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道,“三弟莫这么说,商人官府还有这些流民,是你生平最讨厌最不能容忍的,今夜,倒全让你遇上了。你不怪二哥拉你出来做你不愿做的事,就行。”
邱枫染望着李安然,浅淡地笑,摇了摇头。
不多时,到处散溢着浓郁的粥香,人群一片骚动。刘青山和楚狂等人高声吆喝着维持秩序,邱枫染则静静地站着,怔怔地看着衣衫褴褛的难民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捧着碗,一边吹气,一边贪婪地大口喝粥。火光明灭,李安然看不透他一贯清冷的表情,不知道在他的内心中,到底是悲悯还是厌恶。
李安然望着邱枫染,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邱枫染也看过来,两人目光相遇,就那么互相注视了一会儿。邱枫染走过来,清冷的声音带上了些许温度,他对李安然道,“二哥,你的面色有点苍白,不要过于劳累了,养伤要紧。”
李安然笑着点头应诺,这时一个四十岁上下黑瘦高大的汉子捧着碗粥从他们身旁经过,无意中碰了邱枫染一下。李安然见他面露嫌恶之色,遂笑道,“三弟,这里不用你操心了。你马上就成婚了,有许多事情要忙,先回去吧,不然冷落了新娘子,我可是吃罪不起呢!”
邱枫染浅浅笑了,遂与李安然告辞。李安然的周围一片喝粥的响声,那夜天上有淡淡的月,夜幕是一种阔大无穷的黑。
李安然忙了三天,为难民看诊施药,终于汤药见效,众人病情趋于稳定。李安然在椅子上刚刚舒了口气,突然一口血吐了出来,倒在地上。
众人都吓坏了。幸亏楚狂正在身边,为李安然服了几粒云家的疗伤药,急匆匆送李安然回来。
李安然整整昏迷了六个多时辰,在第二日的黄昏悠悠醒来。楚雨燕正守在旁边,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其他人。李安然有刹那恍惚,似乎做了一个悠长悠长的梦,醒来后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幽暗而又熟悉的时空。
那个时候,他是一个学艺未成的少年,唯一的烦恼只是孟伯伯对他过于严苛。他不能像别的少年一样,去外面喝酒,交游,和自己爱慕的或是爱慕自己的人搭讪。他每日读书,但不会去科考,他每日习武,但不会去争斗,他天天浸染着毒,但不会去用。
诚然读书习武也有很多的乐趣,但他那时觉得外面的世界丰富而精彩,经常让他心生向往。
他以为,在外面的世界里,可以义薄云天,相逢为君饮,三五好友,快意红尘,对酒当歌,肝胆相照!
如果他知道,他一出来,就是跳入那个十年前就设好的劫,惹得几乎全天下的高手都来杀他,那他情愿永不再有踏入外面世界的梦想!
就那样,酣畅淋漓地读读书,无忧无虑地习习武,多好!
那曾经心如雀跃,翘首企盼的东西,在得知真相后,让他疲惫,厌倦。
李安然有一瞬间,希望自己永不要醒来。
可是他已经醒来了。昏睡或许可以给他一个柔弱的机会,但生存永远没有再柔弱的理由。
楚雨燕惊喜地唤他,他睁开了眼。
他干渴得难受,吃力地起身,不等他吩咐,楚雨燕立刻捧着温热的水递到他的唇边。他接连喝了两杯,复又躺下。然后虚弱地望着楚雨燕笑。
楚雨燕在一旁哭了。
李安然微微地笑,轻声道,“这不都好好的吗,怎么又哭了。”
楚雨燕擦擦泪,抽泣着,拉着李安然的手自责道,“二哥,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不让你去操劳了!我天天炖好东西给你吃,什么时候你身体壮壮的,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正巧楚狂提着只乌鸡回来了,听了楚雨燕的话,忍不住道,“这上演的是哪一出啊!二哥还没娶你,就被这小丫头管住了?”
