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景止这才露了个笑脸。
言歌去车里拿了茶饼,借了无妄的茶具,清茶三遍,江景止接过来,这才满意地喟叹一声。
不知是无妄知他们会来还是平日便是如此,院子有处凉棚,凉棚下还有两张躺椅,二人避着日光,倒也舒坦。
几个时辰后,无妄回来了。
他看着悠哉的主仆二人,嘴角扬了起来。
他这友人,年少夭折,本该是大好前途却只能修鬼道,他虽未说过一句,但无妄知道他曾经到底是不平。
若能如此惬意地过完余生,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结果。
第三十二章
江景止察觉到来人,掀了遮眼的帕子起身。
无妄转着佛珠,坐在了小桌旁。
他一瞧就看到茶具被动,不用多想就知道这里面装的又是自己不喜的茶。
“皇后被换了魂?”
江景止问道。
无妄点头,证实他所言非虚。
江景止道:“那与那处院落有何干系?”
皇后如何他自然不关心,他只想知道那处院落究竟是何事。
无妄叹了口气:“那院落里的,才是真正的皇后。”
言歌闻言惊讶地看向无妄,江景止也皱起了眉头。
无妄捻着佛珠,念了句佛号。
几个月前皇上找到无妄,言明皇后几日前陷入昏迷,再醒来时性情却与从前大为不同。
无妄被奉为圣僧,理应为皇上解忧,他进了宫一看,明显看出这皇后被换了芯子。
只不过他不好言明,皇后看起来也不像个心机深沉的,他挑了个机会询问,皇后却是一片茫然。
无妄猜测,皇后定是因为什么魂魄离体,没了魂的躯体成了空壳子,被路过的孤魂野鬼一瞧,就附了进来。
而神魂附体,身为游魂时期的记忆便像大梦一场,不过几日就会忘却。
这也是为何这个皇后没有记忆的原因。
这新魂生前应是个性子恬静的,这番醒来也一心向佛,不争不抢,只是原皇后是个明朗活泼的女子,皇上身为枕边人,又怎会看不出。
无妄思考良久,觉得不论如何做都是这二人的选择,遂将事实告诉了两人。
皇帝一听面容大变,他与皇后伉俪情深,终是不肯放弃,只问无妄若能找回皇后原魂是否能让她复生,无妄也没瞒着,只说或许有可能。
只是换魂一事非同小可,还得看机缘。
新皇后倒是淡定得很,听到自己本是个游魂也只是简单地点头,然后就求了皇上长伴古佛青灯,待找到原皇后自会离去。
无妄也向皇上言明,没了魂魄的躯体不过是个活死人,早晚会面临腐烂的结局,皇上思考良久,终究是同意了让这新魂先养着皇后的身子。
而皇后定期来镇国寺听讲经,一来是原皇后有这个习惯,骤然改了或引人猜疑,若是皇后被借尸还魂的事传了出去,难免有人会将她视为邪魅。
二来也是皇帝对她心有忌惮,他既不愿伤了皇后的身子,又怕这占了皇后身子的鬼魅有什么歪心思,干脆叫她定期来受佛法度化,也算安心。
无妄身负寻找皇后神魂的重任,自然是要放在心上。
他问皇上,皇后昏迷前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皇上略一思考,便有了答案。
两人成婚多年,却依旧恩爱,那日二人乔装出宫,体察民情,顺便给皇后买些新奇的玩意儿,路过一个算命摊时却被叫住了。
皇帝回忆这段时紧皱着眉,显然也是十分不满。
“那人笑眯眯的拉住皇后,说她身份不一般,我当时还道这算命的有几分本事,看得出皇后的身份,没想到下一句就是满口胡言。”
皇帝说着,冷哼一声,仿佛还带着气。
“他说皇后欠了一命,注定要还,是跑不掉的。”
江景止听到这儿,也与无妄是同样的想法。
皇后的事与这诡异的算命先生是脱不开关系了。
无妄道:“随后我便去查了算命先生,他每日都在那处摆摊,倒是不难找。”
他说着顿了顿。
“只是我打探到时,他已经死去多日了。”
“死了?”
