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淡淡地笑,平静地为陶杰下最后一根针。剑光袭来,冷硬的剑锋,暗淡的光,来无声息。
剑已刺入李安然的衣衫。李安然猛地后仰、下身,剑贴着前心的衣服斜刺了过去,然后李安然迎着剑挥袖,出手。
仿佛江南,那空灵迷蒙的雨。
来人刹那怔住,李安然已闪身而立,温和地唤道,“苏前辈好。”
站在李安然面前的,是一个身形清瘦俊逸的白衣人,戴着一张俊美无邪的青铜面具,他听到李安然的话,惊颤了一下,低沉地“哦”了一声。
李安然笑了。他笑得温情和煦,像是在和失散的老朋友打招呼,他对面具人道,“苏前辈不再用滴水木莲草,但是芳香依旧,即便是面具遮住脸,可风采依然。”
面具人无以掩饰其失落,淡声道,“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李安然道,“苏前辈对在下了如指掌,而在下对苏前辈,只是略知一二。”
面具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楚狂踉跄地闯进来,煞白了脸,散乱着头发,忍痛唤道,“二哥!你还不杀了他!”
李安然扶住他,让他坐下。转身对面具人道,“苏前辈,这世上除了冰心海棠,还没有不能被人破解的秘方。但是以前辈之见,我四弟和您身上的毒,哪一个会先被解开?”
面具人沉默,冷冷的思量,他的面具浮上了俊而冷的微笑,他笑道,“好!想不到这会是个如此精彩的棋局!李安然,我不得不开始重新认识你!你的确比我想像的和你曾表现出来的,还要优秀。”
李安然道,“前辈谬赞了。苏前辈蛰居江湖,才是大智慧。”
面具人似笑似叹,“不想我苏笑等了二十年,竟然会冒出一个李安然来搅局!不过,这的确很精彩,好极!妙极!”
面具人说着,将解药交给李安然道,“他服了这个,三两天就没事了。能把刀用得这么好,杀了我那么多的人,让他死,我也舍不得。”
楚狂“哼”了一声,笑吟吟地望着他,说道,“你若舍不得,就不该毒我啊!偏巧我这么倒霉,碰上一个连二哥也毒不死的家伙!我倒想二哥这次毒死你,省得日后麻烦!”
这话说得面具人笑起来,楚狂道,“中了我二哥的毒,还笑!”他说着,自己气力不支,“哎呦”一声从椅子上落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
李安然打开药瓶闻了闻,为楚狂服下,楚狂吃了药,忍着痛道,“二哥,这是不是解药啊!别回头我吃了,死得更快了!”
李安然苦笑道,“不要说话,闭嘴!”
面具人的身体痉挛了一下,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楚,李安然起身将一个小白瓷瓶扔过去。面具人接过,打开塞,将解药倒在嘴里。过了半晌,他虚弱地道,“想不到,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能配得出‘半月追风’。”
李安然疲惫地叹了口气,说道,“怕是也只有这‘半月追风’才能难得住苏前辈吧。在下为了这次邀约也算是用尽了心思,绞尽了脑汁。苏前辈到底为了什么事,一定不能放过菲虹山庄呢?”
面具人长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只是孤独地走向庭院。右脚已经踏出了门槛,却突然定住,回头望着李安然,轻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想起那个滑天下之大稽的苏笑呢?苏笑已经死了整整十五年了,旧日的称呼,不用再提。”
他落寞地离去,他的声音里有着让人难以体会的沧桑和苦涩。李安然失神,又听得苏笑在外面笑道,“我还会再来的,我们后会有期。”
他的一声后会有期渐远,渐飘,却在静静的夜里久久地萦绕。李安然冲出去,扶起付清流,迅速地为他上药止血。付清流望了他一眼,昏了过去。
邱枫染跌坐在地上,怔怔的,表情清冷得让人难以琢磨。他受的伤并不重,或许更严重的是失败的挫伤。
李安然望着他,没有说话,而是一屁股坐在他身旁,仰望着夜空,温声道,“三弟!”
邱枫染没有出声。
李安然幽幽叹了口气,也没有言语。两个人也不知为什么,好像有了隔阂。李安然心疼地望着邱枫染冷傲如旧的表情,却只觉得嗓子一甜,一口血喷了出来,躲闪不及,溅在呆坐着的邱枫染的白衣上。
邱枫染的肩背一抽搐,下意识伸手扶住李安然,唤道,“二哥你没事吧。”
李安然虚弱地倒下去,倒在邱枫染的怀里,无力地喘息。邱枫染抱着他突然有一点不知所措,因为在他心里,李安然永远也不会柔弱。
而他突然倒下去,在自己怀里,柔弱如毫无抵抗的婴儿。邱枫染突然生起一种恐惧的直觉,或许,自己也会有一天,突然这样倒下去,柔弱如毫无抵抗的婴儿。
李安然淡漠地笑,指了指自己的腰间。邱枫染翻出一看,是五弟云家绝佳的治内伤的药。他为李安然服下,看着李安然安静地在自己怀里闭目小憩,望着那张苍白的脸,邱枫染突然感到凄凉。空旷的凄凉。
从前,他只是孤独,只是冷,但并没有凄凉。
这种空旷的凄凉让他的鼻子酸酸的。心也在涩涩地疼。
他以为,再帮李安然一次,然后离开他时,自己只会轻松,却不想,是这样酸涩。
他羡慕李安然。虽然冒险,但赢了面具人。为陶、冯二人疗毒,需要运用真气将蘸着解药的银针缓缓推入指定的十八处大穴,恰到好处,深一毫则死,浅一毫无效。待插完最后一根银针,也是李安然内力最空虚柔弱的时候。
面具人拿捏得正好,他在李安然下完最后一根针的时候出手,可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输了,不但让李安然躲过了那一剑,还中了李安然的招!