楚雨燕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几乎是气急败坏地道,“四哥你!……”
谁知楚狂也没理她,直接将乌鸡递给她,赶她道,“去给你二哥炖乌鸡汤去!”言罢径直走过去,坐在李安然身边,笑道,“二哥你这下出名出得更大了!整个杭州城到处都是说你!我出去了有半个时辰,没走几步路就被人围住,东一句西一句地问,看我以后也不用出门了!刚才有一个胖胖的大婶,非要把那只乌鸡给我,我推辞不过,拿了鸡用轻功跑回来的!”
李安然淡淡地笑。楚狂道,“你还笑!你以为出名好玩吗?外面的人若知道你醒了,这院子差不多就快成集市了,送往迎来也会累死你!”
李安然轻轻地咳嗽,笑道,“我病成这样子,哪有力气送往迎来啊?就有劳四弟你了!”
楚狂道,“你饶了我吧!你静静地将养几日,官府让城里的富人募捐呢!遭灾的省份也正在放粮救灾,号召大家回去重建家乡,这场官司算是打完了!你把瘟疫控制住,偏偏又累得倒下,城里城外的人都感激你,想不被歌功颂德都不成!不过二哥,你也别嫌烦,这总比被人杀来杀去强多了!”
李安然笑而不语,沉吟了半晌,叹气道,“过一阵子,你三哥也要成亲了,我,也该回去了。”
楚狂听出他的深深疲惫。
李安然道,“楚狂你为我拿纸笔来,我给阿逸他们写封信,我已经出来很长时间了,不能音信全无。”
楚狂怔怔地望着他,这个面色苍白,疲倦淡定的男子,突然让楚狂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第44章 苦涩新婚
李安然开始静养,很少出那个小院,只是偶尔出来看看花,晒晒太阳。一个月后,上万的难民开始重返家乡。临别时,刘青山带着三五个汉子来看望李安然,热泪盈眶地叩谢着救命之恩。李安然气色不错,要店家做了一桌子菜,一堆人高高兴兴喝了一顿酒,宾主尽兴,刘青山等人大醉而归。
杭州城没有了难民的惊扰,又变得静悄悄的,温柔甜美。天气渐渐热了,到处飞满了杨花。李安然经常懒洋洋地躺靠在外面的长藤椅上,脸上是慵懒和煦的笑,在那个万物青葱蓬勃的初夏,楚雨燕是李安然最亲密的伙伴。
她就在李安然的身边,端茶送水,洗衣做饭,在李安然身边弹琴,轻灵洒脱,在李安然怀里谈笑,柔情似水。楚狂也突然有了眼色,经常拉着付清流出入秦楼楚馆,不再打趣李安然和楚雨燕两个人了。
楚狂英俊,又是气宇轩昂令人心仪的气度,风流俊赏,音律精妙,现在突然放下身段与秦楼楚馆的姑娘们耳鬓厮磨,填词作曲,一时之间红遍杭州,大街小巷传唱的都是他的新曲子。惹得众多女子爱慕,甚至有人三更半夜来客店里寻,倒也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见楚狂一面,哪怕是远远看一眼也好。
李安然笑着骂他,不做嵇康,改做柳耆卿了。他笑微微一把抢过李安然手里的茶喝了一口,大大咧咧地往李安然的椅子上一靠,理直气壮地说,做柳耆卿不错,二哥三哥都有女人陪,我也不能落后啊!李安然说你不要惹那么多相思债,欠女人的情可不是好玩的。楚狂道,我只是和她们喝喝酒聊聊天,教她们弹琴为她们写曲子,又没有许诺终生,有什么好欠的。
李安然摇头笑。楚狂亦坏笑,凑近前对李安然耳语道,二哥,我这些日子带着大哥在外面打野食,给你腾出大把大把的时间和空间,你有没有把燕儿丫头变成我名副其实的二嫂啊!干脆,你也别等着回菲虹山庄办了,不如和三哥凑个热闹,一起结婚吧,我和大哥把两顿喜酒一起喝了!
