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王管家一度哽咽,断断续续才讲完。
言歌闭了闭眼。
这便是他一生忠君爱国的父亲,三皇子的算盘是打错了。
好一会儿,言歌才找回了声音。
“父亲的尸身何在。”
王管家摇了摇头。
言歌的指甲深深陷入手心。
“那……我娘呢?”
王管家咬着牙,双目通红,缓了半天才继续说道:“夫人她……您被抓走的当天,她也被三皇子的人抓去,本是要用来威胁老爷的……”
接下去的话不必再听,言歌也猜出结果。
她娘的性子向来刚烈,怎能忍受自己在他人手中受辱?何况还要以自己要挟夫君,那更是万般不能。
季夫人总说季大人古板,如今看来,两人的性子实在颇有相似。
言歌一时陷入迷茫。
若活着,她实在不知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可若就这么死了,又对不起父亲母亲的期盼。
……还有一心为她赴死的连翘。
言歌的目光坚定起来。
三皇子即便日后继位成了皇帝如何,他们欠下的,总有一日她会尽数讨回。
日头渐起,言歌的心也越来越沉。
日头到达最高处的那一刻,言歌徒儿头痛欲裂。
她痛苦倒下,抱住头惨叫出声,王管家一惊,忙勒马停住。
“小姐!怎么了?!”
言歌答不出,只能用力摇头,一下一下磕在车上,希望减轻痛苦。
太痛了,好像什么东西在她脑袋里面挣扎,马上就要撕破她这个躯壳跑出来。
言歌恍惚想到,原来这就是那三天符水的作用。
她如何也逃不过。
“言歌!”
恍惚间她听到谁在唤她。
极少有人这样叫她,是谁?
一双温热的手抚上她的额角,万般神奇的是,她的痛苦竟逐渐消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张开眼睛。
“江……让?”
这人竟是江让。
只不过似乎又不是江让,言歌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同,这人与两年前似有区别。
至少两年前她未见过他露出如此阴沉的神色。
言歌还想说什么,就见江让一指她的眉心。
她只来得及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便双目一闭失去了意识。
江景止舒了口气。
幸好,他来得晚,却也没太晚。
至少那些最为痛苦的记忆她还没来得及知道。
随着言歌沉睡,整个天地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远处的太阳像被抹晕了彩色水墨,周边气息都变得扭曲起来。
江景止冷哼一声,从发间拔下玉石簪,转眼的功夫簪子便成了剑,这剑同在言歌手上时不同,此时透着一股子戾气,光是看一眼都觉得双眸刺痛。
江景止剑指天际,以血为引,用力一刺,天幕好似被他划开一般,瞬间破了个口子,从里面慌张逃窜出几缕红雾。
与此同时,周围景象又是变化,所有景物消失,江景止身处一片白茫茫的虚无。
红色的雾气更为显眼。
眼看那雾气要逃,江景止双眼一眯,本该多情的桃花眼现下透出的全是杀伐之气。
“冥顽不灵。”
他说着,剑气一挥,那缕红雾彻底消散。
同时消失的还有玉石剑。
江景止低头看了一眼,不由勾了勾嘴角。
幸而是幻境,不然他恐怕还用不得这玉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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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歌醒来只觉头痛欲裂,梦中的痛苦仿佛带到了现实一般。
她捂着头坐起,江景止也好似才惊醒,立刻睁眼扶住她。
“主人……”
她讷讷的,说不出个什么滋味,只觉得有几百年没见过他了。
江景止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这次是我大意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言歌摇摇头。
“主人,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是怨女带来的梦境吗?”
江景止顿了顿,“嗯”了一声。
言歌困惑道:“这个人的梦境中居然有你,是你见过的人吗?”
