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他拒绝了面具人的邀请。
那夜,在一剑的较量之后,面具人将跌落的紫茎云兰捡起,静静地撕碎。
他想起,面具人走后,他内心难以言说的惆怅和心痛。
而今夜,面具人白衣胜雪,宛若玉树临风。淡淡的月光,幽隐的芳香,空灵又质实。让他突然觉得这是一场注定无法逃脱的相遇。
邱枫染好想问他,“可以,在竹林小屋的旁边,种上紫茎云兰吗?”
可两个人,只是相视而笑。
邱枫染抬目望见那夜的星空,浩瀚繁星,偶尔淡薄的云。
面具人轻轻地道,“或许,这世上只有你,那么有兴趣看天上不谢的烟花,难道你就不爱,这世上的繁华?”
邱枫染道,“这有什么差别吗?”
面具人道,“天行健,自然我们无法改变,可从我们拥有生命的那一天起,人生短暂,我们一定要让它绚烂。世间繁华,虽然难以把握,但也聊胜于无。”
邱枫染笑得清冷,“如果繁华是你的诱饵,我是那条爱慕繁华的鱼吗?”
面具人仰面叹气,微笑道,“你不是!”
邱枫染也笑。面具人道,“可你也不是那只曳尾于泥涂中的乌龟。生命若是烟花,总要在黑夜的高空中,绽放。”
邱枫染平静的面孔掠过追忆的感伤,他苦笑着似自言自语,“只是,为了烟花?”面具人道,“刹那的烟花也会永恒,让不同的人为之惊艳。”
邱枫染的心突然温柔地疼。为什么,李安然从未用烟花来比拟人生?对李安然来说,生命可以短暂到呼吸之间,连接着花开花落的似水流年,却从来不是,长久寂寞瞬间绽放销毁的烟花。
而偏偏,这个面具人,就像是读过了他的心,爱慕烟花。他第一次到自己身边,在花溪苑里点了把火,负手望着半天的火光,像是欣赏美丽的烟花。
这便是奇怪的机缘,莫名的吸引。人们爱慕李安然,是因为欣赏他生活的态度,而偏偏自己,无法苟同。
道不同不为谋。或许真的如面具人所说的,自己欣赏李安然,但不是为自己寻找一个朋友,而是在寻找一个对手。
面具人早就了悟了他的心。本质相同的人,即便相隔很远,混迹人海,也能一下子感受到自己的同类。
邱枫染知道,他这次无法拒绝。他仿佛听到内心最隐秘的声音,他的骨子里就有一种接近邪恶的冲动。
所以,他看着面具人,会心地笑。他笑着说,“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面具人仰天笑了一声,说道,“我给你的条件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从此以后,万物就是你的刍狗。”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难道,仅仅在一念之间,原本为刍狗的身躯会一下子成为驱使万物的神?
邱枫染黯然,他突然想起李安然春阳月光般的笑,欢享人生,温和而美到极致。即便是神,也会羡慕吧?
两个人之间,突然变得静寂,静寂得有些尴尬。面具人轻叹道,“李安然,那么让人放不下吗?”
邱枫染没有回答,一遍遍想起,李安然在他的竹林伫居了三日,那三日仿佛世间只有他们二人。从没有一个人,与邱枫染相处得那么愉快。李安然的衣服也会脏,可他从来都觉得他很洁净,不仅洁净,还很鲜活。
因为鲜活,所以具有生命的温度。在不知不觉中消融他的冷峭,如沐春风。
生命从来不曾那么美好。他从来都不知道,人,原来可以那么快乐。
可他知道了又怎么样?李安然就是李安然,他似乎生来就学会看花开花谢的,而他邱枫染却注定,在清冷的夜里,看星星。
他看向面具人,眼里是隐隐的热望。面具人拈着桂枝,笑了。
他对面具人说,“我不想让他现在死,我还要帮他一次。”
面具人道,“你可以帮他,毕竟他曾经是你的二哥。但我不能保证,他不死。”
邱枫染道,“好!”
面具人走近前,拍拍邱枫染的肩。浓郁的桂木的馨香,他摇曳这手中的桂枝,喜极而笑,仰天踏歌而去,衣袂飞飘。
邱枫染听见他在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这错置的楚辞。以为只有楚狂醉了,才会唱得出。
楚狂。邱枫染浮上冷淡的笑容。这世上怕再没人比楚狂更炙热。
从此,那一场交游也只成过往。
浮生如梦,邱枫染突然从那梦中醒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谢小倩娇憨地笑,唤他,“邱大哥!”
邱枫染脸上露出难得的温柔。他笑着回头,谢小倩已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抱住他,娇嗔道,“你怎么这么晚不在房里,跑到竹林里来,害得人家好找!”
邱枫染笑着责备,“这么晚你不在房里睡觉,出来找我干什么!”
