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淡定的女子,淡淡地隐藏一个惊天的秘密,再淡淡地,在他面前揭去伪装。
她说,她爱慕他。她说,如果她死了,请把她埋在冰心海棠树下。
一个淡定女子凄婉的柔情,曾在自己的胸怀里缓缓地道出。而他,如今都不知道,要不要,相信她。
或许,她和冰心海棠一样,是一个有毒的女人。
她,是面具人对他的试探,还是,正用着一颗火热的心,等他?
慕倾蓝端着茶失神地笑。其实,他真的很想知道,那个叫夜曦的女孩子是不是在爱他,是不是,真的有她自己的计划,除掉面具人?
只是这太突兀,也太隐秘,无从去查实,考证。
他不知道。可是心却莫名其妙地希望,冰心海棠树下的女子,是爱他的,她了解他,他们拥有共同的秘密。
慕倾蓝看向海棠别院的目光,很柔和,很澄清,很美。
海棠树下温柔淡定的女子,你最好不要辜负我。否则,我不但会像从前一样,还会更加暴戾。慕倾蓝如是想。
慕倾蓝非常渴望见到夜曦。三天后,是夜曦当值。她像其他女孩子一样,温顺、小心、安静。慕倾蓝故意没有看她,直到她静静地为他奉茶,他伸手去接,却故意地,让茶泼出去。
夜曦像其他女孩子一样,一下子跪在地上,用帕子去擦。
慕倾蓝浅笑地望了一眼夜曦,她有着刹那慌乱,可双眸翦水,尤其是她有两片非常美的唇。
很完美很娇柔的唇线,婴儿般纯净、自然的柔红。慕倾蓝刹那忘了,好像她浅笑无声间,有两个清浅的笑涡吧?
慕倾蓝含笑冷冷地审视了她一眼。在记忆中寻找,却想不起来。他实在不曾注意过身边的女孩子细微的表情。
她刹那冷下来失神。夜曦规规矩矩地伏下身,说道,“奴婢笨手笨脚,请公子责罚。”
慕倾蓝挥挥手,淡淡道,“这几天我习惯了,起来吧,再去换一杯来。”
夜曦起身,半垂着头离开。慕倾蓝一直望着她,看到她端了杯茶过来,对她温柔地笑了。
当时上午的阳光正在他的脸上,他的笑里充满温情的探寻。
他任她将茶放在桌上,转头去看书,貌似随意地吩咐,“提壶茶,在一边侍候。”
那天他读了一个半时辰的书,直到午饭。他在蔷薇架下读书,偶尔回过头轻轻对她笑。天地寂静,日影斑驳,只那抹笑容,深入人心。
他有时随意地伸出右手用中指在桌上轻敲,夜曦奉上茶去,她倒茶,他望着她笑。他的目光,温柔极了。
真想这样厮守。这样清明的天气,用一颗闲淡而温柔的心,在蔷薇架下,满园淡淡的香,读书。
彼此无语,而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柔情地相守在一起。
慕倾蓝合上书起身的时候,他看见夜曦略带娇羞的表情。他很想把她拥过来,吻她。
他很想抱住她慌乱的身子,听见她小鹿乱撞般的心跳,然后望着她清亮娇羞的眸子,吻上她甜美娇柔的唇。
可事实上,他站起来,夜曦便行礼规规矩矩退下了,让他淡淡惆怅。
黄昏时候,面具人来了。一身雪白的锦衣,一张英俊冷冽的青铜面具。
慕倾蓝尊崇地对他行礼,唤“面具叔叔”。
面具人打量了他半晌,似乎笑道,“火凤儿真的变了。现在连我也佩服李安然,他究竟有什么魔力。”
慕倾蓝垂手站立在面具人身旁,轻笑道,“侄儿过去胡闹任性,辜负了叔叔的一片苦心和期望。侄儿,知道错了。”
“哦”,面具人笑出声来,“这么多年,困兽一样的火凤儿,突然褪了暴戾的怨气,只因为,见过两次李安然?”
