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倾蓝怔怔地拥着夜曦,半晌才回过神,低语道,“你确定,没有任何异常?”
夜曦无言。慕倾蓝接近疯狂地加大了手臂的力度,在她耳边低吼道,“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
夜曦的身体吃痛地震动,她蹙着眉,平淡无波道,“因为,这风华宫里,只有你最寂寞,最可怜。”
慕倾蓝突地转动她的身体让她面对自己,然后扬手一个耳光,打在夜曦的左脸上,空气中是沉闷的低响。
慕倾蓝吓了自己一跳,打完人,不由怔住。
夜曦的手轻轻捂上自己的脸,半垂着头,半垂着眼帘,轻声道,“公子不是吗?他是一切的主宰,夫人她有欲望,下人们不敢亲近你。这风华宫里,难道不是公子最寂寞、最可怜?连我,也有冰心海棠在身侧,公子你呢?”
慕倾蓝怔怔地望着她,怔怔地听她说话,只有沉默。夜曦轻声道,“公子还是太心软了,你为什么不掐死我,从此以后,便不会有人分享那棵树的秘密。除了你,再没人知道。”
慕倾蓝托起夜曦的脸,左边犹自留着他大手的红痕。他静静地说声“对不起”,转身欲去。
夜曦拉住了他的衣襟。他侧身回头,望着她。
夜曦对他道,“公子,我没有关系,你可以在下一秒就让我没有呼吸,可是我不后悔告诉你。因为,即便冒生命危险,我也不后悔试一试。”
慕倾蓝静静望着她,轻声道,“你到底,要试什么?”
夜曦静静地浅笑,慕倾蓝却觉得她笑得诡异,她说,“试那面具人,死于冰心海棠。”
慕倾蓝动也不动地盯着夜曦看,突然觉得面前这个娇柔淡定的小丫头,颇有点惊心动魄的味道。
只觉得那个夜晚,真是异常的诡异。
慕倾蓝对她微微笑了。温柔道,“夜曦,你一定是疯了。”
夜曦就那样牵着他的衣襟,像是一个任性的小女孩。她对慕倾蓝道,“公子,你或许不知道,这棵冰心海棠,原本,就是我家的东西。”她淡淡地牵动嘴角,似乎想笑出来,“只为这棵有毒的树,就死了那么多人。”
慕倾蓝冷冷地盯着她,问道,“你为什么相信我?”
夜曦依旧牵着慕倾蓝的衣襟,她娇柔地低着头,低叹道,“在风华宫里,我不相信公子,还能相信谁呢?”
慕倾蓝无端地觉得温暖。
夜曦低着头死死牵着他的衣襟,不松手。慕倾蓝迟疑了半晌,伸手将她搂在怀里。
夜曦拥住他,在他的胸口低声道,“夜曦还有一个秘密。夜曦爱慕公子。若是夜曦死了,请你,答应我,把我埋在冰心海棠的树下。这样,我会和海棠合为一体,公子来看冰心海棠,我就不会寂寞了。”
慕倾蓝捧起她的脸,看见她含着泪的眼睛,黑亮的眸子,目光柔美。他俯下身,凑近前,鼻尖差点碰到她的鼻子上,他对她说,“既是如此,便不要说死。不许说,不许死。”
慕倾蓝突然松手离开,夜曦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已走到门口,定住,回转身,表情有着冷冷的幽暗,对她柔情道,“记得不要一个人做傻事。记得,不许死。”
他转身走了出去,外面是密密的雨。高大俊逸的他笔挺地走过,即便是碰触了冰心海棠的枝叶,也头也不回,毫不迟疑。
夜曦怔怔地看着他的白衣消失在夜雨之中。她捧一盏茶,对着孤灯,茶盏还是一种暖暖的温度。
他为什么没有问她,没有追问她有什么计划,她到底是谁,为什么来到风华宫。他为什么要相信她。他临走的话,意味着一种承诺吗?