本来的计划,是他合楚狂之力,他们二人拦住面具人的。
可没有想到,面具人一招击败他邱枫染,有几乎是同时,另一招击败楚狂。在李安然下完最后一针的缝隙杀过去,几近完美。
合他们二人之力无法应付面具人卓绝的武功,当时内力空虚柔弱的李安然是如何躲避,又是如何反击的呢?
想至此,邱枫染就灰心。自己的武功,纵是再练十年,也赶不上现在的李安然。
他怜惜地抚着李安然英俊的脸庞,忍不住在内心里问,二哥,你是什么做成的?你该让我怎么做?
李安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悠然醒来,睁眼一看,禁不住苦笑。付清流正躺在不远处的床上,还在晕迷。楚狂横趴在长椅上,他的后背被砍了一剑,剑有毒,毒虽解,可伤很疼。邱枫染落寞地靠坐在椅子上,手上缠着绷带,肩袖处是几点血,自己喷出的血。
邱枫染见他醒了就笑,声音冷冷的却带着戏谑,“你还笑,一屋子伤员,你还笑什么笑。”
李安然吃力地撑起身子,靠在床背上,他的笑看起来有些苍白,说道,“伤是伤了,但总算还都活着。”
楚狂轻轻“哼”了一下,半死不活地说,“现在还都活着,下一刻谁能说得清。现在就是来一个普通的杀手,我们几个全得玩完。那个戴面具的,不会这么傻吧,我想杀手一会儿就来了。”
邱枫染难得对楚狂如此温和,他带着笑说,“四弟不要担心,杀手不会来了。”
邱枫染以为楚狂定会反击“为什么杀手不来!”,可不想楚狂对他一笑,没头没脑道,“三哥,你笑起来真好看。”
邱枫染的心像被针刺了一样,刹那痉挛,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啦。他自我解嘲地一笑,摇摇头,望着房顶。楚狂却望着他,说道,“以后多笑笑吧,快结婚的人了。以前再怎么不好,都过去了,幸福生活就要开始了,结了婚,就要开开心心的。”
邱枫染潸然落下泪来。他突然觉得,楚狂如此可爱。今夜,他们兄弟四人并肩战斗,同生共死。却在未来的某一天,他孤身远去,以敌手的身份相遇,就是在婚后的第一天吧,从此我不再是我,而你们依旧是你们。
他昂着头,泪悄悄滑落,并没有人注意。邱枫染很快冷冷淡淡地笑着,楚狂颇为神往地顾自羡慕着,“有一个漂亮的女孩那么崇拜你,又会做一手漂亮美味的鲈鱼。三哥,你要掉到蜜罐了。从此与佳人携手竹林,饮茶读书,并肩看星星,三哥要过神仙般的日子了。”
邱枫染对着楚狂笑,“你就羡慕吧。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啊!”
楚狂做出一副孩子般无赖的脸皮,对邱枫染柔声央求,“三嫂有没有妹妹啊,介绍给我吧。”
邱枫染无奈地苦笑,“你受那么重的伤,还在这儿贫嘴,好好休息一下吧。”
楚狂疼痛得呲牙咧嘴,对邱枫染道,“三哥你的金疮药管不管事啊,我怎么还这么疼啊!”
邱枫染却发现李安然靠在床背上冷汗滚滚而下,面色如纸。不由大惊,冲上去唤道,“二哥!你怎么了!”
李安然将云逸的疗伤药一下子服了一大把,邱枫染端水过去,李安然忍痛喝了几口,只觉得腹如刀绞,脸疼得是浅灰一般的颜色。
楚狂也趴不住了,冲上去看。不由大惊道,“糟了!二哥你是不是吃错了药了!五弟他们云家的疗伤药,服了以后应该是五脏六腑舒服熨帖,怎么会这么疼啊!”说完拿过药放在鼻子下闻。
邱枫染道,“你不要胡说!这世上什么药二哥分辨不出来,会吃错药!”
李安然无力地伏在床上,突然一个痉挛,一大口血直喷出来,吓得邱枫染和楚狂吩咐后退,又一起冲上去,却见李安然疼痛已缓,大口地喘息。
楚狂心疼道,“二哥,你,你没事吧?”