慕倾蓝唇角优雅地上勾,却没有笑,他谦卑道,“侄儿输在他手里,几番思量,才惊觉自己原来的脾气,到不了一流高手的境界,实在是,太过浮躁了。”
面具人颔首道,“火凤儿长进不少。走,陪叔叔,去海棠别院,看一看冰心海棠。”
慕倾蓝俯首称是,跟在面具人身后,那是个寂静的黄昏,紫红色的霞光,淡淡的香。路面的石子圆润润的少有尘埃,空气中有飞鸟飞过的踪影,伴随着“唧”的一声呢喃。
海棠别院没有声音。阴阴秀木,几株芭蕉,夜曦穿着件青布衣,在石桌旁静静地喝茶。
见他们两人进来,夜曦安静地上前行礼。面具人望着她,沉吟道,“夜曦,你到风华宫,……已经,七年了吧?”
夜曦半垂着头回答道,“启禀主人,奴婢到风华宫,还差一个月零三天,就满七年了。”
面具人扬声“哦”了一声,似乎对夜曦准确的记忆很感兴趣。夜曦依然半垂着头,淡淡垂着眼脸,一如既往温柔平静的表情,她柔声说道,“自从奴婢来到风华宫,奉命看护冰心海棠,每日都详细记录当天的阴晴雪雨和海棠的细微变化,从未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面具人颔首,目光飘向冰心海棠。慕倾蓝却忍不住多看了夜曦一眼,只觉得这个人淡如菊的女子,温润、柔美,在身侧清净地呼吸,一个声音,一个眼神,似乎别有深意,仔细体味,却又了无痕迹。
冰心海棠青碧茂美的枝叶,在霞光中随风轻轻地摇曳。面具人清瘦的身姿,白衣被风轻轻地吹起,他伸手拉过花蕾,轻轻地向前,优雅地嗅。夜曦在他身后,抬目轻轻地望了他一眼,只觉得面前的人,清举翩翩,风姿如仙。
海棠素以清艳闻名,冰心海棠尤甚。那雅洁的花蕾细腻清润,光泽如美玉,在日光青叶间脱俗华美,别是一种风韵。面具人每每在冰心海棠面前驻足失神,似对风华绝代的情人一见倾心,痴迷专注。他常常一看就是半个时辰,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当然人也无法猜测他面具下的表情。
每当此时,夜曦便在一个不远也不近的地方静静等待。她脸上的表情永远淡定、柔静,她等待的姿态,沉默温顺。
有时候,面具人会在冰心海棠面前喝一盏茶,有时候会饮一点点酒。他俊美得接近邪惑的青铜面具,竟然会让人产生它在微笑的错觉。
他到来的时间,以黄昏居多。或许他爱慕夕阳的霞光,或许他喜欢那时天气的清和。他在冰心海棠的面前,说不出是膜拜,是追忆,还是玩赏。他偶尔会轻轻地叹息,然后孤独地离去,似乎冰心海棠,是他一生欲罢不能的梦想和希望。
今天,他竟然伸出手拉过花枝,侧了身,去嗅那有毒的花蕾。
第34章 月夜邱枫染
传说中,冰心海棠,是世界上最烈的毒,只要一点点,沁入人的肌肤,便再也找不到存活的路。
可是面具人却似乎噙着微笑,以一种翩然飞菊的清朗姿态,去嗅它的花蕾。
万一,花蕾的剧毒从鼻孔侵入体内,或许,冰心海棠在那一刻突然绽放该怎么办呢?