夜曦的心突然紧张地抽搐。他 ,真的相信了吗?
那个英俊的,和自己年龄相若的男人。那个喜怒无常的,阴郁而敏感的公子。只凭自己的几句话,就相信,就承诺吗?
夜雨滴滴答答的声响。未来永远不可预知。
慕倾蓝走在夜雨中,他没有打伞。他身上似乎多了一种很神秘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原本的角落,藏起从此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他内心中,有一种很柔弱的东西被触动。阳春,草木受到某种气息的唤醒,才有了生长的欲望吧。如今,他也有了生长的欲望的萌生。
夜雨也让他蓦然清醒。他一下子怔住!夜曦,夜曦,他第一次见到她,应该是13岁那年吧。那年,琳儿走了,夜曦来了。
面具叔叔领她来的。为了一棵冰心海棠。
这么多年,她淡定,宁静而温柔地存在。在自己身边,乖巧而沉默寡言的样子。她照顾着自己,也照顾冰心海棠。
他打过她。具体因为什么,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一耳光打在脸上,撵她出去。
她到底是谁?面具人领她来,为了照顾冰心海棠,还是,为了接近他?
慕倾蓝突然有点冷。
在这个夜里,本来感到些许慰藉和温暖的他,突然觉得很冷。
冰心海棠开了。面具人不知道。面具人在七年前亲手领来的小女孩,在处心积虑地杀他。这真的可能吗?
慕倾蓝冷得厉害。他发现,一切都不可信任。
第33章 各自柔情
在无边的夜雨中,那种荒谬的感觉,让慕倾蓝的心在钝钝的痛。
天大地大,人海茫茫,他到哪里去找一个可以贴心贴肝、完全信赖的人?
他又一次想起李安然。今夜李安然没有多说话,只是静静地喝酒,微笑着听他说。
李安然总是叫人信任。不知为什么,他望着他,就会觉得安全。如果自己是一个女人,一定会飞蛾扑火一样爱上他,即便明知道,扑过去是死亡。
李安然问他,他们之间有什么解不了的仇怨,非要杀来杀去吗?
慕倾蓝站在夜雨里,苦笑。是啊,为什么要杀他?只为,那所谓的天下第一剑的风华?
慕倾蓝一步步走向寝宫,偌大繁华的风华宫对他而言,夜雨里是一种杂草丛生的荒芜。
第二日天晴了。
婢女们发现,公子今天的心情很好。
公子练了一早上的剑,然后衣冠楚楚,面带俊美的微笑,在园子里赏花。奴婢们见了行礼问安,他竟然笑着点头回礼。公子还亲手去剪蔷薇,将花插在大厅的桌上。一个女孩子见了吓了一跳,失手打碎了碗,他竟然走过去,专注而温情地望着她,对她笑,温柔地让她下次小心。
公子在温柔地笑,这似乎让整个风华宫的空气中,都是甜丝丝的味道。
雨后的清晨,清新如洗。慕倾蓝依靠在宽木椅上,放松四肢,吹着舒爽清凉的风。他喝了三盏茶,静静地看了一个时辰书。然后兴致大发地传来舞姬,去园中游赏。
上午的阳光,温柔明媚。慕倾蓝穿着宽大的白色锦袍,慵懒随意地斜倚在藤床上。蔷薇正在开放,满园馨香。一位妖娆的高挑女子,穿着牡丹花的玫瑰红纱衣,冷肌如雪,目横秋波,正在娇柔轻盈地舞蹈。
那时天很蓝,偶尔有着几朵轻柔蓬松的棉花卷云。慕倾蓝不时看着白云若即若离,有点心不在焉,但并未将舞姬斥去,而是耐心地等她舞完,唤上前来,随意解下一块玉佩赏给她。