李安然捶他一拳,楚狂捂着肩膀痛呼,二哥你伤好了,怎么打得这么疼!李安然半笑不笑道,你整天被一群红颜知己围着,挨惯了她们的粉拳绣掌,自然觉得我打得重。楚狂跳起来,嬉皮笑脸地抢了李安然的茶一口喝光,说道,我惹不起你,我躲!人一转眼钻出屋子,没了踪影。
那天上午,天气清明,楚雨燕在花影里为李安然弹琴,唱的是一首甚不合音律的奇怪曲子,据说是出自楚狂的手笔。李安然依靠在藤椅上闭目静静地听,却听唱的是:
“你的笑丝毫不经意,却让我一瞬间爱上你。爱上你也只能无言以对,从此后,我心力交瘁。 爱上你是万劫不复的罪,将我的心碾碎成灰。记忆中的那一场江南烟雨,今生无从追悔,留作来生回味,可谁又曾真见过人世轮回!”
这一首曲子,曼妙缠绵,一唱三叹,反反复复,渐渐消歇。李安然内心一动,半开着眼用眼角余光微微一瞟楚雨燕,却见她怅然若失,轻轻落下泪来。
李安然复又闭上眼睛。楚雨燕黯然神伤,茫然沉默了半晌,轻轻擦掉泪,转头望向李安然。
李安然睁开眼睛,笑,对楚雨燕道,“傻丫头,你哭什么,你四哥写的曲子,有这么讨女孩子喜欢吗?”
楚雨燕垂下头,又流下两行泪来。
李安然起身一把搂过楚雨燕,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珠,柔声道,“这是怎么了,平时都是高高兴兴的,今天怎么弹了一首你四哥的曲子就哭鼻子啊?”
楚雨燕黯然道,“觉得这曲子百转回肠,真的是又美妙,又让人心酸极了。”
李安然闻到她颈下的相思翼淡淡的香。
他莞尔道,“春女善怀,看来春天是你们女孩子容易感怀的日子,怎么被一首曲子也感动成这样子。回头我倒要问问楚狂,他还用代言体填词,问问他这个不懂相思为何物,到处用曲子留情的家伙,是怎么揣摩到女孩子的心思,写得这么到位的!”
楚雨燕“扑”地笑出声。在李安然的怀里舒适地半仰着头,明亮的阳光洒在她白皙的脸上,散发着淡淡的青春光芒。她的眸子含着笑,黑而亮,目光澄净得像一头初次离家便被猎捕的无辜小鹿。
李安然低头吻住她。
耳边似乎还在回响楚雨燕歌唱的声音,“爱上你也只能无言以对,从此后,我心力交瘁。爱上你是万劫不复的罪,将我的心碾碎成灰。”李安然内心苦笑,燕儿,爱上我,有那么辛苦吗?心力交瘁,心还被碾碎成灰?
邱枫染大婚那天,楚狂被李安然喝令洗得干干净净,穿得光鲜华贵。兄弟三人连同楚雨燕去贺喜,邱枫染穿着婚袍在门口淡淡笑着,引他们进了里间,清冷的人穿着鲜艳的大红,别是一番风味。楚狂凑近前,邱枫染条件反射般向后躲,楚狂道,“三哥莫怕!我今天洗得干干净净来的,被二哥逼着洗的!”
邱枫染没理他,对李安然笑道,“二哥身体,复原得如何?”
李安然道,“还好,最近好多了,楚狂都敢气我了。”
邱枫染回头望着楚狂笑,说道,“我们这位名满杭州的大才子,动不动被女人追捧缠绕,是不是在外面闯祸,招惹了谁家姑娘,给二哥惹篓子了?”
楚狂受宠若惊地叫道,“三哥!我要晕了!看来真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你今天竟然和我主动开玩笑了!让我抱一抱,三哥!”