他从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的白衣和青铜面具似乎包裹着一具极度理性而淡漠的躯体,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冷酷的心激起情绪,燃烧起他的怒火。他的青铜面具永远是绝美的具有魅惑的笑,他的身躯永远是笔挺清瘦的沉静,即便是惩罚慕倾蓝玩弄莫青慧的时候,即便是他杀人的时候。
从小,慕倾蓝就知道,他的冷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东西。而如今,他在优雅地嗅花。慕倾蓝在优雅地笑。
粉紫的霞光,温柔的风,海棠茂美生长的气息。两个英俊男人看似随意却又极具诡异的笑容。
面具人手指牵着花枝,侧首而望。慕倾蓝在风中极为清浅随意地笑,他身后不远处,夜曦半垂着头,浅淡温润的表情和气质。
面具人刹那失神。他突然有一种感觉,那个温顺的女孩,有着浅淡温润的表情和气质的女孩,一如这清新静谧的黄昏的空气,怎么好像似曾相识似的。
曾见过吗?什么时候?是多年前的,一个黄昏吗?
他的手松开花枝,花枝立即恢复了从前的位置,在风中静静地轻轻地摆动。面具人望着夜曦,走到她身边,细细审视。
夜曦带着不自觉的紧张和惊慌,将头垂得更低,怯声道,“主人。”
她的声音有细微的颤抖,在黄昏的空气中,仿若暮春的游丝,轻柔,半凉,淡若无痕。
面具人颇为玩味地望了半晌,柔声道,“你来时,我记得,你说你姓陈,是不是?”
夜曦答道,“奴婢是姓陈。”
面具人沉吟了片刻,挥了挥手,说道,“你去倒杯茶来。”
夜曦行礼下去,面具人望着西天柔美的彩云,轻声道,“火凤儿,你今年应该满二十岁了吧?”
慕倾蓝尊崇地应了声“是”。
面具人望着他,“已经二十岁了,怎么还没有正式娶亲?你娘为你挑的那许多绝色女子,都不喜欢吗?”
慕倾蓝浅笑,轻声道,“喜欢。”
面具人的声音微微扬起来,别有深意道,“喜欢吗?”
夜曦奉上茶来,面具人深深望了一眼她青春明净的脸,转头对慕倾蓝道,“火凤儿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慕倾蓝嘴角挑上去,目光轻举,浅笑道,“叔叔觉得什么样的女人与我合适呢?”
面具人接过茶,微微呷了一口,没人能想见他的表情,只见他的青铜面具上那俊美极致的微笑,他对慕倾蓝低声道,“你身上现在才有了某种危险的气息。我想,你在很早就知道,风华宫是我华丽的金丝笼,而火凤儿你,是笼中的金丝雀。你看到了外面的天空,没有自我毁灭,这让我很感兴趣。火凤儿,你不要辜负我,记得精彩点,再精彩点。”
慕倾蓝平静地听完,莞尔笑道,“侄儿是这世间的蝼蚁草芥,再精彩华丽的表演,在叔叔看来,不足以付之一笑。”
面具人望着他,似乎在笑,所以他的声音暖暖的,他对慕倾蓝道,“你不知道,看万物生灵的悸动,是一种莫大的乐趣。”他的目光飘向冰心海棠,声音变得飘渺幽深,他说,“即便是已知道 ,等待,也是最快乐最有趣的事情。”
面具人静悄悄地飘然而去。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小径的尽头,空气中却还到处是他的气息。
慕倾蓝静静地望着面具人的背影,没有动作,没有声音。他的不远处,夜曦安静的存在,融在那个恬淡的黄昏里。
光线渐幽暗,天空是那种浅蓝深灰而黑的颜色,像极了慕倾蓝的眼眸。
夜曦静静地整理茶具,慕倾蓝说道“过来。”
语气冷而倦,没有怒气。
夜曦静静地走过去,半低着头,唇边却是淡淡的却生动鲜活的笑意。
慕倾蓝望着她,觉得分外舒适。他忍不住笑起来,托起夜曦的脸,问道,“你笑什么?”
