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公讪讪一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搭在臂上的拂尘一挥,身后的小太监便极有眼力地上前,双手呈了一样东西到沈诀面前。
沈诀垂下眼睫,看着那小太监手上的东西,却并未接过。
“这是公主叫咱家送过来的,太子殿下的婚帖,不过公主说了,若大人不愿意去,那也不必强求。魏深。”
那名唤魏深的小太监应了一声,就要将婚帖收起来,沈诀眸色一凛,快他一步将婚帖拿了过来。
他没有展开,而是直接收入袖中,望着陈公公道:“婚帖我收下了,烦请公公替我……谢过公主。”
陈公公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点头道:“这是自然。”
他带过来的人多,两人谈话的功夫,摆在院子里的嫁妆箱子便悉数被抬了出去,他自然也不愿意在此处多留,见跟着的人都走了出去,便一扬拂尘道:“公主吩咐了,府里其他没带走的,大人可随意处置,赏给下人也好,扔了也罢,全看大人的心情。”
话音落下,他没再看沈诀的反应,转身便迈出了府门。
沈诀依旧立在原地,看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等到门外再看不见一丝人影,他才终于松开紧紧攥住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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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刘嬷嬷来了。”寝殿外,锦心敲了敲门,小声唤着里面的人。
自从昨天回到宫里之后,公主便将自己关起来,闭门不出,也不用晚膳,就连她和言笑都不许进。
今日一早,本该是用早膳的时辰,可无论她和言笑怎么叫,公主就是不肯出来。
她正准备去求皇后过来,正好看到刘嬷嬷,便立马像见到救星一样将她请了进来。
见里面依旧没有声音,刘嬷嬷叹息一声,走上前扣了两声门。
“公主真要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一辈子都不出来吗?”
过了片刻,屋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随后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宋湘宁身着里衣,外面披着一件斗篷,散着一头青丝,红着眼唤了一声“嬷嬷”。
刘嬷嬷见状,“哎呦”了一声,连忙揽着她进了屋,锦心和言笑也顺势跟了进去。
宋湘宁揉了揉自己泛红的眼睛,抿唇道:“让嬷嬷见笑了,嬷嬷可千万别告诉母亲。”
是她自己提出和离的,结果和离当天却又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了半宿,这说出去了像个什么样子?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无动于衷了的,昨天在沈诀面前,她面无表情地说出和离两个字,她以为自己不在意了,可是直到回了宫,回到自己熟悉的寝殿,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沈诀和她从今往后就是陌路人了。
他或许也会有一时的难过吧,看他昨天的样子,应当完全没有想到和离这件事会是由她提出来的。
但他难过一时之后,又会做什么呢?应当很快就会把那位赵姑娘迎进门吧。
等日后宫宴相见,她能不能面不改色地,唤她一句“沈夫人”呢?
宋湘宁尚在神游天外,刘嬷嬷已经将她按到了梳妆台前,示意锦心和言笑过来为她梳妆。
她直愣愣地坐着,任由她们两人摆弄着她的头发。
锦心替她将头发梳顺之后,顺手便想为她挽成发髻盘在脑后,可是却在固定的步骤停了下来。
她梳的这是妇人的发髻,可公主如今已经和离,再梳这样的发髻,是不是有些不大好?
可若是像未出嫁那般,好像也有些不妥。
宋湘宁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迟疑,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看了一眼,轻声道:“还是将头发梳上去吧。”
好歹她也是成过婚的人,再梳那些未出阁小姑娘梳的发髻,她自己都觉得不妥。
锦心应了一声之后,利落地将她的头发给挽了上去,刘嬷嬷见状,轻笑了一声,道:“既如此,老奴便回去给皇后娘娘复命,说公主一切都好。”
宋湘宁点了点头,吩咐言笑送她出去,自己则在妆匣里挑选着要簪在发间的首饰,在伸出手去拿的时候,衣袖滑落一小节,露出她纤细的皓腕,也露出了腕上的那一只玉镯。
宋湘宁的目光顿住,一时间忘了动作。
这只镯子……
还是沈诀亲手为她戴上的。
公主府的卧房里,有不少沈诀送给她的小首饰,她不想带回来,所以便索性什么都不拿走,将所有的首饰和衣服全部都留在那里,左右宫里也不会缺了她的。
可即便这样,却还是忘了这只镯子。
她伸手将镯子取下来,交到锦心的手上。
“你出宫一趟,将这镯子还给沈诀。”
锦心手里拿着镯子,仔仔细细觑着她的神色,犹豫道:“公主若是不想要,大可以将这镯子扔了……”
“不准扔!”宋湘宁沉了脸色,话音落下,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扭过头轻咳一声,故意板着脸道:“这镯子好歹也是花了银子买回来的,这样扔了岂不是浪费。将它物归原主,随沈诀怎么处置,都与我们无关了。”
“这……”锦心听完她的话有些傻眼,但看着她坚定的神色,终于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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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门前,锦心挺着身板,等着沈诀出来拿镯子。
守门的小厮看着她,赔笑两声道:“锦心姐姐,您站在这外面多受冻啊,还是进屋去吧。”
锦心别过头去,哼道:“这沈府,公主不会再踏进来半步,作为她的贴身侍女,我自然也不会再进去!”
