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有了李安然,她该何去何从?在这样凄清的雨夜,她是不是也会像慕倾蓝一样怅恨:只是一刹那的错过,就再也难有机会遇合。
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竟然让她一个女人,刹那黯然失色。
慕倾蓝静静地喝酒,静静地想。第一次遇见李安然,他慵懒随意。而今天的李安然则温情洒脱。难道一切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对死毫无畏惧,对生从不遗憾。既如此,他当然不必要去强迫自己改变情性,他当然可以自由自在地过温暖适意的生活,从不畏惧人生有情。
喝酒的慕倾蓝从他深邃刚毅的身体线条里流露出一种几乎是美艳的感性,颇为玩味地望着李安然,姿仪气度令李安然都有几分晕眩,忍不住笑道,“慕兄风采,超凡如万人之上的君王,难道真对我这个纠缠于红尘俗世的人,这么感兴趣吗?”
慕倾蓝道,“我怎么看你,怎么觉得舒服。安然兄就好似暖融的春阳,暗夜的月光,即使静而无言,人人也都愿意分享亲近,即便超凡如万人之上的君王,也是仰慕啊!”
李安然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美艳而雄霸的男人,放下尊贵的身段,突然在一个雨夜在一条简陋的巷子里等着他喝酒,说着这许多感性心仪的话,像极了一场幽艳又不乏情义的送别。
慕倾蓝似乎知道他要死了,他似乎知道他即将的劫。他说着李安然的弱点,并且对他说,或许一刹那的错过,就再也难有机会遇合。
李安然春阳一般地笑着。他看见楚雨燕放下筷子,脸上是淡淡的失落和忧伤。慕倾蓝用食指抚着鼻子,端着酒杯在唇边流连,意味深长地望着楚雨燕,唇边带着酒气,若有若无的笑。
他对李安然道,“楚姑娘大概倦烦了,时候也不早了,外面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安然兄不如带着楚姑娘回客栈,要上一盅她爱吃的羹汤。”
李安然望着楚雨燕的脸,关切道,“很累,撑不住了吗?”
楚雨燕慌忙摇头,“没关系,我没关系!”
慕倾蓝已站起身,放下一锭银子,店小二殷勤地跑过来,然后看见慕倾蓝慵懒默然地挥了挥手,店小二一时愣神,怔怔地站着,慕倾蓝侧头对李安然一笑,径直走出门去。
店小二对李安然道,“这,这是……”
李安然扶着楚雨燕起身,微笑道,“他是说你不用找钱了。”说完撑起伞,和楚雨燕走进无边的夜雨中。
李安然望着前方,拉着楚雨燕的手,随意道,“你刚才怎么突然,很伤感?”
楚雨燕指尖冰冷,她在雨中轻轻打了一个寒战,对李安然轻声道,“二哥,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突然间,心里难受。”
李安然无言,静静地拉着她的手,望着黑漆漆的夜,淡淡地一笑。他突然想起,今夜慕倾蓝的身上,有着淡而清的,蔷薇香。
第31章 风华宫里的慕容公子
慕倾蓝没有打伞,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情绪,在夜雨里走得很慢。前面的人点着一盏灯,在等他。
夜曦穿着湖蓝的丝质长裙,低领,广袖,头上插着翠蓝的宝石簪,颈上细而碎的珊瑚在灯光下闪着柔弱明灭的光。她半低着头,艳而清,用一种高贵的顺从,勾勒出浅笑无痕的风情。
慕倾蓝若有所思地托起她的脸,夜曦疑惑地望着他,目光熠熠明亮。慕倾蓝浅笑,不经意地问,“今夜寒重雨长,夜曦等我,冷吗?”
夜曦露齿浅笑,静静地道,“能在夜里为公子点一盏灯,夜曦怎么会冷呢?”
慕倾蓝放下手,他浓重的呼吸在夜曦额发间流转,嘴角噙着魅惑的笑,目光望向遥远的黑暗,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夜曦刹那间觉得公子的心离自己很远,她恭谦地伏下头,柔声道,“公子,回去吗?”
慕倾蓝顾自向前疾行了几步,突然定住,回头望见夜曦,见她肩旁秀发凌乱地纠缠于颈项之间,不由温柔地笑问,“今夜,回去好好和我喝杯酒。”
夜曦很快走到慕倾蓝身侧,柔婉地笑道,“是,今春的酒刚刚酿好。”
慕倾蓝伸手抚住夜曦美丽白皙的脸,凑近前,浅笑道,“经过这晚雨,明晨园子里的蔷薇,会谢吗?”
夜曦深潭一样的眸子扫过慕倾蓝的脸,让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低声答道,“蔷薇还没过花期,经雨之后,还会开上半月。”
慕倾蓝静静地揽夜曦入怀,垂下头在她的唇边微笑,对她耳语道,“我知道,我从小在风华宫长大,怎么会不知道。”
夜曦的脸,淡淡的娇羞。
慕倾蓝侧头,想起李安然,嘴角漾起冷淡的笑。他淡淡地携手夜曦,似不经意道,“你院里,海棠花开了吗?”
