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面色更加难看,“那姑娘是什么身份?歌女!还是前朝遗臣之后,怎么配得上你?”
“阿娆就极好!她生在泥潭之中,却能清清白白。”隆禧道:“尚佳氏与臣弟连一面都没见过,您要臣弟为了朝局大义娶她,可娶了她又能怎样?尚之信既然已有反心,又怎么会在意这一个侄女。尚之隆既无反心,臣弟娶他女儿不娶又有何区别?”
康熙面色铁青,怒目圆瞪,指着隆禧半日没说出话来。
娜仁听得一头雾水,敏感地抓住几个关键词,狠狠瞪了隆禧一眼,却还是站出来打圆场道:“兄弟两个,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隆禧,好好与你皇兄说话!皇上您也是,隆禧打小就是这个混不吝的性子,天性洒脱,你叫他娶一素未谋面之人,他怎会愿意?且将此中关窍细细说出来,他会体贴你的。”
隆禧咬着牙道:“我不愿娶尚佳氏。既然我对她无心,娶了她也只是耽搁她一生!况她额娘乃是和顺堂姐,我是她的母舅!我若娶了她,算什么话?”
“母舅又如何?”康熙颤着手,到底还存有几分理智,先强压着怒意对娜仁道:“阿姐你且出去透透气,这屋子里闷得很。”
娜仁知道他们兄弟两个势必要大吵一架,拧拧眉,压下心中的担忧,点点头,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甫一关上门,就听见康熙强压着怒意的声音,“朕娶后纳妃,哪一个不是为了稳定朝局?当年仁孝皇后,如今昭妃,哪一个是朕本心想娶的?就连阿姐,你叫了她这么多年,她不也是朕的姑爸爸?不也是为了朝局安稳满蒙联姻一生被困在宫中?爱新觉罗家的男儿,哪一个娶得是本心喜欢的女子?汗阿玛当年废后继后娶的哪一个是他所求?他为了真心所求的董鄂氏,闹出多少风波来,你都忘了不成?堂堂七尺男儿,困于情爱,你是真白长了这么多年!”
娜仁只听他这声音,就知道他是真动怒了。
这么多年,康熙是拿隆禧当自己儿子养,鲜少有发这样大火气的时候。
娜仁心有戚戚,又觉得无奈。
站在廊下仰头望了会天,见天高云淡,大雁南飞,轻叹一声。
这几乎是一局死局了。
最后,若么是隆禧屈服,娶尚佳氏,不过以他那个倔强的名字,可能性不大。
那就只可能是兄弟两个,都一败涂地了。
其实娜仁也觉得隆禧说的那话有理,如今尚家那边,尚之信已有反心,尚可喜做事不着痕迹叫人摸不出错处,尚之隆在京中,对康熙却一贯忠心耿耿。
尚佳氏,隆禧娶或不娶,对如今局势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娜仁今天也是第一回 知道,太皇太后与康熙竟然打算让隆禧娶尚佳氏。
想来他们做下这个决定的时间也不会很长,毕竟前几日太皇太后才念叨过隆禧一把年纪不定性,还没个看上的格格。
就这几日里,竟然就把决定做下了。要知道,这其中要考虑的因素不少,康熙也定然是思量再三才做下决定。隆禧不想娶不喜欢的女子,康熙却未必只是为了权衡局势才叫隆禧娶尚佳氏。
隆禧文武平平,只好金石古董,若娶了尚可喜的孙女,也算是对朝局有点贡献,做一辈子纨绔子弟头头,也没有哪个御史会参他。
但隆禧不同意,那这里面的事情就多了。
娜仁心里郁闷,四下里看看,随意找个人问:“我三哥呢?”
“头说去那边吹吹风。”一名侍卫给娜仁指了个方向,娜仁循着廊子向拐角偏僻处走去,便见其勒莫格嘴里叼着根草,倚着墙垂着头,手里摩挲着一枚颜色鲜亮的刺绣香囊,娜仁眼尖,一眼看到上面用朱红丝线绣着的樱花。
“哟——”娜仁故意问道:“这是哪家姑娘送的香囊?好精细鲜亮的活计。”
其勒莫格方才微微有些出神,被她的声音唤回神,下意识将香囊收入袖中,不欲叫娜仁看见。挠挠头,道:“你、你说什么。”
娜仁一挑眉,“我说什么呢?那香囊一看料子针线就不是市面上有买的,定然是哪家姑娘送你的。你直说出来,我还能请老祖宗给你指个婚什么的。”
“休要胡说!坏了人家姑娘的名节。”其勒莫格微微有些落寞,叹道:“也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罢了,她已经要成亲了。”
娜仁惊道:“人家都送你这个了,你又这么喜欢人家,就眼睁睁看着她成亲不成?”
其勒莫格神情黯然,“她出身特殊,将要指婚的那家更是贵不可言,又有朝局因素在其中,我与她——并不堪配。”他隔着袖口默默那枚香囊,道:“我与她,注定无缘无份了。”
娜仁拧着眉沉思一会,道:“莫不是哪位宗室贵女?若是宗室女,咱们家正是堪配。你不试试,怎么知道配与不配?”