言歌不由反问。
无妄点头:“不止如此,那处院落便是算命先生的家,他本是个富贵人家,算命不过是自己的爱好,他没有亲人,死后宅子也荒废了。”
无妄转了转佛珠,好似在思考接下来是事情如何形容。
随着他的皱眉,眉间那颗红痣也跟着动了动。
“我到宅子时,那宅子阴气漫天,寻常鬼魅在那儿都要受些苦头。”
无妄有佛骨护身,这才艺高人胆大,敢于进去探个究竟。
然而一进去,他就被这阴气所惊。
那绝不是自然形成,定是有什么东西在此扑了法阵。
无妄闭了闭眼,带些无能为力的遗憾:“我只探到皇后娘娘被镇于湖底,然而阴气太重,凭我一人之力难以探其根源,只能暂时将那处院落封了起来。”
江景止听到这儿挑挑眉。
“所以你是想叫我帮忙?”
无妄露了个笑。
“我查到那处院落后没几日就收到了你的来信,说来这也是命定的缘分。”
江景止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无妄到底是佛修,阴气过强不免有些力不从心,而他是个鬼仙,归根结底与这些阴气勉强称得上根出同源,有他助阵,那院落自能攻破。
只是江景止本想叫无妄给他帮忙,这样算来却是他帮了无妄的忙。
“那我们何时动身?”
言歌问道。
无妄笑了笑:“不急,待我将那三缕魂魄唤醒后也来得及。”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盒子。
“这是舍利子,虽与你们不是同源,但对神魂却是极有好处。”
他边说着,解释道:“那院子里的东西想必极为难缠,你们将神魂养好,也好助我寻回皇后。”
他把东西一掏,芷夭在树上激动地啾啾叫起来。
言歌也惊讶,舍利子极为难得,虽无妄说的平淡无波,然而言歌怀疑,这舍利子怕不是镇国寺的圣物。
果然江景止也这样想,他没收这盒子,直接推了回去。
“免了,我怕你这圣物一出,再把我二人这孤魂野鬼超度了。”
他这话说的毫无道理,他连这镇国寺都进得,又怎会被这舍利打回原型。
无妄见他说不通,直接将东西塞进了言歌手里。
“又不是送你的,用完记得还回来。”
言歌没想到他会猝不及防塞给自己,一时没反应过来,拿着东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若是旁人,言歌自然是要占这便宜,只是江景止显然将无妄当成了自己人,这样收下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江景止还想说什么,却见无妄摆了摆手。
“小僧忙碌一日也疲了,二位自行离去,便不送了。”
这是要送客的意思。
江景止沉默一瞬,言歌看不准他那双眼的意思,只见他对着无妄抱了下拳,极为郑重。
言歌略惊。
江景止素来是个骄傲的人,这般姿态,极为难得。
她虽不懂其意,却也跟着行了个礼。
二人离开后,芷夭在树上急得直跳脚,恨不得立刻下去质问无妄。
无妄喝了口江景止带了的苦茶,嘴角一撇,是个嫌弃的模样。
他整理好僧袍,出了院落。
皇后听经结束,庙里人也散去,这会儿只有三三两两的僧人做事,大家见到他都行了个佛礼,叫声师叔。
他一路行至戒律堂,里面已经有人在等。
身后芷夭一路跟着,心里焦急却只能啾啾啾地叫个不停。
戒律堂是惩罚犯戒僧人的地方,一进门就觉阴森,无妄却目不斜视,直直地跪在怒目金刚下。
“师兄。”
是方丈在等。
方丈年岁与无妄相差极大,无妄尚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方丈却胡须鬓白,已过半百。
见他跪下,方丈也不惊讶,他虽面目已老,双目却清明,不见一点浑浊之意。
他手握戒棍,古井无波:“所犯何戒?”
无妄双手合十闭上眼:“一己私欲,偷盗之戒。”
方丈也没问缘由,只点点头。
无妄除了上衣,露出紧实的脊背。
于是那根戒棍便一下一下打在了他身上。
方丈并未收力,每一棍下去,无妄的背后便红肿一片,隐隐还渗着血丝。
无妄闭着眼,一声痛呼都不曾露出来,仿佛那棍不是敲在他身上。
只有逐渐苍白的面色和不断低落的冷汗才证明他真的在忍受痛楚。
横梁上的芷夭已经把头埋进了自己的羽毛里,她不忍再看,然而受戒发出的声响还是逃不过她的耳朵。
终于耳旁没了声音,芷夭才敢将脸探出来。
无妄已穿好了衣服,对着方丈鞠了一躬。
“谢过师兄。”
“唉。”
方丈这一叹气,仿佛才从刚正不阿的执罚者脱离出来,此刻他不是方丈,只是看着无妄从小长大的长辈。
他转身,从桌子上拿了个瓷瓶。
“你啊,什么时候才能让师兄省心。”
这瓷瓶自然是金疮药。
无妄笑笑,没作答。
江景止猜得没错,那舍利确实是镇寺之宝。
只不过江景止现今的情况,若是贸然去帮他除邪,怕是自身难保。
他如何甘心。
无妄记不清这是自己的多少个转世了,能称得上朋友的也只有一个江景止。
他不能成佛,实则不止是因着情劫。
他心中执念太多,为着朋友都难以心甘,更何况其他。
只是为何偏生他生了副佛骨?