江景止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怨女确实会带来旁人的记忆,只是不知为何,它带来的竟是言歌本身的记忆。
那日,察觉到他加在言歌魂魄深处的那道封印有异时他便动身前往京都,然他地处遥远,等赶到京都已是一片大乱。
他多方打探,才知道季氏夫妇的遭遇。
至于言歌,旁人都说她怨气太深,变成了厉鬼回来索命,三皇子那群人都死在了她手里。
江景止双目一沉。
三皇子已死,原太子被找回继位,所有人忙着天下大事,有关言歌的他居然一句打听不到。
江景止自是不关心,他现在只想知道言歌究竟发生何事。
若他所料不错,应是有人察觉出蛟龙所在,又看出他加了封印,这才用了些邪咒唤醒蛟龙。
那人打的倒是好算盘,既然打不破他的封印,便叫蛟龙自行挣脱。
只是他怕是个半吊子,只知这样会叫蛟龙冲破封印,却不知这蛟龙实力过强,并不会为人所用,一旦蛟龙挣脱,苦的只会是言歌。
想一想听到的言论,言歌化为厉鬼前来索命一类,怕是言歌已被恶蛟控制。
千百年来,江景止所言所行从未有顾忌他人之时,唯有此刻,不知为何生出了些愧疚。
他看过言歌的面相,是个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偏偏叫他横插一脚,落得如今这个生死不明的情景。
想来这合该是他欠下的因果。
言歌身负恶蛟之气,江景止后来找到她时,言歌已经完全是个恶鬼的模样。
他看着与其他厉鬼厮杀的言歌,险些认不出来。
青面獠牙,只知杀戮。
再想想从前见到的那个小丫头,不由垂了垂眼眸。
为今之计,只有叫言歌作为剑灵,玉石剑能炼化恶蛟的那缕精魄,只不过它已与言歌的那魄融为一体,若炼化也会使言歌少却一魄。
不过那都没关系。
“要不要做我的剑灵?”
他欠的,便由他来补上。
言歌见江景止好似在发呆,皱着眉头戳了戳他。
江景止这才回神。
言歌失了一魄,自然不记得生前事,那段记忆也不是什么好的,江景止一时犹豫要不要如实告知。
“主人?”
言歌疑惑地看着他。
怎么她做了场大梦,反倒是江景止看起来不太正常?
江景止看着她,良久叹息般摇摇头。
罢了,本就是她的记忆,他哪有理由替她做选择。
“你有没有考虑过,那并不是别人的记忆?”
他说完这话,仔细观察着言歌的反应。
言歌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眉头微蹙。“主人的意思是,那是我生前的记忆?”
江景止点头。
言歌不由沉默半晌。
梦中毕竟是梦中,纵然江景止此刻告诉她,那都是她自己的曾经,可入梦时尚觉真切,梦醒后却并不觉有何真实感。
大梦一场,只觉看完了旁人的一生,既是旁人,又何来感同身受。
见她表情,江景止怎会不明白她心中所想。
为鬼百年,言歌早已失了为人的实感。
言歌摆摆头:“那那些害了我的人,都是什么结果?”
江景止是查看过三皇子的尸身的,现下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回道:“厉鬼索命,死无全尸。”
言歌这才满意点头。
人都说恨比爱长久,既然她无法回报那些爱意,就该将这恨意一并清算。
言歌看了看天色。
“主人,我睡了多久?”
江景止一笑:“不过几个时辰。”
言歌愕然。
她在梦里都快过完小半辈子了,怎么才是几个时辰?
江景止方才一直虚抱着言歌,此时见她恢复了精神,才松开手施施然给自己倒杯茶水,全然不见之前的慌乱模样。
“自然是几个时辰,不然你道那些一夜之间想起前尘的都是为何?”
言歌挠了挠头。
人世百年,大梦一场,所言非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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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在想,支撑起一个人的是经历与记忆,那么没了那些记忆这个人还能是从前的人吗?
第二十六章
江景止给言歌也倒了杯茶水,言歌接过才觉确实是口干舌燥,连喝三杯才缓了过来。
现下还有要事要提。
“主人,你可知你走后发生的事?”
江景止不知她所演何意,闻言摇了摇头。
言歌思索片刻,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在梦里,见到了梁文修。”
江景止一顿,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当年他并未仔细探听,这段记忆属实是他不曾了解的。
言歌便把经过告诉了江景止。
江景止低着眼,唇角抿出个紧绷的状态。
言歌知道,他这是生气了。
江景止本将梁文修视为可有可无的路人,哪怕是被他摆了一道也未曾放在心上,可若是两百年前他便在他身边出现过,那一切的意义便不同了。
按照泉漓的说法,梁文修对他颇为了解,蚌洲的局也是针对与于他,那么百年前呢?