其勒莫格苦笑道:“不试了,没可能。”
他抹了把脸,问:“怎么出来了?不在里头看看?……纯亲王的伤怎么样了?”
“八成是英雄救美受的伤。”娜仁轻嗤一声,“小子大了,和他皇兄吵起来,小狮子一样,兄弟两个谁也说不服谁。”
她随口说着,却没注意到其勒莫格一瞬间皱起的眉与不满的神情。
“方才总那头出来的姑娘,往哪边去了,你注意到了吗?”娜仁随口问。
其勒莫格想了想,给她指了个方向,又微微一顿,道:“我看那姑娘行走间姿态轻盈婀娜,但足尖点地姿态稳健,应该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什么意思?”娜仁一愣,“你说那姑娘不是普通人?”
“她手上有老茧,可能是练琴练出来的,也有可能是习武持刀剑练出来的。”其勒莫格淡淡道。
娜仁下意识深吸一口气,然后长长呼出,理了理鬓边的发丝,喃喃道:“这都是什么妖魔鬼怪啊。”
但纵然如此,她也没放弃想要和那姑娘说几句话的想法,使了个眼神,其勒莫格知道她的意思,便默默跟在她身边,保护这个在安全的圈子内嚣张洒脱得要命,却又分外惜命的妹妹。
那阿娆姑娘果在后头茶房里照看炉火汤药,眉心微蹙,面上挂着几分忧态,对炉子上的药格外用心,不时询问一旁的大夫隆禧的伤势。
倒叫娜仁不由放下方才的百般猜忌,心中思量一会,直接笑着开口:“阿娆姑娘。”
阿娆见是她,迟疑一下,还是走出茶房向她行了一礼,“慧妃娘娘。”她话音一顿,又补了一句,“民女自幼长于乡野,本自无教养,若有失礼无状之处,还望慧妃娘娘不要在意。”
单这一句话,娜仁心里就多少知道她的性子并不如表现出来的这般清冷温顺。
清冷是真,自傲也是真。若真是性格顺从,就不会是‘不要在意’,而该是‘不要怪罪’。
孤高桀骜,倒不像是寻常歌女出身。
再加上其勒莫格方才的话,娜仁心里对她的来历更有些猜测,却还是笑着道:“他们兄弟两个说话,我出来逛一逛。其勒莫格的药怎么样了?”
“快好了。”阿绕答道,然后便站到一边,微微垂头,默然不语。
娜仁只能主动出击,“你和隆禧是怎样认识的?去年年前,他入宫,向我讨了好些茉莉蜜露一类女孩子喜欢的东西,我当时还想怎么了,原来是讨好佳人之用。”
阿娆神情微动,又向娜仁一欠身,“多谢慧妃娘娘惠赐。”
“不算什么,他打小吃喝我的可多了。”娜仁笑吟吟地,“还不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也没听他多说过,若在问,他就三缄其口,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字来。人家好生好奇,他却半点都不舍得透露。”
阿娆像是微微弯了弯眼,然后回答得倒是从容坦荡,“我为南明遗老之后,自幼流落江湖,被一师太收养,学得两手琴筝,后流落花柳之地,亲王……算是我的恩客吧。我应当感激他,若不是他,只怕我这一身清白,真成了笑话。”
听她如此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娜仁微有些吃惊,不由转眼去看她,却见她一袭青衣站在廊下,眉目清冷疏朗,真有些飘逸出尘的模样,姿态并不算多么的优雅端庄,只是脊背挺得笔直,看得出傲气。
沉默半晌,娜仁只缓缓道:“你也是个苦命人。……隆禧打小就是个跳脱性子,缠着你这么久,也难为你容忍着他了。”
阿娆张张口,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到底没多说什么,只摇摇头,低低道:“亲王是个好人。”
她正说着话,忽然敏感地回头瞥了一眼,目光冷冽,正对上沉默地站在不远处的其勒莫格,便微微拧眉,有些犹疑。看出其勒莫格身上的侍卫装束,她迟疑一下,还是想他一福身,“这位大人,可是民女有何不妥之处,叫您如此警惕?”
其勒莫格没想到她打这种直球,侧身让开她的礼,淡淡道:“职责所在,姑娘莫怪。”
娜仁实也不知应与阿娆说些什么,虽然她本心中并不讨厌阿娆,但对着她也确实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阿娆仿佛看出她的无措来,只安静了一会,便向她一欠身,“那药离不开人,民女先进去了。”
“姑娘去吧。”娜仁开始反省自己:为什么她竟然会有对着美人却不知道说什么的一天?