无妄想不通,他自觉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若说跟其他和尚比,那还算大有不同。
他的六根,实在不净。
酒肉难放,但那是他自己的兴味,舍利子却是他拿了旁人的。
这戒合该他受。
另一旁的江景止和言歌虽知道那舍利非同一般,却不知还有这么个后续。
此刻二人正驾着马车回去住处。
来时山路难走,走时却顺畅。
江景止盯着装有舍利的盒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言歌驾着车也没搭话,不一会儿却听后面传来啾啾的鸟叫声。
她侧头一瞧,竟是芷夭跟了过来。
第三十三章
见着无妄受罚时,芷夭恨不得立刻便了人身下去代他受过,然而她也知道不妥,只能忍耐。
后来她飞走,无妄若有似无地看过来一眼。
芷夭竟从中读懂了他的意思。
此时芷夭落在言歌肩头,怏怏地没什么精神。
言歌不知她怎么了,空出手来揉了揉她的羽毛,芷夭借着蹭了蹭她的手指。
车里江景止把视线从盒子上移开,自然也是见到了这一人一鸟,他看了这白雀两眼,不知是个什么心思。
两人回到客栈,白雀自从被江景止那一眼瞟过就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江景止也知他们有话说,摆摆手叫她们自己去玩就回了房间。
见他离开,芷夭整只鸟才放松了下来,身上的羽毛也恢复了蓬松。
她的小脑袋在言歌颈边蹭了蹭,言歌一痒,又露出了些笑意。
江景止回了房间,没急着把盒子打开,他静坐许久,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
将一魄抽给言歌的时候,他自觉是种解脱。
于他而言,世间牵挂实则少之又少,若有一日潇洒离开,再好不过。
不过近日不知怎的,对着言歌总是生出些不舍来。
加上故友这样费心,他又觉得这世间还算不赖。
罢了,若有机会能活,便试试吧。
江景止打开盒子,舍利子虽神奇,然而外貌看来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珠子,他闭眼仔细感受,才察觉到其中玄妙。
不愧为佛家圣物,江景止触及瞬间只觉如沐春风,灵魂一轻。
他想想,之前还有一事忘记交付给无妄,现下舍利子在手,便不用麻烦了。
从泉漓那儿取回的长-枪,本是还有些恶气未除,这会儿在舍利的加持下也恢复了些许清朗。
江景止看着长-枪,心里想的是无妄原本也是个枪的。
当年他到底没能立即出家,被家里人逼着学些功夫,他是个天资聪颖的,加上少年好胜心强,学什么便要做到极致。
少年枪出游龙,一时惊艳了整个京城。
不过后来他佛骨觉醒,无人再能阻他出家的心思,那柄长-枪就换成了金刚伏魔杵,倒是另一番景象了。
江景止摇摇头,甩去这些旧事,静心以舍利修补自己的神魂。
另一边。
见江景止走了,言歌把芷夭带到了掩人耳目的地方,芷夭黑豆样的眼睛左右一瞧,没见着有人,这才飞扑下来抖抖翅膀恢复了人身。
“怎么了?”
言歌问道。
她察觉到芷夭并不开心,加之莫名跟来,定然是心中有事。
芷夭化成了人身,表情更加明显。
她撇着嘴,一副‘我有事但我不说’的模样,她不答,言歌也没办法逼着她开口,只能陪她傻站着。
过了半天,就在言歌犹豫要不把她撇下自己一个人先走的时候,芷夭仿佛坚定了信念开口了。
“明日我就去和尚面前化身!”
这话说的言歌一愣,不知她是受了什么刺激。
先前还犹豫的人,此刻竟有这么大的决心。
芷夭叹气:“鸟身许多事都不便,人身伴在他身边或许还能有些用处。”
这话说的有道理,言歌也十分赞同。
不过芷夭还有些垂头丧气:“不过我到底是个女儿身,和尚要不要我跟着还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