言歌所遭遇,或许也是为他所累?
言歌不知他心中所想,仍在努力回忆。
“说来奇怪,我见到的梁文修与逐青和楼婉丫鬟的描述都不同,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模样。”
逐青所言,梁文修是个面目平平的青年,蛮儿口中,他又是个俊朗公子。
而在言歌眼中,这又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
她皱起眉:“看这几个梁文修的邪门程度应该是一人,但什么人能活这么久?还能换这么些皮囊?”
即便是江景止,他能于天地间存在这么久也是脱了肉-体凡胎,那梁文修是为何?
言歌想到什么:“会不会是他找到什么方法恢复前世记忆?例如怨女一类?”
怨女只对女子生效,梁文修想来是不行的。
这倒是个方法,不过江景止还是摇摇头:“道理可行,但是时间对不上。”
言歌想想也对。
两百年前到如今或许是转世,但逐青与蛮儿见到的相隔不过十几载,却是对不上的。
除却这个,江景止也只想的到一个方法:“夺舍。”
言歌一愣,微微睁大眼。
这便说得通。
夺舍要选到合适的身体,灵魂与其融合,像梁文修这般频繁更换身体,所需要的魂魄之力尤为强大。
针对言歌是为了他体内的蛟龙精魄,逐青与楼望灵魂相似,想来都是梁文修的目标。
自觉捋顺了,言歌不由长叹一气:“这个梁文修……”
江景止眯起眼,下意识用食指在桌上敲了起来。
梁文修的目的很简单,但他所做之事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江景止不知他到底用这法子活了多久,只是从前几百年他都不曾出现在他的视野,如今一件件一桩桩都摆在他的眼前,世上怕没有这样凑巧的事。
夺舍之躯终究用不长久,没隔一段便要更换,若是他这样活了数百年,如何也该厌烦了。
那么他最想做的是什么?
——一个长久的、不会衰败的躯体。
江景止手指一顿,险些笑出声。
那个梁文修,该不会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目的吧?
言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人怎么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
她小心翼翼试探:“主人,你想到什么高兴的事”
江景止摆摆手示意无事。
在他看来,不论梁文修的最终目的是炼化他的神魂还是占据这副躯体,都是无异于痴人说梦,不必讲给言歌听,叫她徒增烦恼。
江景止收了笑意,问言歌:“若还有哪里不适,便回剑里待着。”
言歌闻言仔仔细细地感受一下,除却刚醒时有些无力,确实没大碍。
言歌虽是剑灵 ,但除却最初那百年,她很少在剑里待着。
虽说玉石剑能让她恢复神魂,是养伤最好的去处,然而剑中煞气过重,江景止怕她被影响,总是避免叫进到剑中。
江景止见他无事,也就放下了心、
“再休息一晚吧,明日我们启程。”
言歌本想说她还没那么娇气,现在就走也是可行的,然而想了想,江景止难得如此不加掩饰地关心她,倒也不错。
不过她扭头找了半天,问道:“我们带去楼府府包裹呢?”
江景止一顿,移开了视线。
言歌又想到什么:“我们同店家说了今日退房,主人回来时可曾提了续房?”
江景止继续不答。
言歌险些被气笑,认命地起身去找店小二付房钱。
江景止倒是不太心虚,甚至有些理直气壮。
那样紧要的关头谁会顾忌这些琐事呢?
言歌下了楼,小二见到她还有些惊讶。
今日那位公子回来的时候他并未见到这位姑娘呀?
言歌出门后,江景止才松开一直提着的那口气。
他拍拍胸口,从他拎起玉石剑,那口郁结之气便一直凝结在胸,着实难受。
给言歌补魂的方法简单,便是他抽了自己的一魄。
言歌在剑中浑浑噩噩,不知此事,江景止也没打算叫他知道。
本就是他欠下的,何必让她再去心怀别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