这句话正好落进走过来的沈诀耳朵里,他垂眸扯了扯嘴角,走过去站在锦心面前。
锦心见到他过来的身影,虚虚行了一礼,也不看他,径直将自己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按照宋湘宁交代给她的,一字不落地说道:“这镯子物归原主,大人可以随意处置,砸了也好,扔了也好,送人也好。不过送人之前倒是要想清楚了,这毕竟是公主戴过的镯子,只怕收到礼物的人会不高兴呢。”
沈诀将镯子接过来,放在手里摩挲着,好像还能感觉到上面的温度。
听见锦心的话,他不由得轻笑一声,这镯子归还给他,只怕是要永远搁置在首饰盒里了,他又能再转送给谁呢?
一阵冷风袭来,他偏过头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几声,将自己手里拿着的一卷书递了过去,哑声道:“这书应当是公主喜欢看的,烦请姑娘带回去吧。”
锦心打眼一看,果然是宋湘宁还未来得及看完的话本子,她顺手接过,抬起头便想向他道谢,可是却在看到他面色的一刹那惊在了原地。
不过是一天未见,怎么他的脸色竟苍白成了这副样子?
他身上披着灰黑色的厚重大氅,越发显得他一张脸上血色全无,死气沉沉,锦心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
狂风骤起,卷着细碎的砂砾向他们袭来,锦心连忙以手挡脸,弓着腰等这一阵风过去。
好在这风很快就停了下来,然而沈诀却好似受了极大的刺激一般,佝偻着腰不住地咳嗽,听那声音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才罢休似的。
沈诀身边的同和连忙上前一步,一脸歉意道:“锦心姐姐莫怪,我家大人胃病犯了,今早又染了风寒,实在不宜在外头久站,姐姐要是没别的事儿,我就扶大人进去休息了。”
锦心愣愣地点点头后退一步,下一瞬,沈府的大门便在她眼前合上,挡住了沈诀脆弱的身影。
她犹自狐疑地盯着朱红大门望了半晌,直到等候在门外的车夫唤她,这才一步一回头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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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病了?”
宋湘宁坐在暖阁里烤着火,听见锦心的话,翻书的动作顿了一瞬,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
“关我什么事,府里又不是没有大夫。”
沈夫人一直病着,陆大夫随时候命,他有什么小病小痛的,派人去隔壁院子里传唤一声,连一炷香的功夫都要不了。
锦心踟躇着,想说沈大人看起来不像是“小病小痛”,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看公主的样子,好像已经对他并不在意了,那她上赶着说这些,不是给公主徒增烦恼吗?
锦心抿着唇,仔细思量一番之后,终于还是将话给咽了下去,默默行礼告退。
锦心走后,宋湘宁仍旧坐在炭火旁边,眼睛盯着手里的书,却迟迟没有翻到下一页。
她晃了晃脑袋,想要将自己的想法全部晃出去。
沈诀病了就病了,跟她才没什么关系呢!
他们已经和离了,再也没有夫妻之间的关系,再说了,他病情如何也轮不到她去关心,该是由着他心尖尖上的那位赵姑娘来对他嘘寒问暖才是,哪里轮得到她来关心呢。
宋湘宁轻哼一声,愤愤地将手中的话本翻过一页,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个不该想的事情。
话本上的故事正好讲到公子和姑娘两情相悦,你侬我侬,整篇望过去都是两人的情话,宋湘宁粗略地扫了一眼,觉得太过肉麻,便将它扔到了一旁。
没了转移注意力的东西,她便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沈诀。
她之前在府里的时候,可从来没见他生过病,怎么她才走,他就病了呢?