谢小倩笑道,“今天嫂子陪我去订做婚袍,很漂亮,我晚上就怎么也睡不着,想见你。”
邱枫染道,“看你这爱热闹的性子。若是和我回了竹林,不知道要闷成什么样子。”
谢小倩笑得温顺而痴情,她搂着邱枫染的脖子,娇声道,“有邱大哥在,我怎么会闷呢!”
邱枫染道,“男人有男人的事情,不可能一直陪你。”
谢小倩纯真甜美地笑道,“那我就多带几个丫鬟,让她们陪我玩!而且,你竹林的阁子里不是有天下少有的藏书吗?你不在,我就去阁子里读书好了!”
邱枫染宠爱地拥着她,低头轻吻谢小倩的唇,谢小倩突觉未婚夫的男性气息压过来,唇瓣被他温柔地啄了去。
她闭上眼,将他拥得更紧。只是那个吻并不像以往那般让人迷醉,轻,而且短暂。邱枫染怜惜地望着怀里一脸温柔幸福的女子清俊的脸,肌肤凝脂般光洁细腻,每一根睫毛都在月光下如此清晰。
他突然有点畏惧。怀里这个对婚姻有着太多甜蜜憧憬的年轻女子,她聪明却又不解世事,温柔又有一点小小的淘气和任性。她把自己交付于他,要的是他一生宠爱而温柔的对待。
只是生性清冷的自己,寂寞成为一种习惯,当恋爱的热情已退,她会有多少怨怼?
谢小倩已睁开她明亮的大眼睛,忍不住担心地左右望着失神的邱枫染,摇着他的肩旁关切道,“邱大哥,你想什么呢?”说完忍不住内心淡淡的失落和委屈,撒娇道,“是谁让你生气了,对我也是冷冷的。”
邱枫染恢复了微笑,对谢小倩柔声道,“我有些事情烦心 ,我陪你一起回房吧,小心天凉着了寒,到时候要做一个生病的新娘子了!”
谢小倩展颜,将整个人娇柔地依偎在邱枫染温暖的怀里,笑道,“邱大哥不要烦心,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不要理它就是了!以后不要一个人生闷气,你也要做一个不生病的新郎才好啊!”
邱枫染拍拍她的脸,温柔笑道,“又贫嘴!是谁刚刚病了一个月啊!这么深的夜不披件衣服就跑出来,病了活该!”
谢小倩在他怀里做着鬼脸,听着他的薄责,偷偷笑着,这种细细的幸福的气息让邱枫染的心痒痒的,软软的。
他轻轻拍打了下谢小倩的头,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小倩一声低呼,手臂却自动缠住了邱枫染的脖子,“邱大哥,叫人看见!”
邱枫染浅笑道,“这三更半夜的,谁看见!小丫头不是喜欢我抱你回房,再哄你睡觉吗?”
小倩的头温柔地贴在邱枫染的心房,嘴上温存地笑,耳朵听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
第35章 一线决杀
李安然选择了今天。离七日毒发还有一天,但他选定了第六日的晚上。他选择在哪一天接受攻击和杀戮,这毕竟是他的自由。
一切都准备好了。李安然穿着洁净的白麻布衣,脸上淡淡静静地笑。陶杰和冯春时并排盘腿坐着,□着上身,房里上好的炭火轻煮着小巧的砂锅,弥漫了一室药香。李安然微笑地望着陶杰和冯春时,手里娴熟地捻着细细的银针。陶、冯二人颇为紧张,李安然安抚道,“怎么都这么大了,还怕扎针啊!你们什么都不用想,只是闭上眼睛就好。”
二人点点头,担忧地望着李安然。李安然拿出宽软的绢布,将冯春时的身体固定住,冯春时惊道,“少爷,您这是……”
李安然道,“我怕你们乱动,功亏一篑,点你们的穴道又有碍血液流通,所以将你们轻轻捆住手脚,你们只要记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闭着眼睛,不要乱动就好。”
李安然的动作轻柔迅速,不一会儿将二人绑好,他拍着二人的肩,示意他们放松。陶杰出了微微的汗,李安然笑道,“都快二十岁了,干什么事还是心慌,不要紧张,阿杰你这样子,肌肉绷得紧紧的,呆会儿我不好行针啊!”
