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笑仰天,少许晨露滋润他干裂的唇。他的目光穿透茂密而高的林叶缝隙,望见晴朗碧蓝的秋旻,一只翠鸟在灌木的梢头停歇,宝蓝碧绿的羽毛闪着油亮的美丽的光。
只需十二个时辰,他就可以站起来,他苏笑就可以是行走的苏笑。天下的毒毒不死他,天下的武功,都不能要了他的命。
苏笑出现在“云初宫”的时候,琳儿正在青葱的药草间为他采花。她的长发随意地绑着,宽大的衣裙在晨风中轻轻地飘。
他全身是血,狼狈,虚弱,但是冷酷。
琳儿吓了一条,怔怔地望着他,半晌,她惊呼着扑了过去,苏笑冷冷地后退了一步。
琳儿止住脚步,望着苏笑流下泪来,她胆怯地柔声询问,“叔叔,你,你这是怎么了?”
她的目光清澈,含了泪,惊恐而关切。苏笑望着她,身上浓重冷酷的戒备渐渐泄了去,对琳儿突然半是悲苦半是怜悯地笑了笑,小笑出声。
琳儿扑上去扶住他的右臂,看着他血乎乎的左膀子,哭道,“叔叔你,你这是怎么了?”
苏笑叹气,柔声道,“好孩子,别怕。去我屋里,把床头匣子里红色锦囊里的药给叔叔拿来,没事的。”
琳儿扶着他坐在椅子上,慌慌张张冲进屋子里拿药。她抓住锦囊的一刻突然有片刻迟疑,她冷冷地望着外面,他,是快要死了吗?
杀了他,这是一个机会。错过了,恐怕再没有这样好的机会。
琳儿闭目,静了静心,还是按照要求拿了药,为他倒了一杯温热的净水。
她心疼地要喂他吃药,苏笑突然长笑一声,猛地喷出一口血来,一把扣住了琳儿左手的脉搏!琳儿惊呼一声,疼得流下泪来。
苏笑冷冷道,“你也是想杀了我的,是不是!”
琳儿摇头,哀求道,“叔叔,是我,我是琳儿啊!”
苏笑突然一捂胸口,低头吐出一口血来,抓着琳儿的手渐渐松开了,他的人缓缓地倒下去。
琳儿惊得面色煞白,怔怔看着苏笑倒在地上。良久,她浸湿了帕子,一点点凑过去,轻轻地为苏笑湿润嘴唇,为他轻轻地擦去血痕。
好似多年前,云初小心疼爱的动作。苏笑内心里叹了一口气,欣慰地笑了一下,柔声道,“琳儿,我的傻孩子,世界上就只有你,肯对我这么好了!”
琳儿流下泪来,低头不语。苏笑轻轻地抓住她的手,轻声道,“乖,叔叔没白疼你这一场。扶叔叔起来,进屋躺下。”
琳儿依言,苏笑躺在床上虚弱地叹了口气,伸手在床头的柜子里摸索着,抓了两颗药丸独自吃下。
琳儿怔怔地望着他。他像一条奄奄一息盘踞起来的毒蛇,随时有起死回生攻击他人的本领。
她柔顺地用温热的水洗着帕子,为他清理伤口。他似乎闭目养神,偶尔会吃痛地痉挛一下,琳儿小心地停下,紧张地望他半晌,然后继续。
她轻柔细致地为他上药,包扎。她温柔地询问,关切地喂他喝粥。她轻手轻脚地陪护在一旁,衣不解带。
琳儿累得伏在床头睡着了。昏暗的灯光晃着她消瘦的脸。苏笑轻轻望着,偷偷地流下泪来。他无疑是醒着的。
他禁不住感慨,琳儿这傻孩子,真的把自己当成她唯一亲近的叔叔了吗!当年那一场屠杀,已经五岁的她,真的没有一点记忆了吗?
他提防她,试探她。却突然发现,她就是一个心地纯良,把他当成亲人的好孩子!