该不会……
是被她给气的吧?
宋湘宁想着想着,便有些心虚。
沈诀长途奔波,昨日才回京,按理来说是要好好歇息一番的,可是她却直接将和离的事情向他挑明了。
她原本也是想晚些时候再说的,可谁让他偏偏就在她整理嫁妆的时候回来了呢,当时那个情形,她也没办法撒谎吧?
要怪就怪他自己的身子太不够硬朗了,怨不得她。
宋湘宁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小口小口地饮着,压下了自己心中的那一抹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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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
沈诀坐在正厅,手指摩挲着杯沿,一言不发。
同和站在他身侧,看着他一直望着府门外的方向,半刻也不曾离开视线,不由得轻声道:“大人,这都过了好些个时辰了,没有人来,要不您还是回屋歇着吧。”
自打锦心离开之后,他便一直在这里坐着,明明身子已经撑不住了,却还是坚持不肯回房休息。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他究竟在等些什么。
可这都几个时辰了,外头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就连他手里的茶,都放凉几杯了。
沈诀听到他的话,手里的动作微微一顿,慢悠悠地掀起眼帘朝他望过来。
同和心一凛,连忙收回视线,赔罪道:“小人多嘴。”
沈诀没有说话,身子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目光重新落回到外面。
又过了半刻钟的功夫,外面突然传来些许动静,同和伸长了脖子去瞧,隐约看见看门的小厮开了门,似乎是有人朝着这边走过来。
沈诀自然也发现了,他摩挲杯沿的动作顿住,端起早就放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一杯凉茶下肚,激得他的胃又是一阵钝痛,他一手捂着胃,一手撑着桌子,想要起身。
来人却比他的动作更快一步,迈进正厅摁着他的肩膀让他重新坐回去,不悦道:“沈宴执,你怎么回事?”
沈诀听见这个声音,扶着桌子的手猛然一松,脱口而出道:“怎么是你?”
第33章 今日可有的是热闹让你看
易钧闻言,眉头不由得皱的更深了些。
“怎么就不能是我了?我可是听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
沈诀不甘心地再度抬眼朝府门的方向望过去,然而小厮早就已经将大门合上,除了易钧,再没有旁人进来。
易钧顺着他的目光回身看,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好奇道:“你在看什么呢?”
沈诀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她没有来。
即便是听到了他生病的消息,也没有过来看一眼。
他其实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的,她或许碍着面子,不愿意亲自前来,但是没关系,哪怕她派了锦心或者言笑过来问候一声,那他也心满意足了。
可她没有。
她自己没有来,锦心和言笑也没有来。
到最后,来的人居然是易钧。
沈诀颓然一笑,将身子倚在靠背上,惨白着一张脸问道:“你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有事的不是我,是你啊!”易钧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的脸色,忧心道:“你这是怎么搞得,病得这么严重?”
他只听说了沈诀跟公主和离的消息,却不知道他竟然还病了。
看他这副模样,更像是对自己自暴自弃,连大夫都不打算请了。
易钧招手示意同和过来,问道:“你家大人可有请大夫过来看了?”
“这……”同和觑着沈诀的脸色,犹豫着回道:“大人说不用。”
“他说不用你就不请了?”易钧啧了一声,连连挥手道:“快去请!”
“不必了。”
在同和转身准备出门的一瞬,沈诀突然开口。
他的面上仍旧是一丝血色也无,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格外坚定。
“我不用请大夫。”
说完这话,他便挥挥手示意同和退下,像是生怕下一刻他就会被易钧说动,去请了大夫过来。
易钧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轻叹一声,“你这又是何苦呢。”
沈诀垂下眼帘,没有接他的话。
于是易钧便也不再强求他去看大夫,直接进入正题问道:“你与公主,当真和离了?”
沈诀呼吸一滞,望着易钧的目光淬了几分凉意。
易钧被他的眼神冻的一哆嗦,讪讪笑了几声,自顾自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来看笑话的。”
即便沈诀没有回答,但是只看他的反应,便已经知道答案了。
虽说身为沈诀的好友,他原本就对这桩婚事并不看好,可是如今知道他们两人和离,他却又忍不住唏嘘。
其实仔细想想,公主和沈诀也算郎才女貌,挺般配的。他原本还偷偷想过,这两人要是生了个小娃娃出来,必定又聪明又好看,只可惜还没有看到这一幕,他们便和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