陶杰仰天叹气道,“少爷,我,我忍不住。不然你打我两下好了,我,我担心……”
冯春时倒是静静的,他说,“阿杰,别胡思乱想了,少爷既然决定了,我们就不要添乱。”
陶杰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可是,我……”
李安然笑了,起身在室内点了枝紫色的蜡烛。冯、陶二人顿时闻到一种淡而宁静的香气,心渐渐平静下来。
李安然用一种凉凉的,散发着浓郁酒香的液体为他们擦拭身体。一声细微而尖锐的金属划过空气的声音,打斗声起。
冯、陶二人的肌肉一下子紧绷起来,李安然拍拍他们的肩背,让他们放松。
训练有术的杀手,刹那间涌过来,势如钱塘潮水。
付清流的剑挥出。他是李安然的师兄,是师父收留的流浪的孤儿,七岁便跟了师父,而那年,李安然才四岁。
他理所当然成了大哥。师父说他没有打暗器的天赋,他主要练剑。他暗器打得稀松平常,剑也比不过李安然。
他知道,自己做不了顶尖的高手。但今夜,他拼出去了。
他的剑雪亮的,在夜空中绽放昙花一现般的光彩。他狂怒,凶狠。强劲的敌手激发了他嗜血的冲动。
一个人倒下。另一个人,再来一个人。
杀手的剑像蛇的攻击般阴冷、准确,剑所到之处,不是划痕而是一个窟窿。付清流在与第三人迎战的时候,右肩被刺了一个透明窟窿,血流如注。
他的剑落地。他下意识用左手点住穴位止血,冷汗沿着脸庞直流下来,胶着住散乱的发。
杀手却不想多费一丝一毫的力气,理也不理付清流,直奔那间房。
他们所有人的目标,只是李安然。
那个伤了付清流冲上前的杀手,倒在邱枫染绮艳的剑光下。
玉龙飞雪剑。满天绮艳的夕阳。
夕阳特有的艳,特有的烈,特有的霸道。刹那间成为死亡的颜色,把对手的血肉化成火,在燃烧。
邱枫染白衣胜雪,他的长发在剑气中扬起,他冷冽的眸子,唇似乎在冷冽地笑,他的白衣在剑气中自如地聚散,避开对手零星的鲜血,一尘不染。
他似夕阳中冲天而起的鹤,义无反顾,无所畏惧高空的寒侵袭他的翎羽。
杀手在从各个方位攻击这间房,而现在只有两个人在抵挡,除了邱枫染,就是楚狂。
楚狂还是穿着那件一个月没有洗的宽大的黑布衣,只是不见了那张他视若珍宝的七弦古琴。他的头发,豪放不羁地凌乱地披散,有几处,很明显的,被人用剑削了去。
他的俊脸,一脸尽兴愉悦的表情。他的右手拿着一把黑黝黝的,幽暗酷寒的刀。刀身不长,也不宽,只是刀刃锋利。刀尖处弯成弦月的形状,刀背宽厚,上面刻着稀奇古怪的兽形图纹,三年前他一时兴起,在刀背处凿洞装了三只铃铛,一舞起来,金戈铁马般锐利尖刻的响,北风吹过岩洞间隙般的刺耳的声音。这家伙酷爱音律,只是这几个铃铛的声响,像极了被死神捏住咽喉的生灵在凄厉哀号。
他高大的身影站在房顶之上,披着淡淡的月光。唇边是肆意不羁的笑,好似这亡命的厮杀是一场极其过瘾的游戏。
在这个时候,他有着一种百兽之王的雄霸,他用那双洞悉音律的耳朵,灵敏地听到细微的风吹草动,然后优雅旷放地飞身过去,一刀毙命。
一刀毙命。就是这么简单,这么快,这么残酷。
刀口就在敌手的心脏或是喉咙。心脏被刺穿了,喉咙则是被割破。
那把刀似乎被赋予了某种嗜血而神秘的气息。在从此以后的传说中,楚狂的刀会因为饮血而变成蓝黑青碧的颜色,会因茹血而有了生命,从而更快,更灵动,更无可抵挡。那把刀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死亡的召唤”。
生命就在刹那间结束。一切仿似很简单,随着一声尖厉而细长的声音,闻到一种金属的味道,中刀,眼中闪现出微弱的光泽。
刹那寂静。杀手被这凌厉的杀招所震慑,怯步不前。
楚狂吹了吹刀锋上的血,像是在吹落书背上的尘灰。
杀手又冲了过来。
楚狂迎上去。衣襟撕裂的声音,不同方位的剑割破他的左袖,割裂他的前襟,刺破他后心的衣衫。然后不同方位的人,倒下。
杀手望而怯步。
空气中淡淡的血腥,薄薄的寒。
楚狂的身后就是通向那间房的门。楚狂与杀手不过十步远的距离。
他静静地望着面前人,刀锋滴血,突然出手。
那尖锐的,风啸般的声音响过。死神的召唤。
邱枫染的玉龙飞雪剑虽然厉害,但尚纠缠,可这个用刀的家伙果敢狠绝,毫不废话,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可偏偏是,每次历险的结果,不管是被削了头发还是刺破了衣裳,但结果都是,他活着,对手已死去。
玉龙飞雪剑淡漠了嫣红。已无人可杀。邱枫染清冷地站在夜幕里,剑上是清冷的月光。
细微的声响,强劲的风,突现的芳香。
玉龙飞雪剑又突现嫣红,残阳如血!
然后错过,剑生生被震落,邱枫染跌坐在地上,虎口震裂,右臂生生发麻。几乎于此同时,那个人影袭击楚狂。楚狂的刀挥出。
闪电般的芳香,刀被凝滞的刹那,楚狂奋力斜身,抽刀,人也被远远地弹飞出去。
人影从天而下,直袭李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