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兀自放飞了思绪,忽然觉得袖口微沉,皎皎的声音传入耳中,听她低声唤额娘,回过神来,问:“怎么了?”
“不是要去看老祖宗,额娘怎么出起神来了?”皎皎问。
娜仁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扶正了她发间的一只珠钗,“额娘只是想啊,咱们皎皎以后,定要顺顺遂遂欢欢喜喜地过。”
皎皎笑得眼睛弯弯的,“有额娘,有汗阿玛,有老祖宗,有娘娘们,皎皎自然一生顺遂欢喜。”
“额娘希望你欢喜。”只是人生岂能处处尽如人意。
娜仁未与皎皎多言,只牵起她的手,娘俩披上斗篷,出了永寿宫往慈宁宫去了。
过去的时候却见除了太皇太后外,昭妃与另一名女子也在,那女子梳云鬟倾髻,发丝半散,上下两截的衣裳,一副汉家女装扮,一双眸子仿佛漾着春水盈满笑意,笑起来脸颊上有浅浅的梨涡,是很讨喜的样貌。
娜仁不免多看她两眼,昭妃道:“这是尚之隆尚大人家的女孩,和顺公主的大女儿,尚佳姑娘。”
那姑娘已起身恭顺地向娜仁请安,她的礼数周全,姿态端庄大方,一看就知道教养极佳。声音不说如黄莺般婉转动听,也清清脆脆,是如珠落玉盘般的悦耳,“尚佳氏红樱给慧妃娘娘请安,慧妃娘娘金安。”
“快起来吧。原来和顺公主的长女生得如此的样貌,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娜仁说着,又有些遗憾,“从前也不见你多入宫走动走动,果然好姑娘家里都藏着掖着的。”
太皇太后指着她笑骂道:“就是因为你这性子,和顺才不放心叫红樱入宫走动,不然被你盯上,真喜欢到了心坎里,留在宫里陪你小住,人家还舍不得呢。”
“知我者和顺姐姐也。”娜仁拉着尚红樱坐下,又一扬脸,琼枝带人捧了点心盒子上来,皎皎被太皇太后携着坐在身边,笑眯眯地道:“老祖宗,这些点心可都是我额娘亲手做的——”说着,她又贴在太皇太后耳边,用小但是周围几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老祖宗可一定要喜欢,不然我额娘会伤心的!”
太皇太后朗笑两声,轻抚着她的头发,道:“你额娘做的吃食,老祖宗怎敢不喜欢呢?”
昭妃低头饮茶,眼角余光在娜仁身上轻描淡写地带过,娜仁忙对她打手势,示意给她留了。
昭妃这才从容地收回目光。
尚红樱将一切看在眼中,垂眸喝茶的功夫用茶碗掩着悄悄一笑。
第62章
日暮昏黄,尚红樱便要告辞。昭妃道:“我召你入宫,自然也要安安稳稳地将你送回去。”说着,春嬷嬷已站出来向着尚红樱一欠身,“姑娘请,娘娘已命人打点好马车,另寻了一队侍卫,护送姑娘回府。”
尚红樱笑吟吟地谢过恩,又向众人行礼告退。
待她去了,太皇太后才叹了口气,喃喃道:“多好的姑娘啊。”
娜仁听出她未尽之语,心里却倏地一动,猛地抬头看她。
抬头便与太皇太后的目光相触,太皇太后似有些感伤,低叹道:“隆禧求了皇帝,怕是要上前线了。”
娜仁一惊,“他腿上伤还没好呢。”
“为堵住悠悠之口,也只能如此了。”太皇太后垂头默然半晌,娜仁就知道隆禧与尚家的这一桩婚事是要结束了。
这里头有多少事娜仁不清楚,但如今隆禧这般,也不知算不算得偿所愿。
又过半晌,皎皎被叫去乾清宫救火——梁九功叫一个小太监过来请皎皎去,想来是康熙心情不大好。
皎皎牌救火神器,宫廷之中有口皆碑。
娜仁与昭妃退下同行,从慈宁宫到永寿宫短短的一段路,二人走得很慢。
昭妃见娜仁郁郁地,想了想,道:“纯亲王不是短寿之相,尚佳姑娘夫妻缘厚红鸾星已动。”
什么意思?尚红樱已心有所属?