夜曦道,“等了六年,花蕾已长了半年,还没有开花的迹象。”
慕倾蓝幽幽叹了口气,他对夜曦道,“如果一个人天生俊爽于世,拥有所有红尘俗世的好处却不沾染俗事的任何缺点,这样的人,是不是很可爱?”
夜曦迟疑道,“公子是说……”
慕倾蓝道,“李安然就是这样的人。他若死了,或许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
夜曦无语。慕倾蓝苦笑道,“他活的每一天,好像比我们的一辈子都精彩。即便只是睡睡觉,聊聊天,喝喝茶。”
夜曦从没听主人这样对她说话,说这么多的话。好像主人和李安然喝酒回来,就变了。
慕倾蓝侧头望着夜曦因清冷而显得越发白皙的脸,对她说,“即便是冰心海棠开了又如何?配得上它的人,……”慕倾蓝的话突然停住,他蹙了蹙眉,大跨步向前走去,转眼间将夜曦甩在后面。
夜曦感到自己突然被甩在黑暗的虚空里,夜雨袭身,她拂了拂乱发,小跑着追上去,唤道,“公子,今夜面具叔叔来过!”
慕倾蓝一下子定住,转身看向追上来气喘吁吁的夜曦,怒气氤氲,“他来寻我,你为何不早说!”
夜曦惊恐地垂着头。
慕倾蓝压住火气,静声道,“他来干什么?”
夜曦怯声道,“他,来看冰心海棠。”
慕倾蓝哼笑了一声,道,“他见我不在,说了什么!”
夜曦扫了一下慕倾蓝的脸色,轻声道,“他得知公子去找李安然喝酒,只说了句‘李安然就是李安然’,便走了。”
慕倾蓝冷笑道,“面具叔叔就是面具叔叔!”
此后是长久无言,慕倾蓝有些抑郁地走在夜雨里,湿了的头发粘在脸上,可是夜曦不敢上去为他打伞。慕倾蓝在生气。夜曦非常熟悉,她这位英俊无匹的主人喜怒无常的性情。
风华宫的雨声淅沥,宏丽的东阁正厅点着数十支红烛,慕倾蓝踏入柔软如丝的白地毯,两名白衣侍女谦恭地为他换上鞋子。莫青慧坐在正厅中间的高座上,她四十多岁,保养得极好,目光冷漠空傲,气度雍容华贵,此时正似笑非笑地望着慕倾蓝。
慕倾蓝颇为慵懒地走过去,行了个礼,唤“母亲”,莫青慧从侍女手中接过茶,轻轻呷了一口,淡声道,“传说中的李安然,真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
慕倾蓝仰坐在椅子上,不羁地敞开腿,懒洋洋地叹了口气,噙笑道,“他或许不是最有趣的人,可是我看着他比看着谁都舒服。”
莫青慧将茶重重地跌放在桌上,脸上轻笑着,起身轻轻地走到慕倾蓝身边,柔声道,“火凤儿,你别忘了,慕容天下第一剑的风华,需要在你的手中重获世人瞻仰。而你,怎么可以这样不争气,为一个李安然违拗叔叔。你输给李安然一次,没关系,这更能激发起你内在的潜力。可你,怎么能,不顾自己身份,去亲近李安然呢!风华宫的女人美酒还不够你喝,要你去外面脏得要命的小酒馆里去吗?”
慕倾蓝桀骜不驯地睥睨着母亲,冷笑道,“那么母亲是不是觉得,要我在那个男人面前俯首帖耳,惟命是从,才是我们慕容天下第一剑的风华!”
莫青慧的脸色都变了,气得颤抖着声音道,“你,你现在翅膀硬了是不是!竟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慕倾蓝起身,冷冷地逼视着母亲,苦笑道,“你知道吗,这么多年你的良苦用心,对我来说,却无时无刻不是耻辱!这种耻辱,一点一点地压在心里,逼得我快要不能呼吸!你知不知道,作为慕容家的后人,为了那所谓的天下第一剑的风华,看着自己的母亲对那个面具人曲意承欢!这么多年,你顾过我的感受吗?你只知道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就算天下第一又如何!就算我将来杀了他,能洗清我们现在的耻辱吗?”
慕倾蓝几乎在吼,莫青慧后退一步,面色苍白,双唇轻轻地颤抖,右手捂着胸口,不可置信地望着儿子。
慕倾蓝逼近母亲,继续道,“这么多年,你那么严厉地管教我,打我!我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去实现你天下第一的梦想!我没有人身自由,没有思想自主,我和一具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我和一个练剑机器又有什么两样!为什么我享受时间荣华却又暴戾无常?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
莫青慧一个耳光摔在儿子的脸上。慕倾蓝硬生生接了,揉都没有揉,昂着脸继续冷笑道,“你打我!你打吧!看看你让你的儿子活成什么样了!我告诉你!我赢不了李安然!因为他比我有尊严!因为他是人,我就像是鬼!你用你自己的身体,换来我所谓的优裕的条件!我不分日夜苦练了十九年的剑,可还是在李安然的手下走不过五招!这就是我崇拜他的原因!他懂得怎么享受生活,他懂得爱!即便,他会在不久以后死去,可我也永远赢不了他,即便是我亲手杀了他,我也是输了!”