结果邱枫染飞快地一闪,楚狂结结实实扑在了李安然身上,被李安然不轻不重地揍了一拳。
身后传来谢小倩温柔的嘲笑声,“四哥你这是干什么,也不知道害羞,干了坏事,就跟小孩子一样躲在二哥怀里去!”
楚狂脸不红心不跳地起身,脸上笑着,张开双臂道,“新娘子怎么跑这里来了,来,让楚狂哥哥抱抱!”
谢小倩没理他,笑着拉住了楚雨燕的手,问寒问暖。
楚狂找了个没趣,遂搭着付清流的肩道,“大哥,你千万别不理我啊,我们去外屋,那边好多人,摆了不少好吃的,我们过去尝尝去!”
付清流没有异议,两个人朝人堆里走过去。众宾客本来各自和自己熟悉的亲友闲聊,见楚狂丰伟英姿,玉山般光彩照人,于是纷纷侧目。楚狂倒是自来熟,没有人引见,顾自熟络地打招呼,拉着付清流一屁股坐在一张桌子旁,一仰脖,喝了一杯茶。众人怯怯私语,渐渐大家都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楚狂杜彤,几个书香世家的年轻人,一开始见楚狂不像是池中之物,本想上前结识搭讪,一听是楚狂杜彤,顿时打消了念头,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转过脸去。
楚狂笑道,“大哥,我有那么声名狼藉吗?我不过在青楼逗留得时间长了些,为她们写写曲子而已。这些人也时常在秦楼楚馆流连啊,至于那些姑娘们喜欢我而不喜欢他们,那是我没办法的事情啊!”
他说话声音很大,毫不避讳,众人纷纷厌恶惊讶地侧目,付清流有些尴尬,拉着楚狂的衣角,叫他闭声。楚狂偏偏越发来劲了,从背后抽出他的宝贝七弦琴,往桌上一放,大声道,“今天是我三哥大喜的日子,我没有什么贵重的礼物可以送,就为三哥弹一首《凤求凰》好了,祝愿三哥和三嫂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说完他一甩长发,旁若无人地弹起琴来,一边引吭高歌,“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众宾客的谈笑声渐渐归于平静,静得连呼吸都轻了。这么简单世俗的曲子,本来是没有什么悬念的,可是从楚狂的琴中流淌出来,从楚狂的口中唱出来,便有了不同凡俗的风韵和味道,众人如闻仙乐般,从耳朵到心灵,都像是被洗过一般。楚狂弹唱完毕,犹自余音绕梁,众人痴痴地回味,好久才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谢小倩望着楚狂道,“四哥果然是好琴技!”
邱枫染道,“你以为呢,几乎杭州城每一个女子都向往的美男子,风流多才,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谢小倩凑近前,腻在邱枫染的怀里,笑道,“你怎么不说,因为四哥生性懒惰,所有杭州的女孩子,都不再洗衣服了!”
邱枫染搂着谢小倩轻轻笑了。李安然对身边的楚雨燕道,“对了,你四哥自从出入秦楼楚馆,好像真的不用你洗衣服了。”
楚雨燕笑道,“外面的红颜知己把他照顾得好好的,听说一次醉酒,吐了,竟然有姑娘为他换了外衣,偷偷洗好,就再也不还了,哪里还用我洗!”
这时,谢小倩的丫鬟慌慌张张跑过来,一把拉过谢小倩道,“哎呀我的小姐!你怎么跑出来了,还换了平常衣服,后面都找你找翻天了!快点快点,这都要拜堂了,你竟然偷偷乱跑!你想急死个人啊!”
谢小倩一下子上前捂住丫鬟的嘴道,“你别大呼小叫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当心被别人听见了!”
李安然在一旁笑道,“小倩还真是淘气啊,大婚的日子也敢乱跑,三弟,今天晚上可要好好管教,立立规矩,不然就翻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