这么多年,像是场噩梦。他一边疼她,一边怕。看着她在自己手下一点点长大,聪明,乖巧,贴心。有无数次,他曾经贪婪地想,她要真是自己的孩子有多好!
她小的时候,常常胆小地低着头,带着女孩子特有的甜美娇柔的气息,在他怒气稍歇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在他的怀里娇柔地认错,索要他的安慰和宠爱。他原本是一个没人敢理会和亲近的孤家寡人,每当那个时候,他的心就像是突然被融化的冰川,忍不住,让柔情四处泛滥。
或许琳儿永远不知道,她小时候坐在他的膝头搂着他的脖子,扬起她娇柔漂亮的小脸柔声撒娇,他满心怜爱地拥着她,宠着她纵容她,她不知足地用小脑袋在他的胸口磨蹭,他都会幸福地偷偷落下泪来。
原来做父亲是这样温柔温存的感觉。原来有孩子,竟然可以这么好这么幸福。
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没有畏惧,没有嫌弃,更没有仇恨,有的只是依赖,全心全意的依赖。他生气,她就小心翼翼可怜兮兮的安安静静在一旁偷看他的脸色,他不生气,她就娇娇滴滴理直气壮粘过来腻在他的怀里,缠着他做这做那,他的胸膛,是她遮风避雨的安全庇护,他的怀抱,是她幸福快乐的温暖乐园。被人依赖,被人信任,被人需求,被人爱,所有这些都是他无以名状不可复加的幸福感受,从她流着泪,拉着他的手认错,依偎在他怀里用她小小的手臂抱住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舍不得责骂她一句。
而今,他也不得不提防怀疑他一手养大的,视若掌上明珠的孩子。
从留下她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有这样的奇怪感觉。他感觉这孩子好像什么都知道。这孩子有一双灵澈的眼睛,更有一颗灵透的心,他感觉没有什么东西,能真正瞒得过去。
这次他故意露出的破绽,让她以为他重伤欲死,没有任何反击的能力。他等着他一向钟爱的孩子反戈一击。可是没有,琳儿表现得很乖,很担心,照顾起自己来,不遗余力,甚至不顾惜自己。
是自己太多疑太多心了吗?
苏笑无力地闭上眼睛,他总是觉得内心空落落的,琳儿越乖,对他越好,他就越是失落越是惶恐。
如果有机会可以追悔曾经的往事,或许当年,他就不那样做。
事已至此,即便错了,也只能错上加错。
琳儿疲倦地揉着眼睛,叔叔让她回去休息,她确实是累了,要回去睡几个时辰。
秋夜淡淡的月光,薄薄的寒。琳儿走在树影斑驳的小路里,听秋虫接近凄厉的鸣叫。
她坐在大石上,半年前,君若哥哥曾经来过,他残废了右手半死不活地离去,再也没有消息。
也是半年前,火凤儿哥哥忤逆叔叔,他从此几乎失去了奋起反抗的勇气和尊严。
半年前,娘也死了。娘放弃了最后拯救自己女儿的希望,她坚持了十五年,终于放弃,终于绝望。
注定是死局了不是吗?琳儿仰头望着黑蓝的清澈的夜空。四周是毫无边际的黑暗,没有出口。
她告诉自己,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救她。或许这世间,受苦的人太多,菩萨忙着去拯救别人了,忘了她这个幽深寂寞的角落。
没有人,也没有神仙。娘最后对她说的话,就是指着那个制造血腥屠杀的面具人,对她说,“孩子,去爱他。不要怕他,更不要杀他。”
去爱他,不要怕他,更不要杀他。很简单的一句话,很艰难的一件事。