李安然喘了会气,虚弱道,“没事,药没有错。是五弟的药和我先前服的雪莲红珊丸相冲撞。我上次用雪莲红珊丸治内伤,它还有残存,这次服五弟的药,装在一起,难免的。喷了口血,将雪莲红珊丸的残存药性带出去,以后没事了。”
楚狂舒了口气,一个站不稳,跌倒在地上,邱枫染冲上去扶,楚狂苍白着脸,戏谑地问,“三哥,现在,你不嫌我脏了吗?”
邱枫染一听,一下子将楚狂扔在地上,于是传来楚狂惊天动地的哀叫。
第36章 艳服楚狂
李安然靠在床上,看见身边不远处的一盆野兰正长得郁郁葱葱,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久久不散。
楚雨燕敲门进来,端着一盅热气腾腾的阿胶鹿茸,轻轻地放在李安然身边的桌子上。她在李安然的身边坐下,委屈地沉迷,脸上犹是浅浅的泪痕。
李安然微笑,询问道,“怎么了?还在生二哥的气吗?昨天我点昏你,也是为了你好。”
楚雨燕低头不说话。李安然抚摸着她的头,望着她低垂的眼脸,她的睫毛自然地微微上翘,渐渐湿润,两行泪顺着眼角悄悄流落下来。
李安然苦笑着擦去她的泪,温柔地抚慰,“乖,别哭……”楚雨燕一声抽泣,人已伏在李安然的怀里,李安然拥住她,怜惜地任凭她的泪湿了自己的衣襟。
外面有断续的鸟鸣,晴透的天,有了一点夏天的暴烈。阳光从窗户撒进屋来,有微风,惊起桌上的细细的尘灰,在日光中上扬,飘落。
李安然无话,望着日影中惊起的灰尘,怅然若失。
他的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隐约,但足够疼痛,是持久的钝痛。
这样的心情,向来很少,但非常准确。每当这种预感升起,总有让人非常心痛的事情。
第一次,他十六岁那年练功出了岔子,若非孟伯伯及时发现,差点丢了性命;第二次,孟伯伯和他们像往常一样用了晚饭,说去休息一下,可就再也没有醒来;第三次,爹去世了。这次?
楚雨燕关切地望着他,忧心地唤道,“二哥?”
李安然回过神,看她的脸上满是泪痕,一双大眼睛蒙着水雾幽深浅亮,一副惹人怜爱的神情,不由浅笑着应道,“嗯?有这么委屈吗?”
楚雨燕黯然道,“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事情,一夜醒来,大哥三哥四哥和你都受伤了。”
李安然道,“就为这哭吗?”
楚雨燕娇柔地依在李安然的臂弯,轻声道,“二哥,你害怕失去你。”说着,泪泉涌下来,李安然拥着她,轻拍她的肩,叹了口气。
楚狂斜在门口,敲门,脸上是灿烂的笑,戏谑道,“两个人别哭哭啼啼的了,大家都好好的,老是哭可不吉利啊!”
楚雨燕微红着脸从李安然怀里钻出来,慌张着往门口溜,正好被楚狂截住,楚狂嬉笑道,“燕儿这是跑什么,怎么四哥来了,不欢迎吗?你好是回到你二哥的怀里去,我走好了!”
他话这样说着,人却让出了个空儿,楚雨燕忙地钻出去,低着头一路小跑地离开。楚狂大大咧咧地走到桌边,一口气把那盅阿胶鹿茸喝了大半。李安然望着他笑,问道,“你没事了?大哥怎么样?”
“他也没什么大碍,估计有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倒是你,受这么重内伤,恢复起来不容易。”
李安然笑道,“那你还抢我的东西吃。”
楚狂正好又一口将那碗阿胶鹿茸喝完,他用袖口擦着嘴道,“谁抢你的,你放心,用不多久,你的宝贝燕儿就会再送来。”
李安然道,“你三哥回去了?”
楚狂在椅子上坐下,随手翻了翻桌上的书,又随手将书甩在一旁,漫不经心道,“他一向不喜欢热闹,又最讨厌我,能在这儿呆一晚上,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再要留,怕是要他的命!”
李安然涩涩地浅笑,默不作声。楚狂瞧出异样,狐疑道,“二哥你怎么了?”
李安然苍白地望了他一眼,迟声道,“我,心里难受得紧,怕是,有什么事情……”
楚狂一下子惊起,警觉道,“是不是有杀手追杀我们这些老弱病残来了!我就说那个苏笑,不会这么好心,这么好的机会他楞不下手!”
李安然挥挥手,躺下,楚狂坐在一旁关切道,“二哥你没事吧?”
李安然摇摇头,对他说,“杀手不会来了。”
楚狂道,“为什么不会?”
李安然道,“昨夜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三十四个一流的杀手一起现身,已是前无古人了。到现在没派新人来,估计他无人可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