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知道,如果二阿哥从此一蹶不振,或者此刻有人落井下石,前者他会很失望,后者……是他所不容许的。
皎皎回来得匆忙,并没有打听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是亲眼见到二阿哥这颓废落魄的样子,才心觉不对。
但慈宁宫俨然不是说话的地方,待哄得太皇太后睡下,她深深看了二阿哥一眼,打量四周后,低低地问:“能来见我吗?”
二阿哥为太皇太后掖了掖锦被,正望着那暗绣卍字不到头的灰鼠帐子发呆,问皎皎所言,扯起一侧的唇角笑笑,故作洒脱不在意地道:“怕是要叫姐姐失望了。”
皎皎眉心微蹙,迅速拿定了主意,“那你就等着我去见你。”她拍了拍二阿哥的背,低低道:“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她明显感觉到她手下的身体在听到这句话后微僵,良久,二阿哥微微低头,眸光晦暗不明地,应了声,“知道了。”
“那我先去了。”皎皎缓缓起身,一路快马进京奔忙,即便她体魄强健,这会也微有些支撑不住,便放缓了脚步,去向康熙告退。
康熙见她面色不好的样子,身畔又无人搀扶,拧了拧眉,问:“你身边的人呢?”
皎皎轻笑笑,道:“自广州归来,快马入京,他们跟不上我的速度,与隽云带着柔维随后走水路上京。”
“梁九功,你送公主回永寿宫。”对着女儿,康熙神情柔和些许,道:“既然安隽云没回来,你便先在宫里住着。你额娘近来身子也不好,你好生歇歇,然后陪陪她。”
皎皎早注意到娜仁不大正常的面色,一时也拿不准到底是老操作还是真病了,心里正没底呢,这会康熙一开口,她便没有拒绝,迅速答应。
康熙一语落下,心中隐隐知道,以皎皎对二阿哥的疼爱,如果留在宫中,她便不会什么也不做——即便她不会为了复立太子奔波,也绝不会容许有人算计、欺辱废太子一脉。
又或者,她会做些什么,为二阿哥谋划未来的平安。
但……康熙并不打算阻拦。随她吧,看看他这个女儿,究竟能想到哪里、又能够做到哪一步。
他叫留恒负责看守废太子,也是因为留恒与众皇子关系亲近,但并没有为哪一个做事的倾向。即便与关系最亲密、从小便形影不离的四阿哥,他们在一起也只谈生活,鉴赏书画古董,不谈政事。
他又与废太子关系也不错,若说满朝臣子与众皇子、宗亲中,哪一个看守咸安宫最叫康熙放心,也只有留恒了。
留恒与废太子无冤无仇,不会使什么手段折辱废太子,甚至会替他挡去部分明枪暗箭、加以照拂。
这就够了。
即便此时父子离心,康熙也不希望,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对废太子伸手。
康熙垂眸,眸光微微冷凝,对梁九功道:“告诉你慧娘娘,端嫔若再去求,叫她烦了,便不见也罢。不过……”
康熙用一声叹息带过后续的话语,他如今,也拿不准娜仁的意思了。
若以从前娜仁的性子来推算,她是绝不会管这些事情的,若不是太皇太后这个情况绊着她,她恐怕会直接到南苑去躲清静。但如今,就说不定了。
娜仁出面请他容许端嫔见二阿哥一面,究竟只是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帮了个小忙,还是昭示着,她这一次并不打算什么都不做?
康熙一时想不明白,他也不知娜仁怎样算合了他的心,但无论怎么,他都不会阻拦就是了。
左右如今他自己做不出抉择了,就让阿姐替他走上两步路又何妨呢?
康熙脑中一直紧绷着的那根线竟然微有了些放松的迹象,他轻哼一声,嗅着殿内清新的香气,连续近一个多月的奔波带来的疲惫与压抑着的情绪此时隐隐有要倾泻而出的迹象,但他并未打算压制,而是缓缓起身,对皎皎道:“走,咱们同走一段路,和汗阿玛说说话。”
皎皎应了是,康熙又瞥了眼暖阁,目光淡淡地没出声,但梁九功已然明白他的意思,出门之后便命两个侍卫稍后送废太子回咸安宫。
皎皎耳力不差,即便她与康熙已经走出一段路程,梁九功的声音也放得很轻,她还是听到了。
废太子。
皎皎沉下心来保持冷静,控制自己不去多想。
这会想多少都是没用的,豆蔻姑姑消息灵通,额娘定然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即使她这些年对二阿哥的行为多有失望之处,但作为弟弟,二阿哥待她从来亲厚尊敬。对她而言,二阿哥是她的弟弟,仅此而已。
是不是太子,并不重要。
这些年兄弟相争皇子夺嫡,皎皎如果想,对其中的内情她可以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她不想。
都是她保护过、照顾过的小崽子,对她都怀有一腔孺慕之情,她在这一局中,无论站了谁,内心都会永远过意不去。
她只能回避。
但如今,她不能回避了。
自古来在皇帝壮年便被册立的太子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何况是废太子。
原本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一朝掉落尘埃,谁不想上去踩一脚?