明知道,他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杀了空云谷所有的人,毁了空云谷所有的花草,他逼得爹娘十五年劳燕分飞,面目全非。而她,就依偎在他身边,温柔乖巧地唤他叔叔,做他最宠爱,最怜惜的孩子。
爱他,依赖他,讨好他,洞悉他每一个微妙的心理,了解他每一个习惯的动作。她让自己放下仇恨,淡漠记忆,从人前到背后,从面目到内心,彻彻底底真真实实去关心他,感知他的喜怒哀乐,不见他的容颜,却真的温暖了他的心田。
在某一刻,琳儿知道,他对自己的宠爱,也超越了理性的界限,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情感流露。他冷面冷血冷酷,可是看到她,就可以感知卸掉防备的温存,如同一个父亲宠爱孩子。
这么多年了,真与假,爱与恨的界限已经不再那么分明。假做真时真亦假,为了做到最高的真实,只有真心去爱,爱着爱着,就忘记了,最初原本是不爱的。
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有一天爱和恨都化成了慈悲。爱他就要站在他的角度,与他感同身受。可真的与他感同身受了,却发现,从他的角度,真的是,不毁灭一切不痛快。
还可以说什么呢,每个人自己的命。外面的世界纷争烦乱,流血丧命,这里远离喧嚣,纤尘不染,她就陪在仇人身边,每天对他微笑,发自内心的微笑。
云初宫有藏书楼,她经常在里面读书。她目光中有温暖的微笑,可她心性恬淡洒脱。有时候她总觉得火凤儿哥哥很愚昧,他的愚昧源于他的暴烈执迷。她不纷争,不索取,她只是温柔细致地去爱,即便他是自己的仇人。
如果不爱他,不心无芥蒂地接近他依赖他,她早就死去,至少不能这样安静安全地活着,淡然,乃至快乐。
不惹纤尘,纤尘也不来惹她。如果她自己不想找麻烦,没有人敢来找她的麻烦。
琳儿静静地解开衣服,跃到温热的水里。扎进水底,感受水温暖温存的压力,任长发在肌肤间随着水波撩动。
她仰面,探出头,吐了一口气。
舒展四肢,舒展肌肤,不再那么疲惫,也不再复杂。
他昨天对自己动了杀心。他试探自己,他的右手紧张地戒备,随时可能杀了她。
她不懂武功,可她的一双眼睛可以细致入微明察秋毫。他难道察觉了什么吗?他生来是极其多疑的人,重伤之下,自然如同惊弓之鸟,草木皆兵。他肯试探自己,至少说明对自己还是有一半的信任。
他现在无处可去,无人可依,他不能叫人看了他的狼狈,更不能叫人利用了他的空虚。
她或许是看来最安全的一个人。他的琳儿。宠爱了这么多年的孩子,一手养大的孩子,那么亲,那么贴心的孩子。
人生最大的悲苦和荒芜,莫过于在自己柔弱的时候,没有人站在身旁。
人在强悍的时候,寂寞是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淡淡享受,可是在柔弱的时候,寂寞就是一生失败的最好见证。
她没有武功,她杀不了他。那么就要最大限度地取信于他。
何况,琳儿仰躺在水里淡淡地笑,自己十岁那年,出麻疹,他衣不解带地守了她三天三夜。她病好了那天,他领着她的小手来到院子,给她编了一个大大的花环戴在头上,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她的仇人错把她当成了自己心爱的孩子。
就算可以杀他,她就真的能下得了手吗?她不是君若哥哥,不是火凤儿哥哥。在这个云初宫,她只有一个叔叔,叔叔也只有一个她。
就是这么奇妙。娘啊,当年你教我这个最有智慧的办法,你预料到最后的结局了吗,你可以把握其中的因果和秘密吗?