他唤来一位善吹笛的白衣少女,让她吹一首浏亮轻盈的曲子。少女应了,吹了一首欢快悠扬的《流云》,慕倾蓝听得入了神,一曲终了,他似乎还沉浸其中,怔怔地回味。待他醒过神来,唤来那少女,叹气道,“原来音乐也是要有心情才能懂的!野云处于山谷而隐没长空,为何从前我竟听得无动于衷呢!”他要人赏了那少女一支光华璀璨、价值连城的翡翠莲花簪。
在侍女将那簪子捧在盘里呈上来的时候,他拿起玉簪,有一个刹那的失神。那支簪过于美,青碧细长的茎,圆润斜逸的叶,莹白无尘的莲。慕倾蓝眼波含笑地望着面前纯净无尘的美丽少女,将她头上的饰品一一拔去,长发丝一样垂下来,他温柔地为她挽起,用簪子别住。那明眸皓齿的少女,柔静的气质在簪的映衬下愈发光彩夺目。慕倾蓝怜惜地望了半晌,挥挥手让少女下去,内心爬满了淡淡的惆怅。
他随手招来的歌姬,也不比李安然身边的楚姑娘差吧?这园子里随便找出一个女孩,都可以算是出色的美人吧。
慕倾蓝懒洋洋地仰靠在床上,随手摘一朵馨香的蔷薇,他忍不住淡淡笑起来。一个女孩子正欲奉茶,见慕倾蓝半躺着摘了朵花犹自微笑,一个失神,温热的茶泼出去,淋在慕倾蓝的衣服上。
那女子吓得跪在地上。慕倾蓝戏谑地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非要我动不动打你们,你们才能不犯错吗?”
他挥挥手,让低着头的少女走开。自己弹了弹微湿的衣服,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气定神闲的风度,走到桌旁,闲适地坐下,端起茶盏,自斟自饮。
阳光,茶香,这位蔷薇园饮茶的男子,美若神祗。
婢女们远远地观望,彼此交换着神色。公子,这是怎么了?
慕倾蓝他在思考。他或许做不成李安然,但他可以学。不就是,经常春风和煦地笑,对别人,对自己好一点吗?
从昨夜开始。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危险。如果说原来所有的问题,是因为自身。那么这一次,很不同。
在他没有意识到外界危险的时候,他让自己宛若置身炼狱,一呼一吸都带着他阴郁的情绪。而今,他想让自己宛若置身天堂,因为一时一刻他都可能失去生命。
人,就是这样奇怪。他早已厌弃的一切在突然要失去时,竟变得可贵可爱起来。
慕倾蓝的反常,很快传遍了风华宫,直接引来了他的母亲莫青慧。莫青慧来的时候,慕倾蓝正在晒太阳。下午和暖的阳光在他的白衣上投上蔷薇花动斑驳的阴影。他面容沉静,微闭双目,舒适地放松身体斜躺在藤椅上,像是一位享受人间的贵族君王。
那个下午很宁静。天晴。花香。时有黄鹂婉转的啼叫,轻盈的飞翔。风华宫特有的气候,江南特有的湿润,春天特有的气息,慕倾蓝特有的姿仪。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开心这么闲适的儿子。莫青慧看了半晌,竟有些迟疑,面前的慕倾蓝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她一步步走近。慕倾蓝非常适时地睁开眼,站起来,玉树临风般,温柔地微笑,唤她“娘”。
莫青慧有刹那晕眩,举止儒雅面带微笑的儿子光彩夺目,令下午的阳光也黯然失色。二十年来,这个孩子何曾这样笑过,何曾这样亲的叫过自己“娘”?
莫青慧失声无语,慕倾蓝已回过头,对身边人轻声薄责,“还愣着干什么!夫人来了,还不赶紧奉茶!”
