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此前千百年,他都只有这么一位谈得来的朋友,以后怕是不会再有了。
江景止也是知道无妄的性情,这才如实告知,两人数百年交情,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江景止问道:“你那边如何?”
无妄一顿,露了丝苦笑。
他修佛多年,却难除心中执念。
不知是不是受了话本影响,他这个佛修偏生遇上了位妖女,那妖女还为他而死。
自那以后,便在他心里种下了因果。
那姑娘爱他,他却爱着世间,这情不还,他难以成佛。
之后无妄许了那姑娘三世情爱,却不知为何依旧执念难除。
无妄都要记不清这是第几世了。
那姑娘此世名为芷夭,舍了人身,这世是个雀妖。
这是劫数,无妄自然不会刻意回避,两人相遇,芷夭虽不记得前尘往事,却依旧被这个与众不同的和尚吸引,日日落于枝头听他诵经。
她虽没开口,无妄又怎会不知她心中所想。
无妄叹气:“我倒是不知,现下是我心中执念太深,还是她的执念难消了。”
他的执念是还了芷夭以命相护的情谊,那芷夭呢?
他早已给了三世陪伴,无妄实在不懂,为何她依旧对他如此执着。
江景止见他这副苦恼的模样险些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早跟你说过,人家要的是全心全意的爱情,你心里没有情爱,装出来的东西,人家自然辨得清真假。”
无妄捏了捏眉心。
他又何尝不知,只是他天生佛骨,情爱一事怎能强求。
这便成了他过不去的业障。
不过看江景止这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他也不甘示弱:“我自是比不过你,什么都看得清,还舍了自己一魄出去。”
他猜都猜到江景止是为何。
江景止正要反驳,耳朵一倾听到些动静,威胁似的瞟了无妄一眼便作罢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脚步声响起,言歌回来了。
第二十八章
京城热闹得很,言歌逛了一圈觉得不急于一时,买了些吃食便回了客栈。
她隐隐听到有说话声,疑惑着一推门,先进入眼帘的就是无悲无喜的白袍僧人。
言歌眨眨眼,找到了江景止身后。
她心中有猜测,然而江景止不开口,她也不会多言。
倒是这和尚先看向了言歌。
“这位便是言姑娘吧。”
言歌行了个江湖礼,等着江景止发话。
江景止对着无妄一侧头,示意言歌:“无妄大师。”
言歌这才行了大礼。“大师有礼。”
江景止现下要靠不靠地歪在椅子上,一双眼没什么精神地垂着,也不多做介绍,只点点椅子叫言歌坐下。
言歌心想,这位无妄大师确实是主人的至交好友,这副全然放松的样子,实在难得。
言歌落座后,江景止也不多说,掏出了拘灵符。
“超度吧。”
言歌没想到今日便直奔主题,眼下也眼巴巴地看着。
无妄冷哼一声:“你倒是不客气。”
言歌惊奇地睁大眼。
她本以为无妄大师是那种文绉绉的模样,这一开口倒与旁人没什么区别。
江景止侧过头偷偷勾起嘴角。
早些时候他没告知言歌他这位友人的性情,为的就是眼前这么一幕。
无妄对这种神情也习惯了,面不改色念了句佛号。
“阿弥陀佛,言姑娘放心,小僧是个正经和尚。”
江景止没忍住笑出声。
“啊,”言歌挠挠头。“我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江景止敛了笑,唇角微动,符咒无风自立,下一瞬,青面獠牙的三只厉鬼便出现在了房中。
房中温度骤然下降,江景止舒服地眯了眯眼。
若不是厉鬼时常放出对其自身有害,他还真想把这消暑利器时常带着。
言歌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趁着他不注意对撇了撇嘴。
她这个主人真是太好懂了。
唯一对三只厉鬼仔细观察的便是无妄。
厉鬼一出,无妄神色倏然肃穆,片刻后皱起了眉。
“他们这怨气不太对。”
江景止这才将目光转过来。
“怎么说?”
无妄没急着回答:“先说说你们什么发现?”