琳儿猛地起身,跃上岸。秋夜寒,衣不胜寒。
快中秋了。在琳儿细心的照顾下,面具人穿着干净的白色麻布衣在林间喝茶,感觉生命又回到了自己的肌体里,世界变得清新而鲜活,看到笑意盈盈的琳儿,就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他绝美无匹的青铜面具。苏笑偶尔会仰躺在椅子上叹息。李安然,这样举世无双的男子,为什么是他与自己为敌呢,其实,与李安然交往应该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这样喝喝茶,聊聊天,李安然那样知音妙赏,就是看看他的笑容,养养眼也好。光云初宫里的植物,也足够他们说半个月的。
琳儿照他的吩咐,在挑选一株举世无双的白牡丹“王者”,作为李安然的新婚贺礼。李安然差点就要了他的命,可是苏笑就是忍不住喜欢他欣赏他。
他常常诡异地想,如果当年,不用楚雨燕替换琳儿,说不定,琳儿与李安然真的会是一对神仙眷侣。他的琳儿,只有李安然这样的男人,才能配。神仙眷侣。
苏笑就忍不住叹息,神仙眷侣又如何?每个人的命。每个人命里的劫。想到李安然这样的人死去,他自己都不由得感到可惜。
他只需静静地等着,那步棋。
第80章 谁说相爱两相惜
斜阳的光照着那片青葱的兰草花上。
花还没有开,也没有含苞,看起来就是普通野兰那样平凡而青葱的模样。邱大哥说,那是紫茎云兰。紫茎云兰,谢小倩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不知道,可她什么也没说,也没问,查阅藏书阁的书,终于知道,紫茎云兰。
空云谷的杰作。传说中的一对神仙眷侣,毒王冯恨海的夫人,风华空绝天下的林夏风,无意间的杰作。
传说,冯夫人一日散步小径,看见混于杂草中的野兰,突然奇思妙想,精心培育了一株小苗,送给了刚刚来到空云谷中的年轻人,苏笑。
苏笑曾经不明所以,冯夫人为什么给自己一棵普通的野兰,而且是一株春夏不开放的野兰。
不想,当秋风来袭,草木凋谢的时候,那株小苗开放了,朱蕤冒紫茎,花朵色如白玉,大如蔷薇,散发着野兰的清香。在那个万木凋零的秋季,这一株紫茎云兰,香遍了整个空云谷。
苏笑瞬间了悟了冯夫人的苦心。这棵小苗在年幼时品貌凡庸,弃之杂草无人可惜。可是奇特的品性和芳香,却不会因为幼时品貌的凡庸而被沉埋,终究会,惊艳于世,举世飘香。
冯夫人那么清幽风雅的人物,传说中神仙般的人,却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尘,风华消逝了。
传说中,十四年前,空云谷毁灭的那一天,所有的草木均已枯萎零落,只有紫茎云兰,肆烈地开放,肆烈的香。
谢小倩不知道邱枫染哪里来的紫茎云兰,她问了,邱枫染淡淡地望着她,对她说,“你别管,替我照顾好它。”
那天邱枫染迎着淡淡的月光,他一身白衣,冰雪般的风神,冰雪般的可望不可即。
谢小倩浅浅地应着。她很天真地希望,邱枫染能摸着她的脸,淡淡地宠爱地对她笑一笑。她很希望,那个让自己心仪让自己仰望的男子,亲昵地呵护宠爱她。
毕竟,他们新婚不久。毕竟,她刚刚跟随他来到竹林,那个清幽但又寂寞的地方。
可是邱枫染没有,他淡淡地对她笑了一下,说他上楼读书去,让她自己休息。
她知道他清冷,既然他清冷,那自己就不能再清冷。谢小倩笑着,拉着邱枫染的衣襟道,“我不要上楼休息,我要和相公一起读书。”
相公。邱枫染笑了一下,随她。
邱枫染在看书,可谢小倩在看他。
她少妇爱慕的目光,痴痴看自己新婚不久的男人。他有一张白皙俊美的脸,他浓而上扬的眉,他亮而冷冽的眼,他俊而薄峭的唇,他脸庞流畅而果敢的线条。
他静静地看书,心无旁骛,似乎她是一个木头人,似乎她的目光如同虚空。
谢小倩无赖地翻书,对面这个冷俊的男人,就是自己的夫。
邱枫染合上书起身回房的时候,谢小倩为他披披风,邱枫染接过来,转身对她淡而无怒地道,“以后要是看我,就别来书房看书。”