皎皎微微握紧了拳,闭了闭眼:她此刻最不希望的,就是有几位已经在宫外开府的皇子出现在咸安宫。
如果他们出现了,那皎皎便不可能回避了。
人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又说十个指头也有长短,但对皎皎而言,除了留恒这个特例之外,她十个指头不分长短,一加一加起来,也绝不会也不会大于一。
即便在太子之外的大部分人连手,她也绝不会因为他们人多而倾向他们。
她希望这件事最终不会有最坏的结果。
但现实还是叫她失望了。
在娜仁与豆蔻处了解了前因后果,皎皎休息一夜养精蓄锐,本打算第二日去咸安宫见二阿哥。
留恒绝不会拦她,康熙对此也算默许。
但前朝的风雨打破了皎皎原本的计划,她紧紧盯着手持令牌匆忙叩开宫门,却没去延禧宫而是直奔永寿宫的大福晋,目光中透露出审视,一身威势逼人。
大福晋心中油然升起惧意——便是面对康熙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惧怕过。
谁能想到,这素来和蔼可亲的长姐,冷下面容神情来竟然如此恐怖吓人。
但大福晋牙齿咬了咬口腔内的软肉,逼得自己清醒镇定,向娜仁磕了个头,“慧娘娘,媳妇可以以自己的姓名与膝下儿女起誓,我们爷,绝对没有做过咒魇废太子之事。”
“是没做过,还是没做成?”娜仁目光似是平淡地看着她,却叫大福晋升不起任何的隐瞒之心,低着头,呐呐道:“虽有此心,但被我拦住了。三王爷用来作证的那道士被他买通了,但……我手中亦有证据,能够证明我们王爷的清白。”
说完,不等娜仁开口,她又急急道:“早朝一散,媳妇便得到了消息匆忙入宫,但乾清宫此时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汗阿玛亲审我们爷,我们爷是个爆炭性子,又与废太子有旧怨,三王爷有人证物证又素来舌灿莲花,我们王爷绝对辩不清楚,媳妇必须进去。但……”
她进不去。
或许贤妃带着她到乾清门,侍卫通传,康熙有可能召见,但也有可能因厌烦直亲王行事,同时也不愿见她与贤妃。
唯一能够保证带着她进入乾清宫的人选,就是娜仁了。
大福晋连声哀求,拉住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如果媳妇此时不去,圣旨一出昭告天下,我们王爷身上的脏水是怎么都洗不清了。”
若是大阿哥和这件事毫无关系也就罢了,可他偏生与那道人有书信往来,还赠给了那道人大笔的银钱作为收买,叫那道人为他办事。
堂堂皇子,天潢贵胄,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一个连正经道士都不是的江湖术士来做的呢?
大福晋不敢在此深想,生怕自己去得晚了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拉着娜仁的衣摆不断哀求。
“好了。”娜仁揉了揉眉心,收回思绪,站起身道:“我带你去乾清宫。”
一直坐在一旁的皎皎猛地起身,张了张嘴,但没等她说出什么来,便被娜仁打断了,“你如计划,去咸安宫吧。我带着你大嫂嫂去乾清宫,等会的事情、场面,怕都不是你愿意见到的。”
皎皎抿着唇,沉声应了。
如果真如大福晋所言,大阿哥并没有咒魇二阿哥,那三阿哥拉来做人证的那道人、几乎能够板上钉钉把大阿哥打落尘埃的证据、言之凿凿的话语……
皎皎定了定神,目送娜仁带着大福晋离去后,没带宫人,披上斗篷,只身前往咸安宫。
娜仁与大福晋到乾清门的时候,贤妃已经在这里了。
半空中飘着雪花,雪不大,但贤妃身上已积攒了薄薄一层,她跪在宫门外,也不知跪了多久。
听到大福晋的声音,她神情微动,转头看过来,见她是与娜仁同行而来,心中更升起几分希望,忙忙对娜仁道:“娘娘,知道,保清绝不是那样的孩子啊。”
娜仁沉默未语。
历史上大阿哥咒魇太子可是直到最后都没有翻案,大福晋也说了,大阿哥确实动过此心,只是被她拦下罢了。
大福晋的话里究竟有没有水分她听得出来、看得出来,她也知道有些事情绝对瞒不过娜仁,便坦坦荡荡地和盘托出。大阿哥或许没将这事情做实,但他确实动了心,也做了先期准备。
临门一脚的时候,被大福晋拦下,还算没有构成大错。
娜仁是不信那些咒魇、降头一类的手段的,但太子自被废之后,行为确有癫狂失常之处,在她看来是受了打击,在康熙看来可未必。