先前江景止来信只说超度亡灵,他本以为是普通鬼魅,这一看却不同一般。
言歌将槐树的事说了,无妄皱着的眉头并未松开。
“不对,若只是被催化,那这戾气也未免太重。”
江景止闻言,也将视线转向了三只厉鬼。
有无妄在此,三只厉鬼明显不安,在原地焦躁地踏来踏去,却不敢妄动半分。
江景止仔细看了几只面相。
不出意外都是七窍流血的凄惨模样,先前江景止未将他们放在心上,也就没仔细观察,现下一看,果然有不对的地方。
他坐直身子,指尖一动,几只鬼便趴跪在地上。
言歌本是跟着两人一起看,本是没见什么异常,他们这一跪倒也发现了恐怖事实。
言歌倒吸一口气。
这几只鬼的头颅上方,都有个黑漆漆的洞。
这洞该是生前造成的,太过疼痛,才保留在了魂体上。
江景止眯了眯眼。“剥皮之刑。”
见言歌不懂,江景止转过身对她细细解释。
剥皮之刑,便是在活人头颅开个洞,从上灌入水银,人还活着,水银便会随着血液流入全身,最后皮肉分离,便得到一张完整人皮。
早些年还有君主以此法灌注童男童女陪葬的,不过后世君王觉得此法太过残忍,下令废除了这项刑罚。
若是生受剥皮之痛,那死后有这样大的怨气倒也合理。
言歌本是因着同为恶鬼才想帮这几只一把,没想到他们生前竟遭受如此对待。
只是水银秘法常人难寻,这几只恶鬼为何出现在逐青家中?
江景止只觉与梁文修有关。
从前是他不在意,但若季言歌的死与他脱不了关系,那就不能由他猖狂了。
江景止坐直了身子。
“能否让他们恢复神志?”
从他们口中,应是能得到不少线索。
无妄捻着佛珠,无声诵经,三只恶鬼肉眼可见地平复了下来。
听江景止发问,无妄张开眼。“可以是可以,不过需要些时日。”
江景止点点头。
无妄将佛珠伸出一句佛号后,几只恶鬼便消失在了原地。
他总不好揣着江景止的符咒回寺里。
言歌规规矩矩起身:“有劳大师。”
此时窗外传来些许声音,言歌一看,是只雪白的小山雀,这会儿正收了翅膀,落在窗棂上。
它一落下,黑豆一样的眼睛好奇地往屋内张望,言歌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只觉得这雀儿突然双眸一亮,然后扭着浑圆的小身子从窗棂缝隙中挤了进来。
另外两人也听到了动静,不过无妄还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江景止脸上倒满是兴味。
雪白的小雀进来后显得十分开心,小小的爪子一弹,便在原地蹦了两下。
随即它张开翅膀,扑腾腾地飞起,落在了无妄的肩头。
它似乎是察觉到了言歌的视线,在无妄肩上转了个身,侧出头来与言歌对视,“啾啾”叫了两声,好似在同言歌打招呼。
言歌不自觉傻乎乎地勾起嘴角,她拽了拽江景止的衣袖:“主人你看,好可爱的小雀。”
江景止嘴角的弧度也大了些许。“确实可爱,无妄大师觉得呢?”
无妄哪能不知这人是在调侃,也不理他,只对着言歌笑道:“这雀儿与言姑娘似乎有缘。”
言歌还没说话,江景止先回了:“非也非也,你看它落在你肩头,分明就是你们有缘。”
无妄收了笑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言歌没忍住好奇:“大师,这是你养的雀儿吗?”
话一出口,小雀似乎听懂了一般,在无妄肩上又蹦又跳,啾啾啾叫个不停。
不过无妄还是开口否认了。
“并非小僧所养,万物有灵,爱听佛法罢了。”
这话说的义正严词,江景止挑了挑眉,也没做拆穿。
小雀一听,整个雀都没了精神,垂头丧气往无妄肩上一坐,先前抬得高高的小脑袋也垂了下来。
言歌更加确定了,这雀儿竟是通人性。
也不知无妄是个什么心思,任凭那雀儿落在他肩头,却也不多做关注。
无妄对着言歌行了个佛礼:“小僧便先行一步了,三日之后再来寻二位。”
他说完,对着江景止欲言又止。
江景止皱了皱眉:“有话便说。”
无妄叹气。
江景止魂魄不全,想来已看不透命盘,他本不应过多干涉,然到底是多年好友,实在不能冷眼旁观。
“我观你似有劫数,小心为上。”
江景止不置可否。
无妄离开后,言歌犹豫一瞬才问江景止:“主人,无妄大师说的劫数,你可知道是什么?”