不过,这位阿娆姑娘,确实是个奇怪却很有人格魅力的人。
怪不得隆禧为了她情愿和康熙叫板,又能将近一年没皮没脸地讨好人家姑娘。
娜仁看着这一双年轻的小男女,心里也不知他们的未来是怎样的。
不过此时年少正青春,每个人都有浓浓的勇气。无论未来如何,此时当下,他们奔向彼此,无所顾忌。
只看今日这位阿娆姑娘的行举,隆禧可不像是单相思。
娜仁只深沉了一会,倚着廊下的柱子望着庭院中的落叶,却没感伤寂寥得起来。只随口对其勒莫格道:“情伤啊,是这世上最使人无奈,其实也最好摆脱的伤。真有一日,想要娶妻生子了,与妹妹知会一声,给你挑个好的。”
其勒莫格一扬眉,配合地笑了笑,“那小人的终身大事,可全都托付与慧妃娘娘了。”
娜仁笑得张扬,手中捏着一片秋日枯黄的叶子,眉眼却宛若夏日开得最为绚烂的花朵。
康熙推门出来,迎面便见她对其勒莫格笑,下意识地眉目一舒,微怔一瞬,方缓缓对娜仁道:“阿姐,回吧。”
“我再看看那崽子,还给他带了糕团点心,也不好再拎回去,倒叫底下人劳累。还是赏他吧。”娜仁随手把枯叶向地上一掷,一扬下巴,琼枝忙唤人将食盒提上来。
回宫的路上,听着街上噪杂的人声,娜仁捻着珠子发呆,忽听康熙道:“阿姐,你在宫里这些年……开心吗?”
“……我有什么不开心的?”娜仁疑惑地看他一眼,“你怎么忽然伤春悲秋起来?我若是不开心,还能安安分分地到今天?早就闹个天翻地覆了。”
康熙似是莞尔,又似是苦笑,神情复杂地看着娜仁,“朕只是想……这些年被拘在宫中,纵然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与你,究竟又是如何。”
“你呀,为了隆禧的事情伤神,却不要觉着我多不快活。”娜仁眉目灼灼,笑容爽朗,“我若是真不欢喜,那一开始,无论如何也不会留在宫中。我生来就是这个懒散性子,不向往天高云淡,不憧憬雪域高山。真叫我潇潇洒洒地浪迹天涯,一二年还好,时日久了,我反而要倦了。你若真有心,日后东巡南巡,带我一个?”
康熙笑了,道:“那是自然,怎敢落下阿姐,自出宫逍遥去?只怕阿姐届时又嫌繁琐了。”
见他恢复素日的心情,娜仁才放下心,继续嘟囔道:“你若真有心,不说日后,只说当下,让你那个昭妃少拿帐本子烦我。她自己不耐烦,又不能拒绝,胡乱抓壮丁!”
“昭妃——她终究会得尝所愿,凭她的性子,朕愿意成全她。”康熙似有些感慨,说出的话却与娜仁那话驴头不对马嘴,“只愿她真能处处遂心,也算是朕做了一回善事。”
“行了大好人,甭与我感慨了。”娜仁倚着马车的车厢,懒懒散散地,“外头有冰糖葫芦,叫人给我买一支。”
康熙无奈地摇头轻笑,隔着车厢吩咐外头的侍卫去替娜仁买糖葫芦。
从宫外回来后,康熙没把隆禧的事情告诉太皇太后,但太皇太后仿佛在隆禧数次拒婚中看出些蹊跷来,命人打探一番,而后好些日子都十分消沉。
娜仁跟着担心,迟迟不见她展颜,这些日亲自下厨制了些小点心,用新年玉米面烙了果馅软饼,制了糙米饼与米糕,捣了杂粮面蒸了软和糕团,凑出一桌新秋杂粮出的点心,又备了黄橙点的蜜露茶,满满当当两个食盒子,牵着太皇太后新任小开心果皎皎往慈宁宫去了。
皎皎盯着那食盒的眼睛都在冒光,娜仁忍着笑点点她的额头,又问:“等会见了老祖宗知道怎么说吗?”
“知道。皎皎想念老祖宗,要去陪陪老祖宗。要问老祖宗为什么不开心,见了皎皎有没有开心一点。还要告诉老祖宗,这些点心都是您亲手做的,如果老祖宗不觉得好吃,您会伤心的。”皎皎已然是大姑娘模样,似乎一个春秋过度,她便迅速走向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阶段。
如今她已学到第三本《诗经》,子书史书也念了不少,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幼随着昭妃念了两卷经书的缘故,她读《诗经》时竟然全无对美好爱情的期盼向往,只在诵到《卫风·氓》时,流露出些微的感慨。
娜仁当时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觉着要坏事。
清梨却道:“如此才好,如此日后才不会受伤。若是真遇到一心一意打动咱们皎皎的人,也是命数。若是没遇到,平平淡淡一生,也好过先爱过再平淡,感觉浓烈的感情逐渐平静成为一潭死水,届时岂不是伤心透顶?”
她说起来,很有些感慨模样,又轻抚着皎皎的小发髻,长声叹道:“惟愿我们皎皎一生啊,少受伤悲之痛,常展欢颜。”
昭妃听着,微有些不赞同的模样,只垂眸淡淡道:“人间苦楚欢喜,总要她亲身一一历过,才知道什么叫洒脱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