与河川有过约定,不对我这个无辜的稚子动手,但也从未给我一次正眼。弟子和下人们揣摩上意,对我的态度自然不用多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