莫青慧喝道,“你疯了!”
慕倾蓝后退一步,仰天调节了一下气息,恨恨地不再说话。莫青慧怒道,“火凤儿你疯了!你这是怎么了?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只问目的不问手段,唯一重要的,只是最后的结局!你赢了,你天下第一,就可以洗刷往昔所有的耻辱!我这么多年,为了你,做了那么多的事,难道,你就是这样来报答我吗!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失去理智!你爹死得时候,你才两岁。凄风苦雨中,我抱着你爹的尸身,唯一的念头就是报仇,重现慕容家天下第一剑的风华!而今,你长大了,嫌弃自己的母亲,怨恨我给你带来的生活,因为一个李安然,连天下第一剑也这样放弃了!”
慕倾蓝一下子跪在母亲面前,哽咽道,“娘!”
莫青慧厉声道,“你还会认我这个给你带来耻辱的娘吗?”
慕倾蓝紧紧抱住母亲的双腿,“娘!孩儿知错了!”
莫青慧虚弱地闭上眼,左手轻轻抚上慕倾蓝的头,疲惫道,“你已经淋湿了,去洗个澡休息吧。”
莫青慧抽身而去,慕倾蓝唤了几声娘,见母亲的背影消失在宏伟的门口。他瘫坐在地上,沮丧地依靠在椅子腿上,闭目,无言。
夜曦远远地望着慕倾蓝,不敢走过去。几个白衣小侍女更是尽力让自己离主人更远些,更隐蔽些。整个大厅灯火通明,却鸦雀无声。
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慕倾蓝仰面一动不动。他的仪态癫狂而颓艳,湿衣有一种紧缩的凝重压抑感,宛若他压抑着的情绪。
淅淅沥沥的雨声,有规律地敲打着窗棂。婢女们一个个垂头屏住呼吸,准备随时听到慕倾蓝爆发怒吼声或是物件落地破碎的声音。
只是这种等待异常漫长。
今夜的慕倾蓝渐渐平静下来,两行晶莹的东西从他的眼角缓缓地滑落。今夜的雨如此冷,今夜如此寂寞。
从小到大,他多么渴望,母亲能温柔慈祥地拥他在怀里,与他说一说贴心贴肝的话。他多希望,在犯错被罚,伤痕累累的时候,有母亲温柔的怜惜与抚慰。只是,这从来只是希望,母亲每次都是严厉的训斥,怒恨的离开,只剩下这无边无际的冰冷和寂寞。
他十七岁开始,有了女人。很美,很多,都是母亲为他选的。只是,母亲严格地管理着那些妻妾,不允许她们给自己一个温柔温暖的怀抱。她们在自己面前,心怀恐惧,战战兢兢,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在自己面前任性撒娇是什么样子。
所以,有时候他恨女人。他不敢对母亲怎样,于是他折磨那些美丽的女人。脱光她们的衣服,罚她们在大厅最明亮的地方跪上一个晚上,他常常半倚在床上,脸上带着笑,饶有趣味地看母亲精心挑选出来的女人在自己面前裸体受罚。母亲交给他一条鞭子,柔韧而光滑,让他惩罚敢不听话的女人。那些女人很听话,可他常常很乐意惩罚她们,因为她们是母亲挑出来的。
他喜欢鞭打她们,就像面具人抽打自己的母亲一样,他会在鞭打和痛呼中静静地含笑地看,慢慢地饮酒。他会觉得痛快,觉得开心,觉得莫名其妙的舒适。
而后,他会失落,他会痛恨自己。他会突然觉得自己走火入魔的心进入了死角,无法退却,也无法冲破。
他一下子就羡慕李安然,在那个樱花凋落的黄昏,那个略带慵懒的白衣男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天下第一。如果天下第一真的像母亲所说的,要牺牲母亲的身体,牺牲人性的尊严。那么李安然,他凭什么!
见到李安然,他才惊觉自己和自己的母亲,是多么可怜,多么荒唐!
母亲可能是这个世界最漂亮最目空一切的女人。她为了自己,在面具人面前脱掉衣服,任凭他狂风暴雨般的蹂躏。八岁他无意中看到的那一幕,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刀,伤痕永远地留在心上。
他练功,疯一样奋发地练功。直到不久前他突然明白,自己在他手中不过如一只蚂蚁,他永远逃不出面具叔叔的手心。武功是他教的,想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宛若痴人说梦。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生命冷如灰烬。他觉得自己像是根木柴,轰轰烈烈地燃烧,也不过,是别人取暖做饭的工具。
他命已成灰。
从此应该怎么办?继续不停地练功,去成为天下第一?
他可能永远也成不了天下第一了。他可能的命运只是,要么在耻辱中活着,要么在耻辱中死去。
慕倾蓝的泪滑落下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夜曦静静地走过去,将一盏热茶呈在他的面前。
他睁开眼,暴怒地刚欲将茶打飞出去,却一下子怔住。他看见夜曦跪在地上,垂着头,泪痕犹在,捧着茶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她既是害怕,为什么不躲开,而是来给自己送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