娜仁略感吃惊,瞪大眼睛转头看向昭妃。
昭妃无辜地望着她,娜仁瞬间已经脑补出许多故事来。
“那拉氏产期将近,长生……近况不佳。”沉默好一会后,昭妃道。
那拉氏年初有孕,算来产期应在十月左右;长生是佛拉娜今年诞下的一个小阿哥,六月里出生,因佛拉娜这两年身子一直不大好的缘故,这孩子先天也不大好。
佛拉娜为了专心照顾他,甚至把皎娴迁去了撷芳殿居住。
可惜,只怕也是白用心一场。
当年十月,那拉氏产下一子,取名万黼。小阿哥养在阿哥所里,由乳母保姆们照顾。
十二月,康熙在保和殿前,为已被取名为胤礽的二阿哥保成举办了盛大的皇太子册封仪式。
自六月下诏一来,前朝后宫议论纷纷,如今册封礼既行,一切尘埃落定,赫舍里家门楣光耀比昔日皇后在时更胜三分。
大阿哥被赐名为胤褆,接回宫中抚养。
纳喇氏又喜又恼,最后还是得与儿子团聚的欢喜占了上风。
十五年不算是顺风顺水,风平浪静的一年。
出了这月,隆禧随军上了征伐吴三桂的前线,那段曾在前朝泛起些微波澜的婚事彻底无声无息地平静下去,尚佳氏贵女仍旧待字闺中,仿佛一切的一切从未开始,她仍然在安然地等待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昭妃时常厚赏她,叫京师上下均知尚佳氏长女蒙受皇恩深重,康熙降下旨意封她为固山格格,至少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
随着隆禧出京,曾名动一时的女琴师逐渐销声匿迹,只有轻剑快马单骑出京先行赴南的一位姑娘。娜仁听闻隆禧出京前,为那位阿娆姑娘赎了身,但纯亲王府中,并没有多一位女主子。
三月,因皇帝的坏心情,京中的气压一日比一日低。
娜仁听闻是广东那边,尚之信兵变,炮击清兵大营,又围了尚可喜的府邸,叛出清廷倒戈吴三桂,受了吴三桂“招讨大将军”的号。
尚可喜投缳自缢,被左右侍从救下。消息传入京中时,平南王的权利已被尚之信彻底掌控,康熙的脸色阴沉得吓人,前两个月因为皇家厚待而风光正盛的尚之隆一家彻底成了笑柄。
尚之隆战战兢兢地官服入宫向康熙请罪,据说已连续数封家书回南,痛斥尚之信有负先帝与当今皇恩。
前朝有乱,后宫就需得老老实实地蹲着做人。
昭妃按照惯例准备裁撤份例、嫔妃捐钱以做军资。
娜仁响应她的号召,捐了不少,又将库房里积年不戴的首饰也取出不少变现捐出。
这日春光正好,娜仁倚着廊下柱子晒太阳,皎皎和几个小宫女在庭院里踢毽子,琼枝带人将库房中的料子取出翻晒检查,菡萏完美地接过了她姑姑的担子,总想捧着料子往娜仁身上比一比,总觉得哪一匹都要上了她的身才算不枉被织出来一回。
但娜仁就这一个身子,一年四季十二个月三百多天,若将库房里的料子都穿上身,一日一套也穿不劲。
况当下宫中例行简朴,娜仁也想做那么多衣裳,穿不完都压了箱底了。
菡萏对此颇为遗憾,又轻抚着那料子,道:“去年贡上的这纱轻薄如蝉翼,糊窗屉可惜了,若是制成袷袍上身,夏日里绣上花红柳绿,里头搭着素色衬衣,定然好看。”
“随你。”娜仁随意答着,被温暖的阳光晒得微微眯眼,忽听外头依仗响鞭声愈近,便微微拧眉,略感疑惑:“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皎皎知道是汗阿玛过来,已经撇下刚才还是“漂亮姐姐”的宫女们,跑出去迎接。
娜仁叹了口气,这孩子,真是半点都没学到她的精髓。
“你们去后头玩去吧。”她笑呵呵地摆摆手,小宫女们和她也不拘束,笑嘻嘻地行着礼谢过,三五成群地下去了。
难得今日康熙来时眉目舒展的,牵着皎皎,面上还带着几分笑意。
娜仁一扬眉,一边命人:“把新制的绿茶奶酥圆取来,再叫茉莉手快些,蒸一笼茶糕。碰到什么好事儿了,能叫你心情这样好?”
“是喜事。”康熙笑道:“阿姐见过尚之隆的大女儿吧?”
“见过。”娜仁回忆了一下,不由笑了,“生得是当真不错。隆禧那小子——没福气。”
康熙忍俊不禁,“阿姐这样说,想来是真不错。若是喜欢,阿姐可以召她入宫说说话,没准哪日就是一家人了呢?”
原谅娜仁,第一反应竟然是眼睛亮亮地盯着康熙,一边为尚红樱惋惜,一边啧啧感慨,“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康熙浑身一僵,然后又气又笑,“阿姐你想什么呢!”到这个时候,他也不想给娜仁解惑了,薅着女儿留下一句:“带皎皎出宫逛逛,晚上送她回来。”就走了。
都快走出庭院了,忽然一个激灵,驻足在当地。
皎皎疑惑地抬起头,问:“汗阿玛,怎么了?”