白衣的婢女忙着躬身下去。慕倾蓝携母亲的手让母亲坐下,浅笑道,“这群丫头也不知怎么了,一整天像失了魂似的,看来应该一起拉下去打了。”
慕倾蓝这样说着,脸上的笑想昙花绽放般,一点点舒展开去,盛得眼睛里都是黑蓝的,亮晶晶的笑意,美到令人惶惑。
端茶的小丫鬟看到公子笑得一脸灿烂,夫人则看得出身,手不由一抖,茶水泼溅出来,慕倾蓝顺势接住,用眼神警告了她一下,小丫鬟才稳稳地将茶奉上,吓得气也不敢出躬身下去。
莫青慧瞧着儿子,忍不住道,“火凤儿,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慕倾蓝看着母亲不可置信的神色里颇有些担心焦虑,内心不由升起一种温柔的酸涩,脸上笑道,“怎么了娘,非要儿子每天气急败坏的,才行吗?”
莫青慧顿时恢复了言语的流畅,冷面道,“可是,你需要动力,需要激励,并不需要这样吊儿郎当的晒太阳,喝茶,虚度时光!”
慕倾蓝并没有发火,只是沉默了半晌,温柔地顶嘴道,“娘,我已经这么大了,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莫青慧一下子语迟。一下子不知道怎样来反驳儿子,慕倾蓝继续柔声道,“娘,我刚刚发觉,这园里的蔷薇真是好美,我不该用见去砍杀它们,我身边的人也都很用心,我不应该动不动就打她们。娘对我,更是用心良苦,我也不该一直怨你、恨你。”
慕倾蓝说得很轻,很慢,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而莫青慧则抑也抑不住, 眼泪奔流而下。
慕倾蓝跪在她的膝下,用他幽深俊美的眸子平静地望着莫青慧,淡淡地道,“娘,一个人活着,紧紧是为了天下第一吗?成为天下第一的人,他也首先是一个人。请娘让孩儿,先做一个人,而不是一头阴郁挣扎的困兽。”
莫青慧止住泪,望着儿子英俊无匹的脸,禁不住伸出手,颤抖地怜爱地抚上去,二十年来,她从未觉得儿子离自己这么近,这么亲。一直以来,儿子看自己的目光,绝不是在看一个母亲,他的目光充满嫌恶、疏离乃至憎恶、诅咒。她甚至忘却了,她曾把他抱在怀里,温柔慈祥的爱抚。她有过吗?从火凤儿会走路开始,好像就没了。她从来不曾像一个母亲,他也从来不像一个儿子。
今天这是怎么了?火凤儿跪在自己面前,推翻了她寄予他一切的期望,而她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她只是一味地让他成为天下第一。似乎从未想过,他若成不了天下第一,他还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关键是,即便他成为天下第一,她还是他的母亲吗?
她曾经那么刚强而偏执地对待自己的孩子。她所有得到的和失去的,突然一下子一文不值,毫无意义。
二十年,红颜华发,推来想去,她怎么样都觉得荒谬和悲怆。她极力忍住激动的情绪,声音几乎是颤抖的,对慕倾蓝道,“火凤儿,也不要疏于勤奋,你还需要磨练,不要,荒废了。”
她这样说着,哽咽着,起身夺路,匆匆离去。
下午的阳光,暖暖的。慕倾蓝跪在那里,默默地流下泪来。
黄昏时分,慕倾蓝练剑出了一身汗,沐浴更衣,换上一件月牙白的锦袍,随意地束着头发,端着一杯香茶,看蔷薇染上一层嫣红的夕阳的光色,似含情有意,轻轻地在风中摇摆。
静谧的柔美的黄昏。风中带着沁人的香。慕倾蓝突然想起,夜曦说花落地是有声音的,花瓣会像碎屑一样轻轻地掉。
碎屑般凋零。慕倾蓝的心莫名的柔情,莫名的感伤。
他的目光轻轻地飘向那个院落。在这个静谧的黄昏,那个寂寞的院落,那个淡定的女子倚坐在冰心海棠树下,会等着他吗?
慕倾蓝的嘴角轻轻上翘,他无可奈何地笑了。
他不知道。或许那个叫夜曦的女孩子,在那里过着平静的生活。或许,昨夜只是一个梦。梦里那个奇怪的女人,有那么轻那么哀悯的目光,告诉他,冰心海棠已经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