大阿哥咒魇废太子之事一出,可以说是在康熙心里,给太子的行为搭了个梯子。
而这些年来,太子党与大阿哥一党确实屡有交锋,双方都没少动手段,所以康熙对三阿哥的话与那些证据,虽然会叫人查证,却不会十分怀疑。
大福晋若是不来,那今日一过,圣旨一下,大阿哥咒魇废太子之事,便算是板上钉钉了。
康熙心里认定了的事情,谁能翻案。
思及此处,娜仁沉了沉心,目光直接逼向门口的侍卫,声音沉沉,不怒自威:“本宫要见皇上。”
“皇贵妃娘娘……”那侍卫在娜仁面前,气势弱了一截,很是为难地道:“万岁爷的意思,这会任何人都不许进去,直亲王福晋与贤妃娘娘前后脚底来,我们也都通传了,万岁爷却没有见的意思。您这会过来,又带着直亲王福晋,只怕——”
娜仁道:“我不为难你们,你只需再通传一次,就说是我带着老大媳妇,老大媳妇带着直亲王没有咒魇二阿哥的证据。”
侍卫清楚,这一位的性子,看着柔婉和煦没什么脾气,但不达目的是觉不会罢休的,而他们若是不通传,叫这位也如贤妃一般在外头等……都不需跪等,只要这位在这里淋上半个时辰的雪,等万岁爷知道了,他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不过几息之间,那侍卫小头领拿定了主意,咬咬牙,道:“奴才这就进去通传,您到宫门下来避避雪。”
说着,他向后使了个眼色,乾清门内便出来三四个侍卫,站在风口上,将扑向娜仁这边的寒风挡住了。
娜仁冲他微微点头,然后问大福晋:“慌吗?”
“媳妇不怕。”大福晋抬着头,目光坚定。她似乎答非所问,但这句话也叫娜仁心里有了底,转头看她一眼,笑了。
第170章
大福晋嫁入皇家多年,向众人展露的向来是温和柔婉、端庄恭顺的一面,或者说众位皇子的福晋,向他们展示的多半是这一面。
故而大福晋跟随娜仁满面坚毅、毅然决然地步入乾清宫时,即便狂风骤雪顷刻而至,为她演奏绝唱,伴她一身威势,这些皇子们心中也只有茫然与轻视。
三阿哥舌灿莲花,手握铁证凿凿,大皇子自己都辩解不出一二三四来,只能委地连道:“儿臣无辜。”无力地等候康熙的发落。
这一深宅妇人到来,还说带着什么证据,又有什么用呢?
或者说,他们更好奇的事,她能拿出什么样的证据,证明夫君的无辜?
是说大阿哥与那道人往来书信皆是他人模仿笔迹伪造?那三阿哥在道人家搜出,带着直亲王府从钱庄提出银票时记录的银号的银票又是什么?莫不是有谁为了构陷大阿哥,特意在他府里埋了人手,拿着大阿哥的印信去提钱?
甚至康熙,在侍卫通传的那一刻,他心里确实微微生出些期待来,但转瞬又拧起眉,“阿姐怎么掺和进来了。”知道娜仁不会无的放矢,他才命人通传,但对大福晋并未抱有多少期望。
贤妃与阿姐素来交好,胤禔也是阿姐看着长大的,或许大福晋病急乱投医,阿姐一时心软,便带着她过来了。
康熙如是想着,在乾清宫殿门被推开之后,看到娜仁与大福晋,见大福晋面上不带分毫惶惶,坚定沉稳,他也不过是略一扬眉,沉声免了她们的礼,对娜仁道:“暖阁里头暖和,阿姐进去暖暖吧。”
娜仁瞥了一圈,这明间里满满当当地挤着皇子、内侍,又为寻温暖点着火盆,实在闷热,不如暖阁里阔朗通气,便也没迟疑,干脆地点点头,带着琼枝转身进了暖阁里。
然后便是大福晋的主场了。
娜仁特意在靠近明间的榻上落座,梁九功的徒弟捧了热茶进来给她暖手,又在软塌旁的小桌上摆了一大攒盒的点心果子,见榻上只有个引枕,怕娜仁靠着不舒服,又忙取了两个暗囊来。
娜仁笑吟吟地和他道了谢,态度很是和煦,小太监笑着道:“都是奴才应当做的。奴才就在这边候着,您有什么吩咐便说。”
娜仁冲他点点头,没说什么,那头大福晋的声音忽然响起,先是清越动听、婉婉悦耳的,捏着三阿哥呈上的证据一条条地反驳,但并不算有力。
至少娜仁听着,便觉着她此刻的说辞并不算高明,虽然辩出了这些证据中可疑的部分,却也仅此而已。
若是普天下的案子,每一个都这样辩,上位者偏又听取了,只怕二三年内,天下牢室空矣!
三阿哥眼角眉梢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的得意来,将方才微微提起的心放下,镇定地抬起头,对大福晋的辩驳,句句应对自如。
康熙也不免感到失望,沉声道:“老大媳妇,这不是你能胡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