康熙面露几分纠结难决之色,最终还是毅然决然地转身,背着手踱步,端住架势慢吞吞地走回正殿廊下,轻咳一声,好像分毫不尴尬地道:“朕的点心……”
“回头叫人送乾清宫去。”娜仁隔着窗子,随口道。
康熙便满足地笑了笑,这才一拂袖,气势万千地去了。
“幼稚。”娜仁轻嗤一声,又不由笑了。
后娜仁果然如康熙所言召尚红樱入宫,思及康熙所言,借机试探一番。
尚红樱初闻她语却微微一怔,然后莞尔一笑,明显是知道些什么,却未曾与娜仁解惑。
二人言语中颇有些投契之处,随口闲话不知不觉天色便晚了。
娜仁忙道:“还是叫侍卫送你回去,不然和顺姐姐定然要恼我的。”
当年和顺公主在宫中出入频繁,她们彼此还算相熟,尚红樱在家时应该也被叮嘱过,故而并未推拒,笑盈盈地应下。
娜仁亲送她到永寿宫门口,站在匾额下望着她于黄昏下缓步远去的背影时,只见她背后草绿衫子上是斜绣着的一枝樱花,朵朵朱红落在草绿软绸上,别有一番清雅惊艳。
娜仁却下意识地呼吸一滞,好一会儿才呐呐道:“嫂、嫂、嫂……琼枝,你去叫我三哥来。”
尚红樱方才在殿内透露过她今日的衣裳是她亲手缝制的,此时背后的刺绣露出,与那日其勒莫格揣在袖中的那枚香囊上的何等相似。
“我真傻。”坐在内殿的炕上,晚风迎面,娜仁呷了口茶,喃喃道:“红樱,红樱,还是要嫁高门,我怎么才想到呢?”
她备受刺激,不自觉地就开始胡思乱想,又道:“三哥这是老牛吃嫩草?”
其勒莫格还年长她两岁,弱冠多年,尚红樱却刚刚及笄,花骨朵一样的年纪。
这两个……怎么凑到一起的?
好在其勒莫格也知道再瞒下去在妹妹这里就真过不了关了,干脆将与尚红樱相识之事和盘托出。
却是一番很老套的英雄救美,尚红樱自广东入京路上碰到了山匪,彼时其勒莫格奉康熙命往外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也只是一面之缘,后来京师庙会上其勒莫格又制住了盯上尚红樱的小贼,两人才逐渐有了交集。
“后来皇上有意为纯亲王赐婚,将她嫁给纯亲王做嫡福晋,政治联姻求朝局安稳,我不可能站出来制止。”其勒莫格微有些落寞,“皇上既然要用纯亲王的婚事联络尚家,就不可能同意替我们赐婚。她来找过我,让她带她走,我没应她。不说我身后是靖勇镇国公全府,即便我只是一个人,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说我懦弱也好,没担当也罢,我带着她一走了之,不止两家,若平南王以此发难,我便是天下罪人。”
人生在世,哪能没有牵挂呢?
如果他真的甩甩手带着尚红樱天涯海角了,娜仁反而要怀疑自己这个哥哥是不是被人穿越夺舍了。
那么做,才是真正的没担当。
“不过好在上天成全,纯亲王誓死拒婚,我也算看到几分光亮。”其勒莫格苦笑着,“我才知道,她竟然比我有担当。她与纯亲王约定好,两方拒婚,一个誓死不娶,一个誓死不嫁。倒是我……如果可以,等一切安稳,我会带她走遍天下,过她想要的,我曾憧憬过的生活。以弥补我的懦弱。”
娜仁心里酸酸涩涩地,眼睛发热,好一会才道:“日子长着呢。”
“是呀,日子长着呢。”其勒莫格像是舒了口气,有些庆幸,“如今倒是正合了皇上的心,这桩婚事,既能安了尚之隆大人的心,也能敲打平南王府,一举两得。如今他们只会认为纯亲王的拼死拒婚,是不是皇上对平南王府早有忌惮有意试探,也算是,阴差阳错得正果。”
娜仁想了一会,忽然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往西偏殿去,没一会手上托着个小匣子回来,其勒莫格一头雾水地,“这是什么?”
“你妹妹我的宝贝。”娜仁取钥匙打开那匣子,只见里头一沓整齐的银票,最上面的面额也是百两。
银票的面额鲜有巨大的,娜仁点了一部分出来,用炕柜里的空荷包装了交给其勒莫格,厚厚的一卷,约有万八千两。
“海禁早晚要开放,届时,就如当年书信中所写的那样,造一艘船,出海吧。”娜仁笑着,其勒莫格看在眼中,竟觉着这笑莫名带着几分神圣。
娜仁话说得缓缓的,只有她与其勒莫格能感受到其中的郑重,“天下之大,国度无数,出去走走吧。总困于这一片地方,见识终究是有限的。听闻海外有许多的新鲜东西,届时多替我寻些来。这些钱算是我入股了,多的也不是拿不出来,但未免显眼。况且……我不信你手里没点梯己。”
其勒莫格最后还是将那些银票收下了,朗笑道:“那咱们娜仁就等着哥哥给你赚零花钱吧。”
此时一切都还是空话,不过娜仁觉得,或许很多年以后,这一荷包银票,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存在。
万一呢。穿越一场,谁还不想做一场梦。
做一场弥天大梦,怀揣着希望,即使不知成与不成,也总要试试。
四月,康熙亲自颁旨,为平南王孙女尚佳氏与靖勇镇国公第三子、御前一等侍卫其勒莫格赐婚,婚期九月,同时赐下还赐下一对玉雁、一双玉如意,玉雁与其勒莫格做聘礼,玉如意与尚佳氏做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