江景止摆摆手,不甚在意。“什么劫数是你主人扛不住的,不必在意。”
他这样说,言歌也不好再问,只是心里还是放心不下。
不提性情,无妄到底是佛国,他所言怕不是那么简单。
见言歌皱着眉不放心的模样,江景止想了想:“你可知那个小雀是什么来头?”
言歌也知他这是在转移注意,但也只能顺着话说:“怎么?”
江景止便把芷夭的事说了,惹来言歌一阵唏嘘。
“那芷夭以为无妄不知她是个雀妖吗?”
江景止先前还不确定,见了方才那段画面这才确认。
“芷夭一直以雀身示人,想来是不打算在无妄面前坦白。”
言歌学着江景这瘫在椅子上,闻言也叹了气。
“那如果她这一世就用这样的面貌伴在无妄身边,无妄是不是还是不算过了这个劫数?”
江景止点头。
“他是当局者迷,这段劫数能不能过去,关键点不在他,而在芷夭。”
言歌也跟着点头。
不过先前江景止说的不详细,她一直以为无妄是耽于情爱才无法成佛,现下看来竟是误会他了。
她想想,怎么也不觉得无妄是佛法超然的模样。
“主人,你同无妄是如何认识的?”
江景止眯起眼睛:“那便要从很多年前说起了。”
言歌一直不知江景止为人时的事情,此番疑问也意在探听,江景止倒也没有瞒着的意思,只是之前没什么机会,他也没刻意说明。
无妄是侯爷幼子,他是首富长子,官商相隔甚远,本该无甚交集,偏偏两人十岁那年发生些事情就遇到了。
总有人为了银钱铤而走险,江景止十岁那年不慎被绑,好在他机灵,骗了绑匪给他松绑后找了个机会逃出去。
他是被绑到个山里,山路难行,他又担心身后有人追来,一个不留神就落进个猎户挖的陷阱。
他不敢呼救,怕把绑匪引来,只能偷偷缩着,期盼家里人快些寻来,就在这时,上面一阵脚步,江景止屏住呼吸,不一会儿就从上面又落下个灰扑扑的身影。
江景止吓得贴着山壁站好,等那人不声不响地爬起,江景止才看清这人相貌。
竟是个同他差不多年岁的少年。
这自然就是无妄了。
那时无妄尚未恢复记忆,却也一心向佛,侯爷哪肯让自家宝贝疙瘩小小年纪去伴青灯古佛过一辈子,无妄见父亲始终不同意,一声不响地就跑了出来。
无妄那时还不是这么个性子,半大的少年,绷着个小脸,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他见到江景止也不惊讶,慢吞吞行了个佛礼,张口就是还未变化的童声。
“阿弥陀佛,相逢即是缘,敢问施主姓名?”
第二十九章
言歌也是第一次听这段故事,想一想自家主人那个妗贵的模样,若是个从小不愁吃穿的首富公子那倒也是合理的。
不过无妄是小侯爷幼子,这倒是奇了。
江景止只讲了初见便没什么兴趣继续了,一是时间太久记不清了,而是在他看来这段过往实在乏善可陈。
言歌倒是好奇。
“那主人你因何成了鬼仙?”
江景止一顿,直觉不好开口。
不过言歌在一旁看着他,他也没法敷衍,只能轻咳一声:“无妄恢复记忆后去了佛堂,我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想着他修佛我便修道。”
没想到他确实有天分,这一修还真叫他修出些名堂。
不过成为鬼仙倒还是有别的契机。
江景止当时年少轻狂,他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着实惹了些大麻烦,有一千年厉鬼被他激怒,誓要杀他解恨,他不愿累及家人,独自赴约,终是不敌,死于厉鬼手中。
他因着有些道行,浑噩多日后魂体清明,就见个道士模样的人坐在他的尸体边优哉游哉地烤着火。
“那人是谁?”
言歌听得入了迷,不由追问道。
江景止想想,也不知怎么介绍这人。
“非要说的话,是上一任鬼仙。”
言歌不由坐直了身子。
江景止继续道:“我也不知他成鬼仙多久,只是据他自己所言,属实是不愿再活,他说我有做鬼仙的潜质吗,问我要不要继承。”
言歌一时无言。
世间造化有限,能修鬼仙者皆是身负大能,像他这般随便找个人就要传承,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
江景止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当下笑了起来:“你成鬼不过百年,自是不理解,他也曾有至交好友,或许还有知心爱人,不过他们随着时间都渐渐老去然后死亡,他能追寻一世,不见得追寻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