夜曦静静地望着他,目光纯净,欲语还休。
慕倾蓝伸手将她温柔地拥在怀里,夜曦温热的身体,轻轻的呼吸,少女特有的娇柔的质感,让慕倾蓝的心油然生出温柔怜惜。那种被人依赖的感觉,突然让他觉得,或许,这就是传说中,所谓的幸福。
怀里的夜曦顺从地埋首在他的怀里,柔情似水。
慕倾蓝刹那迷醉,拥着夜曦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内心道,“她若是骗我,她就死定了。”
夜曦悄悄地流下泪来。慕倾蓝察觉,低头吻在她的额上,柔声道,“别哭,为什么哭。”
夜曦轻声道,“如若,夜曦今夜死了,请公子记得,她曾经在你怀里,爱慕你。”
慕倾蓝用力包疼了她,薄责道,“不许胡说!若是爱慕我,就不准你先我而死去。要听话,否则不饶你。”
夜曦悄无声息地笑了,“夜曦自己的事情,夜曦知道该怎么做。”
慕倾蓝雄霸地用胳膊勒紧她的身体,疼得夜曦皱眉低哼了一声,脸色发白了,慕倾蓝警告道,“从此以后,没有你自己的事情。”
慕倾蓝说完,松手转身离去,去得突然而冷淡,让夜曦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的背影,心疼痛起来,空虚像夜色一样,浓浓地笼罩过来。
那夜,淡淡的月光。
清幽的竹林里,邱枫染一身白衣,静坐在石岩之上,对着月亮,吹着清幽的曲子。他的面容清俊,薄薄的唇即便笑起来也有几分冷峭,何况今夜,他心乱如麻。
他是一个冷静的人,即便心乱,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情绪,笛声依然流转幽长。
他的不远处,一人静静地站立望着他。那人一袭白衣,身形清癯,一张俊美无尘的青铜面具背着月光,右手则拿着一枝扶疏的桂木,桂香幽隐,香远益清。
面具人怎么看,怎么飘逸俊美,他的面具带着笑,美得有几分生动,令人痴迷。他在静静地听着邱枫染吹笛,耐心的姿态像是在欣赏一场烟花的盛宴,数不尽的绽放辉煌,看不完的烟没沧桑。
邱枫染停下,竹笛在他的手中斜倾着,他的嘴角噙着笑,对着面具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面具人为他轻轻地鼓掌,桂枝随之摆动,摇落一身香。他笑而不语,月光为他披上一件华丽的衣裳。
邱枫染望着他,不得不承认,面具人真的是好一种令人倾慕的姿仪。望着他,仿似可以穿越岁月沉重幽暗的尘灰,透过空间苍茫杂乱的碎屑,直接抵达一种华美而寥落的境界,在那个境界他莲花一样,俯瞰众生,微笑。
他微笑的唇旁,没有悲悯,只有戏弄。
没有人可以窥视他真正的面容,那张绝美的青铜面具,散发冷硬而令人迷醉的光辉。
邱枫染莫名其妙的与之很接近。好像,他们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宿缘,与之相见,莫名欢欣。人海知音,这种感觉在与李安然朝夕相处,侃侃而谈的时候,也不曾有过。
人与人之间,生物与生物之间,有时候就是有一种神秘奇妙的感觉,有些人我们渴望亲近,有些人我们本能地疏离。
邱枫染在和那面具人两相对望,距离不远也不近。
邱枫染望着他静静地笑了,远方的星星,在深黑的夜幕上闪烁这光辉。他的笑,好像是对久违的朋友,不期而至。淡而深。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邱枫染的心似乎只有这个飘逸而邪魅的面具人才能洞察,才能理解。只有那样一种寂寞的邪恶与唯美,才能让他心生倾慕。
两个人突然觉得,彼此都不用说话。邱枫染仿佛看到了那夜被撕碎的紫茎云兰的花瓣,那淡淡的幽香,洁白的光泽。碎裂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